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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那样的神,曾经是我的理想,庄周的理想。可是前提是,她要住在姑射之山那样的仙山大谷,遗世独立,目空一切,不食人间烟火。
如果神误食了人间烟火,如果神来到地狱之中,她会怎么样?如果此处没有风露可吸,云龙可乘,她是否寸步难行?
夕颜醒来已是午夜,朦胧间我听到她轻轻呼唤:“妈妈,妈妈。”
“你醒了?”我趋近身去“要喝水吗?”
夕颜睁开眼,看到我,有些微微的迟疑,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绽开一个虚弱的笑:“无心,要你照顾我,不好意思。”
“秦晋刚刚走。你睡了好久,手术很成功,你的手不会有事的。”在夕颜身边守了这么久等她醒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但是最终,我想起最重要也是最难启齿的一件事“夕颜,今天在v8”我咬紧下唇,不知如何开口,可是有些话,到了这一步是怎么也要说清楚的“我和秦晋,那一幕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是我勾引他,我知道你那个时间会来找我们出场,故意引诱他吻我让你看到,我想气你。”
我终于一口气说出来“其实秦晋是很在乎你的,刚才,他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做完手术才走,他甚至哭了”我看着夕颜的脸色,深深担心:“夕颜,你会原谅他吗?”
“原谅?”夕颜凄楚地笑了“我那么爱他,爱到根本不会生他的气,又谈什么原谅呢?我只怕,我和他,连说道歉和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了。”
泪蓦地涌上来。夕颜太聪明,太敏捷了,即使是刚刚手术完毕,即使身心俱伤,她却仍然能在第一时间想到最直接的问题,那就是秦晋在梅州留不住了。
“夕颜”我轻轻抚摸着她缠满纱布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无心,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夕颜用眼睛示意床边她的手袋“那里面有个录音机,帮我试一下效果好吗?”
我有些惊疑,顺从地拿过手袋取出录音机来,按下键,里面传出我和秦晋的歌声——今晚在俱乐部演唱的合曲爱是多情苦:
我真的爱得好苦,我真的有些无助,
有时我好想哭,要怎样才能将爱留住,
明明是真心感动,真心满足,爱却仍漂浮,
该如何在这茫茫人海中寻找爱的归宿?
“这”我看着夕颜,骤然明白过来“你每天都在录他唱的歌?”
“是的。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梅州,我知道我们没有将来,我能留住的,不过是他的歌声。这些,就是我最珍贵的记忆了。”夕颜凄苦地微笑“我爱他,不论我们是有一生相守的幸运,还是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我都一样地爱他。”
我震撼,这样的爱,这样的坚贞,是我不能企及的境界,不禁一时无语。
为何你的爱情我的爱情都是那么苦?
也曾付出真爱,动过真情,爱却不停留,
哦,不管爱是多情爱是无情人生还要走,
别说爱情苦,别说爱情苦,爱过就该清楚。
病房里,秦晋和我的声音重合交替地响起。听着歌声,我忽然有一种幻觉,好像和秦晋对唱的人不是我,而是夕颜,我听到的,分明是夕颜的声音。
我和夕颜,好像变成了一个人,是我在替她唱出心声,还是她借着我的声音在倾诉?
“刚才,我梦到妈妈了,我好想妈妈,好想回家”夕颜的眼睛蒙蒙,仍然带着手术后的不清醒,可是精神很好,她忽然说“无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爸爸和我妈妈的故事。”
“你爸爸?”我怦然心动,泮坑那座离奇出现的坟的主人的传奇,一直以来我心头最大的悬疑,我终于要知道答案了吗?
“我好像,好像有点儿了解我爸爸了”夕颜的眼睛望向病房上空,望向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望向二十年来的沧桑与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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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莺飞草长的三月天。江南小镇。
鸟语花香里,林大志被吊在院子的横梁上挨打,蘸了盐水的鞭子一声声地响起在他的裸露的肩上,背上,胳膊上,家丁咆哮着:“说!说不说?看你硬!看你骨头硬还是鞭子硬?!”
十五岁的林大志,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从正午打到了黄昏。大小姐从学堂回来了,被鞭笞声惊动,看到大志身上的血水和汗水淋漓,顺着伤口往下淌,大惊失色,娇喝:“住手!你们为什么打他?还打得这样狠?”
“报告大小姐,他偷东西!”家丁汇报。
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半天的林大志忽然开口,大声说:“我没偷!”他热切地望着大小姐,眼里泛着血丝,不是求饶,只是渴望。渴望她相信,渴望她了解,渴望她知道他的清白。
家丁被这表白震得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鞭子:“你还嘴硬?!”
