四月初八,传为释迦牟尼的生日,又称浴佛日。本该在此日买鱼放生,耕牛放耕,且要吃上一天素聊表应节,但,这仅是一般人家要做的事,对于墨香坊和施氏书堂的伙计,今日不但有小银锭可以拿,更有热闹可看。
雕版金刚艳精本红函套一千册,除施龙图留三册,十册送进大都给施二,施氏书堂自留二百册出售外,剩下的在刷墨时就已被全国书商定了去。而石青杭细套的普通包背装(元代流行的书装订式样,将书页折叠对齐后,先在右侧打三个小孔,用纸捻把书订牢,再包上书衣),在墨香坊工人的努力下,二十天赶印三千册,四月初八正式摆在施氏书堂的架上。
为了一睹传说中精彩的配画,一瞧施三少爷亲笔题配书名的雕版字,不管是不是读书人,全往施氏书堂跑去。郗顽洛刚进城便听到一片“金刚”之声,行人来往议论不绝。
“他的魅力弗远无界呢!”
抱紧怀中包裹,买了串糖葫芦,她往施氏书堂走去。走过一间茶坊,看到两名青衣僧人立在墙边,正拿着一本书低头私语,完全不受背后茶坊中指指点点的影响。一名僧人嘴边含着苦笑,另一名呵,有点青面獠牙。
可以理解,她完全理解六欲升天的僧人为何会化为夜叉。当心中高高在上神圣慈悲的佛被人写成淫乱之徒,任谁都难以接受。偏偏城中津津乐道,传得沸沸扬扬,这对寺院和僧人无疑是最大的挑衅,施龙图则眉开眼笑,一扫年头华严经选注成风时的怨气。
真是个记仇的男人!想起邪魅的笑容,她心头一跳,庆幸十天前搬回坊工厢房是明智之举。
那晚吻她后,仆人的窃窃私语已经让她很难受了,新交的朋友桑芽竟然是伺候他洗漱的婢女,听了流言后便成天绕在她身后。所幸施伐辐差人传话,坊中已修筑完,暂住的工人可全数搬回。搬回墨香坊时,他正忙着雕版刻印和各地订书的事宜,事后知道了也没多说,偶尔来坊间查看,对她也是温和微笑,看不出当晚的轻挑,连带的当然是众人一致的景仰。
今日休息,她本想进城找桑芽玩,施伐辐知道她要进城,二话不说塞给她一包家谱,说是二少爷前些天找了几本东西想送她,让她顺道把家谱送到书堂去。
真会差使人!念归念,她仍是老实地来到施氏书堂。
“郗姑娘,你可来了。伐辐说你一大早就出门了,怎么现在才到?都快吃午饭了。”书堂管事施伐轮一见到她便大叫。
“这是辐管事要我交给你的家谱。”递上包裹,她靠在堂边扇风。天气不算炎热,走了半天路.仍有些汗湿。
“多谢郗姑娘。”接过包裹交给伙计,施伐轮亲手送上凉茶“三少爷在微风楼等你,让我见到你就让你快点去。他等你。”
“他等我?”怀疑地瞟他,郗顽洛让凉茶润喉。
“啊,这是三少爷的习惯。只要见到坊里的书受人喜欢,或是得了好书稿,总会请来四少爷和五少爷,有时酒楼小聚,有时游湖泛舟,与兄弟分享喜悦之情。今日我又寻得戏禅生的手稿一部,三少爷此时正在看呢,也许下个月又是一本金刚艳。”这种商家机密,施伐轮毫不在意地说给她听,完全不怕她是其他商家的细作。
“轮管事,你不怕我告诉别人?”
“怕什么?你是施家三大人,不帮三少爷难道去帮外哎呀!”施伐轮满脸笑意全被一口茶打掉,慌得伙计赶紧拿来抹布拭擦,就怕茶水沾到新印的书上。
“轮管事,你站边一点。”伙计之一察看他身后的书。
“轮管事,你要挡就挡全嘛,干吗溜了几滴到秋虫谱上?这可是五少爷要的书。”伙计之二抱怨。
“呃”等了半人不见有人拿抹布给他,施伐轮只得举袖拭眼,待拭完脸上的水渍,就见到郗顽洛要笑不笑,对刚才不雅的行为完全没有内疚“郗姑娘”
“叫我顽洛就行了,在坊里辐管事也是这么叫的。”她温婉的声音憋着笑。
“这不太好。”施伐轮有些儒气地摇手。
他的动作让郗顿洛脑中蹦出个奇怪的念头“轮管事,你与辐管事和檀管事是不是兄弟?”
“呃?”微一愣,施伐轮点头“是呀,我们三人各相差一岁。”他负责书堂和收集书稿。
“你们的名字是三少爷起的?”
“是。我爹想让施老爷为我们兄弟起名,施老爷丢给三少爷,三少爷就给取了。”
庆元城里,为了孩子好养,通常四岁前随便起个贱名,等四岁生日时才正式起名。
“他当时一定正在读诗经伐檀篇。”眨了眨眼,郗顽洛小声嘀咕道。
“什么?”只看她动嘴,施伐轮并未听清。
“没什么。”放下茶水,她温婉一笑“你说三少爷在傲凤楼是吧,辐管事说他有东西给我,我先去了。”看了眼拥挤的书堂,乌辫一甩转身便走。
她刚走,拥挤的书堂走进一位花枝招展的浓妆妇人,眼角有些皱纹,却无损曾经美艳的事实。虽说才四月,她已经穿起了蓝纱夏衫。
“伙计,包十个鹅形眉纹砚,五百张螺纹十色笺、六百张明仁殿纸,太阳落山前我让人来取。”’美妇人身上全是风流。
“是,柳夫人。”微微一笑,伙计转身点数。明知上好的砚台笺纸被这妇人买去只是浪费,他仍是手脚麻利。比起只会读书的笨蛋,花厅的妓女反而大方,为了与达官富贵吟诗作对,表面的行头可是齐备得很,赚的银子自是买纸钱的数倍。
眼光在堂中溜了一圈,美妇人状似无意“刚才那小姑娘买什么?”
