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二次来到常德公寓。
但是那个房间已经完全变了样,不,也许应该说,复了样——典丽的沙发,怀旧的陈设,照片里丰容盛髻的太太是她的母亲,桌上压着朵云轩的纸,床角散着一双龙凤软底绣鞋,甚至连牛酪红茶和甜咸西点也都摆在茶几上了。
这才是那个曾使胡兰成觉得“兵气纵横”、“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带刺激性”、“华贵到使我不安”的房间。
最大的不同,是墙壁的正中,悬着那面时间大神。
我心里一动,惊喜地看着沈曹:“你的实验有进展了?”
“冰雪聪明!”沈曹赞许我“为了让你的这次访问更加精确,我决定来个实地重游。按照磁场学,这里曾经记录了张爱玲青春时代的生活与情感,在这里进行实验,磁场一定很强,效果必然会事半功倍。”
“聪明?从小到大,妈妈常常笑我傻。就像现在,沈曹,我这样子‘按图索骥’,会不会很傻?”
“不比‘因噎废食’更傻。”沈曹凝视我,可是眼中带着笑,削弱了一半的诚意。他说“如果你因为自己谈了十年的恋爱就当成拒绝我的理由,那你真是太傻了。”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我与子俊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又怎能三言两语说清?
好在沈曹并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他的表情变得严肃,揿动时间掣,郑重宣布:“我们开始。这次,我保证你会准确地回到六十年前,我已经查过资料,胡兰成初访张爱玲,是在1944年初,我把你送回到那个时代,其余的,就要你随机应变,看看到底能不能阻止他们的见面了。”
什么,我今天就要见到24岁的张爱玲,并且和她平起平坐地讨论爱情,并设法扭转她一生的命运了吗?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谓“近乡情怯”却原来对人也是一样。
没有想到爱玲会在等我。
她已经是位风华正茂的名女子,穿收腰的小鸡领半袖滚边民初小凤仙式改良夹袄,却配洒花的西洋宽幅裙子,奇装异服,双瞳炯炯。头发烫过了,一双眉毛描得又弯又细,妆容精致大方。一个人要成名之先,光彩是写在脸上的,她那种神情,是要飞的凤凰,一个得到上帝眷顾的女子。
房子的布置也远比她原来的那个家要洋派崭新得多,且桌上摆满了鲜花,大概是仰慕者送的吧?
只是,不知道盛名与鲜花,是否已经抚平了她童年的伤痕?而那鲜花掩映的道路尽头,究竟通向幸福亦或灾难?
见到我,她露出欣喜的笑:“姐姐,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我有些惊讶“你在等我?”
“是呀,我特地打扮成这样,就是为了招待贵客。”她言笑宴宴,落落大方,随便一转身,礼服的裙摆便随之轻轻荡漾。她说“我们约好的,你说过今年的今天会再来看我。”
“哦?今年是哪一年?今天又是几号?”
“1944年2月4日呀,你明明来赴约了,却不知道今夕何昔?”
1944年2月4日?我微微错愕,是的,这个日子我知道,在穿越时光时,我曾在时光隧道里见过一个男子的背影,他站在她的楼下按门铃,而那一天,是1944年2月4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她约过要在这一天见面,难道,在时间的长河里,我回来找爱玲的次数,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也或者,是在今后的实验里,我去到了比今天更早的时间,约下了今天的相见,所以很多事情便是颠倒来做了。可是,如果这样说来,今天的一切对于现实生活里的我,都应该是昨天发生的故事,为什么我的记忆中又没有这一段呢?
沈曹说过去和将来都是相对的,宇宙并行着不同的平面,那么,又或者,同爱玲订下今日之约的是另一个平面的另一个我?而我代替那个我来赴约?
“姐姐,你怎么了?”张爱玲凝视着我,带着一抹研判的神情“你好像很恍惚。”
我有些不安,同时注意到沙发的暗花与沈曹的布置其实不同。“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你好像不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有种怎么说呢,说你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又很亲切;但是你忽隐忽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很没真实感。”她蹙眉,又有新发现“我见你几次,每次都间隔好多年,可是,为什么你好像没什么变化。你驻颜有术,青春不老?还是,你根本是神仙?”
我笑了:“好啊,那你叫我神仙姐姐好了,就像段誉叫王语嫣。”
“谁?”
“啊,你不知道的,小说里的人物。”我惟恐她再问下去,赶紧反客为主“姑姑不在家?”