“住手!我叫你住手你听到没有?”大小姐发怒了,娇嗔地下令“放了他。”
“可是”
“放了他!”大小姐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更少发号施令。但是这一次,显得很坚决“有什么事,我跟我爹说去。”
林大志被放了下来,血淋淋地抬进下人房。精神却偏偏好得很,不住地对偷偷跑来照顾他的丫鬟小红说:“是大小姐救了我。大小姐说她要给我做主。”
小红抹着眼泪:“你怎么被打得这么惨?痛吗?”
“皮外伤,没事儿的,搽点药就好了。”
“可是哪里有药呢?要不,我去老爷房里偷点儿?老爷有上好的云南白药,治跌打损伤最灵的。”
“别,千万别提这个偷字儿。大小姐说了,她相信我没有偷东西,我们不能叫她没脸。”
“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大小姐来了,不肯直接打帘子,站在门外轻声招呼:“小红在里面吗?”
明明是来看大志的。却偏偏问小红。这就是大家闺秀的身份了。
大志忙欠起半身:“大小姐来了,这屋里脏”
小红已经赶紧打起帘子让大小姐进来。
大志苦苦支撑着半坐,却还是“唉哟”一声躺下了。小红大呼小叫地冲过去扶持,眼泪已经先下来了。
大小姐也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轻轻按住他:“别起来,小心扯动了伤口。”
她的手上,是一瓷瓶云南白药,瓶子上绘着山山水水,怪好看的。大小姐的脸更好看,眉是山眼是水的,随便什么表情都是一幅画儿。
她把瓶子放在床头,轻轻说:“这个药,每天敷三次,止血化淤,最有效的。”
交代完了,转身要走。大志却在情急之下,愣头愣脑猛地抓住她的手,在枕上叩头不迭:“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大小姐有些懊恼,刷地抽回手来,定了定神,不便发作,只轻轻地说:“你多保重吧。”
她的影子消失在脏脏的门帘后面。
大志的眼睛却穿透了那门帘一直跟出去老远。
小红说:“大小姐是好人。”
大志不语。
小红又说:“我给你做了一双鞋要不,我给大小姐也做一双吧,绣上花儿,说不定她会喜欢的。”
大志仍然不语。
小红再说:“就当我帮你谢谢她。”
大志终于说话了,腮上棱角隐现,是从腔子里迸出的一句话,千斤玄铁一样重的,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
他说:“我愿意为她死,死一百回”
“真美。”故事讲完,我深深叹息“这,才叫爱情吧?林大志,就是你爸爸?”
“是。”夕颜愣愣地点着头,眼中承载着那么深沉的悲哀“是很美,可惜的是,我妈妈却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大小姐,而是丫鬟小红。”
“是小红?”我愣住。那么,这婚姻在起始之初,就已经注定是一场悲剧。
我有些猜到夕颜的身世了:“你妈妈爱着你爸爸,可是你爸爸爱的,却是大小姐?”
“岂止是爱,那简直是理想。”夕颜叹息“我爸爸守护大小姐的一片心,就像一个教徒守护他的神。他对大小姐的感情,已经不能用爱来形容,而是崇拜,是信仰,他的整个世界,都是为了大小姐而存在的。”
夕颜幽幽地讲下去“爸爸在第二年春天离开了地主家,参加了革命。解放后,他立了战功回来,开始到处寻找大小姐,却只找到小红。小红对他还是那么痴情,百依百顺,可是他却不肯娶她,还明白地告诉她,他要找大小姐,找不到,就一辈子不结婚。小红说:好,你找吧。找到她,我侍候你们两个;找不到,我一直等着你。大志说,我哪里配得上大小姐?我哪敢有那份奢望?我只想找到她,为她做牛做马。找到她,我立即娶你,我们两个侍候她,不管时世变成什么样儿了,她永远是我们的大小姐。”
录音机里,秦晋在唱:“哦,不管爱是多情爱是无情人生还要走,别说爱情苦,别说爱情苦,爱过就该清楚。”
我深深叹息,大志和小红的痴情,都算是绝品了。无奈人间的爱,好像总是某个人欠了另一个人。大小姐是林大志的债主,林大志是小红的债主,谁又是大小姐的债主呢?
“后来呢?”我问“后来他找到她了吗?”
