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钟邝宥离开范家之后,还是没有停止地继续前进。
她走的那一天,天空下著毛毛细雨,她提著简单行李,向范家所有照顾过她的人道别,范老太爷哭哭啼啼想留下她,她给他一个拥抱,却不应允他的请求。
“我没有办法继续留在这里,对不起。”
明明是他们范家对不起她,她却这么说,让范老太爷更是歉疚。
“那你要住在哪里?之前的公寓不是退租了吗?你还会愿意跟爷爷联络吗?”
“我打电话去问过房东婆婆,房子还没租出去,她愿意替我留下来,我会搬回去。至于你后头的那个问题太蠢,我不回答。”笨爷爷,既然叫了爷爷,就一辈子是爷爷,干嘛还问这种怪问题。
“身上钱够用吗?”
“嗯,在这里白吃白住这么久,让我省下不少钱,你不用担心我,等我一切都安顿好,我再打电话给你,我的公寓小遍小,但是煮个小火锅一起围炉还做得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煮火锅请你吃,爷爷。”钟邝宥把范老太爷抱得紧紧的,越说越哽咽。
“要不然爷爷收拾行李搬去跟你住”
她摇头。“在这里有花伯伯照顾你,对你的健康比较好。”
“恩宥,克谦他”
听到他的名字,钟邝宥原本蓄积在眼眶的泪水全数溃堤,再也止不住。
“爷爷”她不让他再说下去,用声音哀求著他,她现在光是听,就会想落泪,再给她一点时间,也许她就能平平静静和他谈论范克谦。
一想到他抱著她的时候,他的眼里看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她就涌起好多好多的难堪。
钟邝宥留下这些话之后,拗不过老管家的坚持,让司机送她回公寓。
车影远远驶去,范老太爷捂面,双手颤抖。
“我本来是想让恩宥过些好日子,把她接来范家可是我却让那孩子哭著离开这里”
他几乎毁掉了她所有人生。他用赌,逼得她双亲走上绝路;又用赌,把她的幸福当成赌注
他对她而言像是一场恶梦,害她失去所有,她却还是拥抱他、安抚他。
范老太爷哭得泣不成声。
也从那一天开始,范家随处可见的赌牌骰子被收得干干净净,范老太爷也不再吵著要人陪他赌两局,他总是哀声叹气,最近,连下床也不太常下了。
雨,又下了好几天。
范克谦坐在电脑前,看着股票分析,滴滴答答的雨声,让他难以专心。
他关机,起身走到窗边,外头雨蒙蒙一片。
“大少爷。”老管家敲敲门,在门外唤。
“什么事?”
“老爷请你到他房里去一趟。”
范老太爷已经很久不找他赌博,以往爷孙俩三不五时就赌棋赌牌赌骰子,钟邝宥离开之后,就不曾了。
范克谦跟著老管家的脚步往范老太爷房里走。
“老爷,大少爷到了。”
范克谦没看到赌局在等著他,知道这一次也不为赌而来。
“克谦,你有去看三月吗?”范老太爷想问问韩三月住院的复原情况。他这几天身体微恙,实在是没办法去医院。
“没有。”有孟虎照顾就好,他去干嘛?占病房空间吗?
“你不喜欢恩宥,所以她走了之后你不去找她回来,我也就认了,但你不是喜欢三月吗?她住院了你不天天跑医院去看她,你到底每天都在干什么?”
“买卖股票。”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股票?!”真有闲情逸致!
“什么时候?现在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范克谦反问他。
“你”范老太爷被气到无力,算了算了算了,再和范克谦说话他会活活气死。“你给我坐下,从现在起一个字都不准说,听我说就好!”范克谦对他有所怀疑,上回他也是用同一招拐他说出了伤人的话,这一次他又想玩什么招?!
他警戒地沿著范老太爷的床边走一圈,尤其是之前钟邝宥蜷著身子的那块角落,他看得特别仔细,她抱著膝,脸色苍白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块角落并没有那条曲缩著的身影。
他微怅,心里有说不上来的自我厌恶。
“不用看了,恩宥不在这里,坐著。”范老太爷没好气道。
范克谦将自己摔进与范老太爷正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洗耳恭听老头子要吠些什么屁话。
“恩宥她换了新工作,之前那份工作的上司本来就准备安插自己的侄女进来,所以一直在挑恩宥毛病。这次她伤了脚,头部也撞伤,加上某个家伙给她的打击,她请了几天假,再回去时,连座位都换人坐了。”范老太爷说著钟邝宥的近况。
范克谦几乎要脱口问她为什么伤得这么重,为什么她嘴里的小扭伤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最后还是忍下。现在才问,太晚,也太矫情了。
“恩宥老是对人说‘老板很和善’,实际上压根不是那样。薪水少,福利少,规矩多,老板苛刻脾气又大。记得吗?她那次到我房里要我收回给她一半财产的请求,她说她过得多好多好,养父母多好,同学多好,老师多好,就连房东都好到无可挑剔?”
