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礼物。他穿得那样隆重,是把自己也当做了一份礼物的。
他与我的一段情,不过是他送她礼物的附带品。
我黯然。这可好算做买一赠一?只是,如果她知道真相,大概一辈子都不肯穿上香云纱了。
多么荒谬,我居然和情人的妻子做了朋友。
通过小金,我渐渐了解到许多玉米日常生活中的小秘密,比如他喜欢用黑人牙膏刷牙,早起的时候要空腹喝一杯新磨咖啡才能顺利如厕,最喜欢的果汁是西瓜皮——是的,不是西瓜,而是剔除瓜瓤后将瓜皮切块榨汁。
我更加熟悉的是小金的诸多习惯,包括她的生理周期——换言之,也就了解了他们夫妻生活的禁区。这让我有一种偷窥的不安和窃喜,自觉又向玉米靠近了一步,肌肤可亲。
同小金的交往,多少带着一种恶意的捉弄。我喜欢看她在我面前露怯,她的谈吐越低俗,我就越有种莫名的得意。仿佛我们并不是两个人,而玉米一直在旁观、在比较、在欣赏、在挑剔——自然,是在欣赏我,而挑剔小金。
我这样地自欺欺人,这样地完成着我一个人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就因为这样,当小金提出向我学织物手绘时,我痛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想维持交往,要么是有利益往来,要么是有共同兴趣。仅仅五折售衣远不足以构成我与小金坚固的利益基础,那么,便只好努力地求同存异,发展共同爱好了。
难得她主动提供了一个这样长远的题目,即使我明知道以她的天资,学画无异于缘木求鱼,却仍然一口应允。
我真是侮辱绘画。
“绘,在古代称之为‘缋’,所以绘画从一开始就与织物结下不解之缘。在织物上绘画,与在纸上作画不同,绘画者首先要对织物、染化材料的特性有所认识。不同染料有不同的个性,织物也是一样,所以什么样的染料用在什么样的织物上,都会使绘画效果发生很大不同。织物手绘的历史在中国源远流长,早自周代起,帝王百官的冕服便采用上衣纹样手绘,下裳纹样刺绣”
我已经努力做到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然而小金还是一头雾水,直嚷嚷:“红颜,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儿都听不懂。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讲理论,直接实践就好?”
我要深吸一口气才可以逼自己说出“好吧”同时在心底再一次忏悔:“嘿,我真是侮辱绘画。”
好吧,在服装界有句老话叫做“织物本身会说话”也许小金的要求可以进一步印证这个真理。反正真理总是出于实践的。
我将丝料样版一一排列在柜台上:“为了统一称谓,我们通常把丝绸分为十四类,包括纱、罗、绫、绢、纺、绡、绉、绮、锦、缎、葛、呢、绒、绸。像这些——素绸缎、双绉、电力纺、乔其纱,都是手绘设计选用最多的丝织品,不知你想选哪样做材料?”
“这么多,真漂亮。”小金明显紧张,学绘画不同于选衣料,她迟疑起来“哪种料子最便宜?”
我笑了,温和地建议:“那么不如先采用仿制品来学习,涤纶仿真丝绸不错。”
“仿丝?”小金又茫然起来“那和真丝是两回事吧?你刚才说过不同丝用不同染料的。”
“真丝绸最好用弱酸性染料,涤纶仿真丝绸可以用分散性染料。两者最大不同在可视性,真丝可视性强,仿丝可视性弱。真丝手绘适合那些细致具体的绘画,比如工笔花鸟、人物,采用隔离胶线型防染绘技法就可以做成我店里的这些衣裳了;涤纶仿真丝绸则适合表现一些粗线条的随意些的图案,不过”
“不过我基础这么差,也只好画点儿简单随意的是不是?”小金笑,很随和地说“那就仿丝吧。”
“就仿丝好了。”我松一口气。我也不想她暴殄天物。
在我眼中,真丝是有生命的东西——有前世今生,有故事和灵魂——春蚕到死丝方尽,却在衣裙飘舞间借尸还魂。我不可以让小金的涂鸦伤害了丝绸的心。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响起。
“红颜,请马上回来。”是香奈尔的声音,一反平日的娇嗲慵懒,显得气急败坏。
“念儿?”我诧异“出什么事了?”
