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张若菡洗漱更衣完毕,迅速上了车。母亲已然在车上等她了。她们的马车穿越街道坊市,向着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行去。长乐坊距离大明宫不远,就在丹凤大道东侧翊善坊的东面。马车走到坊外时就被禁军金吾卫拦下,长乐坊暂时被封锁,闲杂人等不允许入内。母亲出示了张九龄的腰牌,秘书省左拾遗令,然而金吾卫并不认。正不知如何是好间,恰好遇见一位金吾卫副统领,此人是父亲好友,见到张氏母女齐至,想起张家与太平公主府的渊源,便从宽放行,张氏马车才得以入得长乐坊内。
马车停在了太平公主府焦黑的阙门前,张若菡让母亲留在车内,自己与无涯下了车。占地半个坊,金碧辉煌的镇国公主府,已然是一片焦土。焦黑的高大阙楼,无声地望着下方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孩,仿佛无言诉说遭受的痛苦。刺鼻的烟熏还在弥漫,火扑救了许久,尚还有余烬。
张若菡站在阙楼前,默然仰望,眸中布满了难以置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昨日还好好的公主府,为何今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远处,正有兵士不断从焦黑的废墟之中挖出烧焦的死尸,他们用担架抬着,堆上车,一具又一具,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人,只是一块块烤熟的肉。她没能迈开步子上前去辨认那些焦尸,但她不看也知道,那不会是赤糸,赤糸的体型没有那么大。
赤糸,也不会死。
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对了,她说过,她昨夜要偷偷溜出去玩的,她定是偷溜出去了。她一定躲过了大火,她一定没事的。
可是……她的家没了,她的父母亲没了……还有琴奴……那孩子还在吗?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即便她还活着,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我呢,哪怕她什么都没了,我也会照顾好她的,以后就让她……让她住在我家,住在我身边……
张若菡,你何时变得这般自私?你考虑过她失去一切的心情吗?
何况,她在哪里呢?赤糸?
“无涯,她在哪儿?”她不由得问出了口。
无涯缓缓捂住了唇,无声流泪。
她双腿一软,缓缓跪在了阙楼前。她呆呆地望着废墟上空缓缓上升的青烟,脑海里一片浆糊。时而试图说服自己赤糸还活着,时而又惊惶赤糸失去了一切该怎么办,随后又为自己的自私所不齿,最后她重归迷茫,她不知道,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缠着她粘着她的红衣人儿在何方。
无涯一面抽泣,一面想将她扶起,奈何她却跪在地上,身躯瘫软,根本起不来。地面上被沾染着炭火余灰的污黑脏水染湿了她的靴沿,在她跪下后,又彻底脏了她雪白的衣裙。无涯没有办法扶起三娘,于是她也跪了下来,陪三娘跪着。
后方马车中的母亲瞧着女儿跪在地上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却也不下车。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道了一声:“孽缘。”
她没能注意到,远处正有一名白衣比丘尼,苍白着面色,与她一般跪在太平公主府的废墟前,双手合十默念佛经。那比丘尼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良久。最后才站起身,缓缓离去。
“三娘,咱们……咱们起来罢。”无涯终于不忍心,用力将张若菡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张若菡却推开她,迈步沿着太平公主府的围墙走了起来。她步履蹒跚踉跄,身上满是脏污,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那片废墟。如若不是废墟内有禁军把守,不允许进去,她就要跨进去了。
无涯只能跟在她后面,想出口唤她,却忽闻马车内的娘子道:
“让她走罢,咱们跟在后面。”
“是。”无涯用衣袖擦擦眼泪,默然上前,跟在了张若菡身后。马车辚辚然跟在两个女孩身后,车内的女子无言垂泪。
那白衣女孩,就这般走着,沿着墙垣一路往东,出了坊门,又往北,路途遥远,她步履缓慢,好几次,她仿佛喘不上气来,扶着墙垣顿住身形,手掌压着心口努力喘息着。到最后,她几乎是扶着墙垣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后方的无涯与马车中的母亲心如刀绞,可是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不知多久,她终于走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她的手,摸到了墙垣上一块小砖,缓缓取了下来,苍白的面颊上绽放了笑容。
她说,这是她悄悄抠下来的,踩着这个空档,就能攀上墙去,再从另一面塞回去。多少次,她都是这般偷偷溜出府去,去找自己玩。
她又摸到了后门立柱上的两道刻痕。那日,她们在这里比个子,张若菡总是比她高出一小节,她是那样不服气,孩子气地发誓要长得比张若菡高出一个头。
赤糸……你会长得比我高的,你会的……你不要离开我,我想看你长高长大后的模样……
忽而,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几乎是扑将而去,却一时不察,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地。
“菡儿!”车内的女子再也无法忍受,泣声呼唤,从马车内跳了出来。她几乎是与无涯同时跑到了张若菡身边,将她扶起。
张若菡手侧已然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水在缓缓溢出。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一个东西,笑得开心极了。
“菡儿……”
“母亲,莫哭,您瞧。”她张开手掌,一块脏兮兮的玉佩躺在她掌中,“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我就说,她那么机灵的人,见着这般猛烈的大火,怎么会不躲避。”
那日归府的马车上,她紧紧握着这块玉,贴在心口,微微笑着,一直喃喃念叨着一句话:
“她还活着。”
可是她若真的还活着,她在哪儿呢?还会回来吗?那个时候,张若菡未曾去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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