我过得很好,爸爸妈妈虽然不是我亲生父母,但对我照顾有加,我一点也没有孤儿的阴影。学生生活也是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围中快快乐乐地度过,成绩中等,老师们也对我满关爱的。毕业之后找工作很顺遂,薪水不错,老板很和善,很快又找到一间便宜小鲍寓:房东是八十岁的老奶奶,常常送我一大锅卤肉饭和杂七杂入吃的喝的范克谦记得她是这么说,说得有模有样,都快让人错觉她背景响起一阵“甜蜜的家庭”交响音乐。
“骗人的,虽然身为当事人的她没有怨言,我们这些旁人也无法啰唆,只是我要让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不是用钱打发恩宥,而是非要她住进范家的原因。”范老太爷要老管家到抽屉取出资料,交给范克谦。
范克谦看了几页,上头全是写著钟邝宥的成长点滴。
“她的养父母的确没有凌虐她,恩宥从小就懂事,一直害怕自己带给养父母麻烦,所以她很努力想成为他们眼中不累赘的孩子。她从国小就一手包办家事,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年纪都比她大,却连个碗都没洗过,她的养父母夸奖她乖,但永远将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三个亲生孩子,恩宥她会不知道吗?有时不知道反而比较幸福。”
范克谦手里的资料也是这样写。
学生生活遇到幼稚不懂事却又以伤人为乐的同学,将她是孤儿的事情当成笑话取笑她,大肆在走廊上嚷著叫著哈哈大笑着,在她座位上张贴“我没有爸爸妈妈”让她哭著回家,又怕养父母担心而隐忍不讲。
所谓“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围中快快乐乐地度过”又是一句谎言。
“她的老房东当然也愿意送她一些吃吃喝喝的东西,恩宥几乎是她们全家的免费帮佣,分租她们五楼顶上的加盖违建,却常常到五楼做一些房客不需要去做的工作。”范老太爷查到这些时,一心只想着要快一点找到她,快一点把她接到身边来,好好的把这个女孩当成孙女儿一样疼宠著,不准再有人这样欺负她,结果他却比那些人更加伤害钟邝宥。
范克谦盖起资料,脸上表情看不出他是没兴趣去了解她的成长背景,还是害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会忍不住揉烂那些纸张。
“以后,你,范克谦,也会变成她口中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前夫’;我,变成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爷爷,但扪心自问,我们真的对她好吗?一个是用赌害她家破人亡变成孤儿的老头子,一个是不爱她却因为赌输才娶她的丈夫,我情愿她用最恶毒的话来形容我们,也不要把‘很好’这两个字放在我们身上,那会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范克谦站起身,修长挺拔的身躯像尊雕像伫立不动,比起他的身势,他的表情更神似雕像,没有任何神色起伏,听完关于钟邝宥的事,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感情。
范老太爷惊讶于范克谦的反应,他竟然可以如此冷漠地看待“前妻”的情况。
也罢,难道他以为他这个孙子会在听完她的事之后狂吼几声然后飞奔到她面前跪下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吗?虽然他的确偷偷抱持了这样一点小小的希冀,想赌最后一把,结果还是失望了。
“我说完了,你出去吧。”范老太爷累了,叹口气,在床上躺平,咳了几声,又叹气。
范克谦开门出去,在门关上之前,范老太爷那长长一口幽叹,没逃过他的耳朵。
缓步走回自己房间,想着的是刚才映入眼底的资料,它形容著一个他很陌生的钟邝宥,老是缠著要他教她赌博、要他放水输给她、赌输只会哇哇叫几声但心情很快乐的钟邝宥。她离开家的时候,独独没有来跟他道别,她抱了老头子、抱了老管家、抱了厨子抱了司机抱了园丁抱了钟点阿姨,甚至连对她不友善的范家其他少爷小姐们都说了再见,却连看他一眼也没有,她一定在恨他。
而他,也恨起自己,为什么不爱她?
如果他爱她,今天情况不就容易许多吗?
她还是会在范家,会在他身边。
他,为什么不爱她
“钟邝宥,我杀了你!”
哒哒奔近的高跟鞋声音比不过扯喉大嚷的咆哮,钟邝宥在一大叠照片中抬头,正好被公司的幸运猫迎面砸上,沾了一脸猫毛。
“喵呜”无辜的幸运猫像在抱怨自己老被人捉起来丢,对此感到非常不满。
“大汪乖,我跟你一起去躲纸箱”钟邝宥抱起取著狗名的猫,准备要逃跑。
“猫可以闪,你不可以闪!”火红色高跟鞋恶狠狠踩住钟邝宥的裙摆,钉死她的去路。“这张图片是怎么回事?!这种东西拿出去和企业主谈能谈成生意我的头扭下来给猫当尿桶!”
“猫不用尿桶,它用猫沙”
“喵呜。”正确,我对那颗无敌爆鬈的头没有爱,面对它我会尿不出来。
“你还给我狡辩!傍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大姐有令,小妹不敢不从。
钟邝宥狼狈地爬起,凌乱的桌面上放著她昨天加班到晚上十点半才弄出来的构图。
“大姐,这张图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她吞吞口水。大姐是对公司资历长达十年的开国元老敬称。
“你告诉我,这只是什么?”大姐涂著黑色指甲油的纤指点点图片一角。
“小强。”
“正确学名。”
“蟑螂。”
“nice,蟑螂,verynice。”大姐笑咪咪弹弹指,弹著弹著弹著,食指弹到钟邝宥额头,给她一记响亮爆栗。“你、给、客、户、的、广、告、海、报、企、画、里、放、一、只、蟑、螂、干、什、么?!”
“因、因为客户希望在男模光裸的背后放上一只代表强壮坚毅等等,我记得客户的e-mail还留著”钟邝宥在滑鼠上点点点,叫出outlook,开启信件找到了!她按照原文念出来:“‘强壮中带有温柔细腻,坚毅中不失娇柔,漆黑中拥有光华流线,与人类密切亲近又孤傲自赏’的尊贵昆虫综合以上四句,我想了又想,翻遍昆虫图鉴,决定是它呃”大姐的脸好臭,害她说不下去。
“独角仙!明明就是独角仙好不好!你有没有一点点的想像力?!有没有一点点的美感?!”厚,真是败给她了!大姐按著脑际呻吟。
那四句话里,哪一句像在形容独角仙呀钟邝宥真的弄不懂,要独角仙就讲独角仙嘛,为什么还要用那么长的形容词来为难企画人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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