“别问了,电话里不方便,回来再说。马上回来!”
我别无选择,只得在第一时间赶回家中。
车行到一半时,天上下起雨来,是暴雨。压抑窒息的一种爆发,雷声滚滚,闪电在天边纠缠扭曲,仿佛不甘雌伏的群蛇在撕咬,又好像天神震怒,穷天极地地搜寻着逃跑的妖孽。
我看着天边的电光,脑里有奇怪的景象闪过,纠缠的蓝光里,我仿佛看到了香如,看到香如的脸。她在天边哀伤地注视着我,仿佛求助。
香如。我的心一跳,有莫名的惊悸,而车子已经到了。
推开家门,我便看到了香如。
然而,那还是香如吗?她憔悴、苍白,长发纠缠,满脸血痕,白色的衬衫沾满污渍,整个人蜷起如刺猬,躲进沙发一角瑟瑟发抖,手里握着一只空酒杯。
“香如。”我惊叫,忽然间仿佛有一只手凭空伸出来扼住我的喉咙,令我窒息“香如,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我,仿佛不认识,眼中充满惊恐绝望。
我约摸有点儿猜到,却不敢相信,我听到自己变调的声音在空中瑟瑟发抖:“香如,出什么事了?”
“红颜回来了?”念儿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张热毛巾,她坐下来接过香如的杯子,轻轻揽过她的肩帮她揩面,一边温柔地说“我已经把洗澡水放好了,还搅了泡泡,喝杯酒,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我羞愧。这种时候念儿远比我显得成熟镇定,直到香如走进浴室,我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能还魂。
念儿推我:“你倒是说句话呀。找你回来商量大事,你可好,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我呻吟:“好像我也需要一杯酒。”
那杯酒对我有帮助,我终于可以正常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香如被强奸了。”念儿简短地回答“昨天她结束采访往回赶,但是错过了末班车,就搭了一辆私家车。车里有两个男人,他们把她打昏后带到野外树林里,轮奸强暴中间她醒过来一次,搏斗中再次被打昏。一直到今天中午才醒,好不容易爬到公路上找到车回来。”
天!我捂住嘴,想堵住自己的尖叫,却堵不住胃里突如其来翻江倒海的痉挛。最后一丝理智提醒我:不,不可以叫香如看到我呕吐,她会受不了的。
我冲向门外,在楼梯拐角吐了个昏天黑地,眼泪随之泉涌。
香如,可怜的香如。轮奸、强暴、搏斗、打昏这些肮脏的事情,怎么可以和冰清玉洁的香如连在一起?她那么纯洁、那么坚贞、那么保守自爱,视清白如拱璧,她怎么受得了?
念儿紧随出来,递给我一叠纸巾和一杯水,说:“我们要商量一下,该怎么善后。”
“报警。”我毫不犹豫地说“香如一定会记得车牌。报警,决不可以让那两个人渣逍遥法外。”
“香如会记得车牌吗?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念儿怀疑“那两个人一定是相信香如不知道车牌才会放过她的,不然,说不定会”她不寒而栗。而我已经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先奸后杀,毁尸灭迹。
我再一次大吐起来。
念儿在一声又一声地叹息,似乎在与我商量,又似自言自语:“如果报警,消息就会散出去,香如好歹身在媒体,又是个专栏作家,有点儿小名气,只怕这件事会毁了她,叫她身败名裂的。况且,柏如桐那边会怎么说?”
柏如桐。天啊,柏如桐。
我的胃抽搐成一团,几乎不能呼吸。已经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可是分明还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口,不吐不快。
当我们回到房间时,香如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她的脸色仍然苍白,上面纵横着血迹和淤青,然而人已经清醒很多,眼中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不能让恶人得逞。我决定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