“啥也没买,她只是进来看了看。”
美妇人眼一勾,不再说话,付了定银后腰肢轻款,慢慢出去。
“你就是小洛儿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哈哈!在下施龟书,行五,以后还请小洛儿关照。”被酒楼伙计引上三楼雅厅的郗顽洛刚掀起珠帘,扑面就是不太正经的声音。
抬眼一看,施家三兄弟或饮酒或饮茶,六道眼光全射在她身上。施龙图手中拿着一叠手稿,应是施伐轮提到的又一本金刚艳。他今日穿着鸦青的织金半袖锦袍,视线对上她时闪过一抹异亮。
视线飞快闪开,她轻叹口气,敛眉。
这个男人对她有情。十九岁出门做工,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当日在街上为她解围,立在高大的阴影下,她便知道自己如城中的姑娘一样,被他吸引。他对她何时动了情,动的又是怎样的情,她不知道。但,她对他动了情。早在、早在他轻吟花酒的那一刻。
他的笑很温和,温和得近乎虚假。那日饮过酒的他却是真真正正地在笑,黑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情意和欲念,是男人想得到一个女人时的眼神。
他喜欢她?爱她?或者只是一时的欣赏和好奇?对她的情意又可以持续多久,一个月?或是半年?唉,不行哪,这个男人太可怕了,她不想惹到他。就算被他吸引,就算有那么一点心动地爱上他,她的身份算了算了,她与世无争性格温婉,这种伤脑筋的事还是少想的好。
“三少爷,四少爷,五少爷!”一一叫过,她低头站到施龙图面前“辐管事说三少爷有东西要给我?”
“桌上,你自己看。”膘了眼桌上的木盒,眼光盯着自家小弟不避嫌的手,施龙图有些恼意“龟书,端阳快到了,你没事就多去练练鞠,少让爹拿着家法处置。”
呜呜!赶紧收回搭在郗顽洛肩上手,施小五苦脸,
“三哥,成天踢鞠好累。今天才四月初八嘛,让我休息两天。”每当施龙图不以“小五”称唤,而是龟书龟书地叫他时,表示他这三哥的心火有些旺了。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还是少惹为妙。怀着这种心思,施龟书只敢叫一句苦,便幽怨无比地看向掀盒子的女子,希望得到她的同情。无奈见她全副心思放在盒中物上,只得泄气“好嘛好嘛,我这就去练鞠。”
听到近乎发泄的沉重下楼声,郗顽洛低头抿唇,含住一声嬉笑。施五少爷似乎挺害怕他这三哥呀,呵呵!暗笑数声,她拿出盒中有些沉旧的一叠卷轴,慢慢展开,然后惊呼!“这”“我昨日在书楼里找到的,送你。”坐在窗边看稿的人走到她身后,看到刚才抿唇一笑的风情,欣赏她难得的震惊。
这些天忙着雕版刻印的最后工续,对她有些冷落呵,冷落呢。从来只有别人抱怨他的冷落,他何时在意过自己是否冷落了别人。对她,他在意。昨天在龙吟楼找到这个木盒子,当下想的就是送给她。
“可三少爷,这太贵重了。”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卷帖,她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笑。
“不贵,都是些陈旧的东西,有什么贵重。”嗅着发香,他说得面不改色。
这叫不贵?郗顽洛翻白眼。宋人蔡襄为澄心堂纸写的尺赎、黄庭坚的花气熏人帖、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全是人人争相收藏的书法名作,他说不贵?富贵人啊!
“真的,真的要送我?”抬头看他,她眼中仍有不信。
“嗯,送你。若是你觉得贵重,不好意思收,不妨吻我以表谢意。”双手环上细腰,将她圈在怀中,施龙图脸上又是可恶至极的轻浮。
“三、三少爷,四少爷在”突来的禁锢让她微惊,放下卷帖推开他。
“他走了。”施龙图最欣赏四弟的就是察言观色。
“走?”什么时候走的?
“小五下楼时他就出去了。”看她眼光在木盒上打转,他暗暗肯定送对了东西她不喜读书,只爱书法。
“出、出去了呀!”温婉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摇头一笑,他直接将她抱坐在腿上“顽洛,新厢房住得可习惯?”知道她一声不吭地搬回去,他有那么点的不愉快。
“习惯。”郗顽洛赶紧点头,坐在腿上的身子一动不动。
又又是这种姿势,他似乎很喜欢抱着女人侧坐在身上,还是抱她成了习惯?盯着衣上的织金纹,枣儿脸上升起霞色。
“顽洛,你可想过自己会许配怎样的人家?”盯着胸口猛点的脑袋,他再次摇头。
许配?他这是探问,还是另有用心?小脸抬起,视线交会,她看到满眼的愉悦和温柔?不是温和,是温柔。
她不太明白温和与温柔有何差别,却觉得这两种神情在他眼中截然不同。
“你今天很高兴?”顾不得许配不许配,她想知道何事让他如此愉悦。
“看得出来?”扬眉一晒,他稀奇“你怎知我今日高兴?”
“你在笑。”当她是笨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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