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来看看晋国的。”李隆基上前虚扶一下皇后,然后绕开她,举步径直来到李瑾月身前。
英俊的男人,唇上蓄着短髭,凝眉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双丹凤之眼蕴着怒意。
李瑾月未有所动,亦不行礼。
“你,跑到丹凤门楼上去了?”
李瑾月不答。
皇后焦急,几番示意李瑾月回答,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皇后无法,只得代为回答:
“回禀陛下,晋国得知太平公主府大火一事,受到冲击,因而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皇后,而是蹲下身子,望着女儿苍白的面颊,道:
“你可知,尹驸马昨夜就死在了丹凤门楼之上,眼下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古怪,你就这般莽撞地跑上去,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为难禁军?”
李瑾月闻言,眉间微颤,终于抬起眸来,望向自己父亲冷酷的面颊。她也是才听闻丹凤门楼上尹驸马死亡一事,这无疑对她又是另一重冲击。
“往后禁足,没有朕的准可,不允许你踏出寝宫半步。”皇帝站起身来,负手侧立,斜乜李瑾月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是你做的吗?”就在皇帝的脚步即将踏出殿门时,李瑾月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不大不小,恰恰好钻进皇帝的耳中。
“哼!”一阵难捱的寂静沉默之后,回答她的,只有皇帝的一声冷哼。随即,那龙袍衣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殿门口。滞留在后的大内官高力士摇头叹息,道了一句:
“陛下宽厚,公主阁下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言语。”
“是晋国失言,吾定严加管教,还请大内官,多言几句好话。”皇后忙道。
“殿下放心,老奴明白。”高力士应道,随即向皇后、李瑾月行礼,退出殿去。不久后,李瑾月的寝宫便被禁军严加看守了起来。
“瑾月!你怎么能如此说话,你想让我们娘俩身首异处吗?”皇后痛心疾首地跪倒在李瑾月身侧,怒道,“亏得你父亲不与你计较,否则……”
她越想越后怕,忙道:“这件事,你以后绝不可再提。你这句话定然触及他逆鳞,眼下他不处置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李瑾月却仿若对母亲的话浑然未觉,只是轻声询问道:
“阿娘,赤糸她,还活着吗?”
皇后因她忽然而来的询问哑然半晌,心酸难言,她颤抖着下颚,将女儿抱入怀中。
“那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我的孩子。但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等你。”
李瑾月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个月时光,直到父亲的恩赦下来,她才得以踏出宫门。然而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府,除此之外,随行的禁军不会允许她去任何地方。
她见到了病榻上的莲婢,那副模样让她心慌,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仅剩的好友,而当莲婢提及赤糸未死,并遗留下贴身佩戴的玉佩时,恐惧彻底攫住她的心扉。她落荒而逃,出张府的路程那么短,却近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她周遭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轰然崩塌。波云诡谲的阴霾,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将她困在其中,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微弱空气。日复一日,她穷尽心力去抵抗那种绝望之感,却愈发陷入其中。她开始害怕去看望自己唯一的好友,因为那等于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她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绝望。她试图去拯救莲婢,可她最终发现,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是这般的懦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成长到十三岁,她以为她足够努力,可其实是一事无成,甚至不如莲婢坚强。她知道莲婢至少在拼命地负隅顽抗,而她自己,却早已被现实击垮。
如此一个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赤糸,如果她还在,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我?有时她会想,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如此她才能知道,她的好友,过得可还好。有那么几次,她偷偷用匕首抵住自己的心脏,颤抖着手想要将刀刃推入胸腔。可她下不了手,她惧怕死亡,本能地惧怕。她怕自己死后,母亲再无依靠;她怕自己死后,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好友;最终她发现,她害怕只是死亡后未知又寂灭的世界。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赤糸,太难了,我做不到……
六未会的约定,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坚持下去。
赤糸,我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我是杀人凶手的女儿,是你血海深仇的对象。
最后这个念头,几乎要让她崩溃。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却撑了下来。
她知道好友就在天上看着她,她得做些什么,至少,她该让杀人凶手付出代价。或许只有如此,她的内心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翌年元日过后,吐蕃作乱,她请求披挂出征。起初,她的父亲是不愿放这个女儿出去的,她最好在他眼皮底下老实待着。可最终,他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可利用的价值。抵抗吐蕃,安定河西,掌控西北军政大权的兰陵萧氏,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之一。稳定这样一个大患,他需要这个女儿出些力气。
一纸婚书,将李瑾月与兰陵萧氏的八郎萧思难连在了一起。李瑾月以铁甲战马作嫁妆,自长安往西,踏上了遥远的征程。那一年她逃离了长安,但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终有一日,她会重回这个阴冷诡谲、暗渠横生的战场,荡平一切邪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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