“然后‘文革’来了。爸爸到处打听大小姐的消息,有人告诉他在梅州的一个批斗会场上见过她。爸爸听说了,千里迢迢连夜赶到梅州来救她,却听说她去了劳改农场,但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农场。于是他又一个农场一个农场地找。这样子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总是刚刚听到点信儿就又断了,到底也没有找到。再后来就听说她死了。爸爸一夜白头,他的寻找就此结束了,可是他的理想和热情也从此消失了。他找了大小姐半辈子,我妈妈也等了他半辈子。终于爸爸也有感动的时候,娶了我妈妈,有了我。我是在爸爸五十岁那年出生的,按理说老来得女,他应该很开心。但是没想到,八年前,他忽然失踪了,连句话都没留下,听妈妈说,他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听到了有关大小姐的消息。这八年里,我几乎是伴着妈妈的眼泪长大,一直对自己说:我要找到爸爸,找到他,问他——半世夫妻和一个女儿,难道还比不过一瓶药吗?可是没想到,我只找到爸爸的墓”
夕颜哭了。
我终于看到她的眼泪,像珍珠,在蚌的沙砾中悸动,痛楚而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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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知道了林夕颜的故事,再也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的。
夕颜说得对,我们都是在破碎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却要苦苦地寻找完整。
然而,她爸爸留给她一座坟做答案,她的后半生,还能再找到完整吗?
而且,这也只是半面真相,是存在于夕颜母亲记忆中的真相。谁又能知道夕颜父亲那边的真相,还有大小姐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
夕颜在请假这段时间,已经把她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也都实践了,查过户口登记处,死亡记录,确定林大志死于两年前,死因是急性肺炎,办手续的人是庙里的住持。但是那位住持半年前云游去了,关于林大志生前,此外再没有一个人知道讯息。
我问夕颜:“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查下去,还是回家?”
“我要留在梅州,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样,我没办法对妈妈交代。我要等那个住持回来,我一定要知道答案。”
我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说:“好,我帮你,我们一起寻找真相。”
我们两人的泪流在一起,我的,和她的。在这一刻,忽然达成了最彻底的了解和信任。即使,我曾经那样恨她,伤她,要打败她,可是现在,我只想抱紧她,给她温暖,也让她温暖我。我们是风尘中守望相助的最孤独的两个女子。如果我们不能彼此相爱,还有谁会爱我们呢?
了解了夕颜的故事,使我更加想帮她,帮她留住秦晋,留住爱情,留住这冷冷世界上最后的一丝温暖。
也许可以再求高生一次,如果我拿出一哭二闹三耍赖的女人本能来,他未必就真的一点余地也不留吧?
抱着一线希望,天一亮我便匆匆赶往宿舍,想找秦晋一起去向高生求情,把昨天的闹事经过详细说明。我甚至想过,如果高生不答应,我就以向高太自首来要挟他。
然而赶到宿舍,第一眼就看到了停在楼门口的梅广大巴,以及满面严霜的高生与高太,他们的脸上写着骄傲与坚定——没有什么比炒员工鱿鱼更让一个老板能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权力与威严的了。
一阵凉气涌上脊背,心忽然就灰了——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大势已去。
在娱乐机构,炒员工从来都是即刻下令即刻生效即刻执行,不隔夜的。因为怕员工在走之前的这一段空当儿里偷窃闹事,或者损坏公司财物。如今车子都已经到了,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慢慢走过去,冷眼旁观,发现被炒的员工共有五个:乾仔,桑拿主管,西厨和调酒师,都是带头闹事的人,只多了一个无辜的秦晋。
很明显,这是高生和高太计划好的一次换血,只是因为“公狗”的闹事,计划被迫推迟了一天执行,并临时加了秦晋入黑名单,理由却是一样的:不安心本职工作,惹是生非。
保安正在检查调酒师傅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瓶洋酒来,阿容抱着乾仔哭成了泪人儿,乾仔却只是无所谓地叼着烟嬉笑,西厨和桑拿师傅在骂骂咧咧,但是连愤怒也是缺乏诚意的,不过是该在那种时候做出那种姿态罢了,秦晋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坐在车上默默地抽烟。
走来走去是他们早已习惯的事情,可是夕颜不习惯。
如果一个人动了真感情,就会与这个世界发生摩擦,处处不能相容。
我推开车门,坐到秦晋身边:“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秦晋对我微笑“wenny,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替我照顾夕颜。”
我扭过头,不敢看他:“秦晋,是我害了你们。”
“不是,我跟你说过,我和夕颜是没有结果的,这样的分手,是最好的结局。”秦晋看着窗外,略略踌躇“如果我继续留在梅州,我怕自己会伤害她。”
“夕颜爱你。”我忍不住“秦晋,夕颜亲口对我说过,她爱你,爱得很深,爱得不计代价。如果你也爱她,为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秦晋断然摇头,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之前我说不清自己对夕颜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那么,昨天晚上应该已经很明白了,夕颜替我抓刀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动,多惊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那么娇弱的女孩子,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可以不顾一切地替我挡刀。如果在昨晚以前,我觉得自己喜欢她,是因为她聪明,有个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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