“她去电台兼职,念新闻和社论。”
“对了,我记得她说过,她每天说很多有意义的话,可是一毛钱也得不到;但是去电台里说半个钟头没意义的话,却有好几万的薪水可拿。”
“是呀,姑姑是这么说过。你怎么知道?”
“在你的姑姑语录里读到的呀。”
“姐姐也看我的文章?”她皱眉“可是我有写过姑姑语录这么一篇文章吗?”
呀,现在是1944年2月4日,姑姑语录是张爱玲哪一年的作品呢?这个我可是真的记不清。我只得含糊地说:“那大概就是听你说的。你说过要写一篇姑姑语录的。你的文章,我每篇都看过,看了很多遍。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小说,喜欢到痴狂。”
喜欢到痴狂。喜欢到背井离乡地来上海。喜欢到穿越时空来寻她。喜欢到即使现在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仍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不过,也许这一幕本来也不是真实的,而只是我的一个美梦。
“有很多人说喜欢我的东西,但是姐姐你也这样说,我很开心。”她眨眨眼,带一点喜滋滋。
“崇拜你的人,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因为你对读者的影响,不仅在今世,要深远半个多世纪,甚至更远。”我看到桌子上堆积如小山的信件“这些,都是崇拜者的信吧?”
“是呀,都来不及看。”爱玲又现出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姐姐,为什么你说每句话,都像预言似的。好像,你知道很多事,都是我们不知道的。如果你不是神仙,那么你就是天才,智者。”
我一愣,忽然想,或者所有的智者都是穿越时光的人吧?是因为预知预觉,所以才思维深广。再平凡的未来人,比起不平凡的旧时人,也还是高明的,因为,他已经“知道”
佣人走来换茶,果然是奶酪红茶。
我不禁微笑,但接着听到禀报:“有位胡兰成先生求见。”
“胡兰成?”爱玲有些欢喜“我听说过这个人呢。”
我大急,脱口说:“推掉他。”
“为什么?”爱玲微微惊讶,但立刻了然地说“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见姐姐一次,不要让人打扰。”她回头吩咐“跟客人说,我不在家。”
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紧张起来。如果胡兰成不放弃呢?如果他再来第二次第三次,我难道能每次都守在这里阻挡他?
佣人下去片刻,执了一张纸片上来,说:“胡先生已经走了,他让我给您这个。”
我偷眼看上面的字迹,秀逸清隽,才情溢然纸上。古人说“字画同源”从胡兰成这随手写下的这几行字里,我清楚地看到了画意,不禁百感交集。这的确是个不世出的才子,我有点遗憾没有见到他的真面目。历史的风云和政治的沧桑给这人涂抹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让我反而好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会令张爱玲这样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倾心爱恋呢?
虽然,在时光隧道里旋转时,曾见过他一个背影,但那不能算是认识吧?他站在她的楼下按门铃,求她拨冗一见。而我,及时阻止了这一次会晤,并期望就此阻止以后所有的见面,最好,他和她,从来就不相识。
但是,爱玲反复看着那张字条,颇有些嗒然的意味。分明在为这次错过觉得惋惜。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们甚至还没有见面呢,可我分明已经感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之间悄悄地发生了。
“爱玲,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我望着她,迫切地请求“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见这个人。”
“我不是已经把他推了吗?”
“我不是说今天,是说以后。以后,也永远不要见这个人。”
“永远?你说得这样严重。”爱玲有些不安“为什么会提这么奇怪的要求?你认识胡兰成吗?”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认识。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有害的人,对于你而言,他意味着灾难。你最好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连我自己都觉得口吻如同巫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白,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他替日本人做事,替汪精卫的南京政府做事,他是一个文化汉奸。”
“文化汉奸?可是他前不久还因为写文章断言日本必败南京政府必败,而被汪精卫关进牢里呢。”爱玲不以为然地反驳“他是苏青的朋友。那次,我还和苏青一起去过周佛海家,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呢。”
我又一次愣住。再度感慨自己对历史的贫乏。说实话,我只是一个张爱玲小说的痴迷读者,对于胡兰成的故事却所知甚浅,对上海孤岛时期的历史,也只有浮光掠影的了解。我同样说不清胡兰成究竟是哪一年入狱,哪一年出任汪政府的宣传次长,又具体地做过哪些伤天害理出卖国家民族的事,对于胡兰成的正面报道甚少,所有的传记故事里也都只是蜻蜓点水地提一句“文化汉奸”历史的真相呢?真相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所知晓的,只是他和张爱玲的这一段。以如此贫乏的了解,我对张爱玲的说服力实在是太力不从心了。
而且,24岁。再聪明的女子,在24岁的恋爱年龄里,也是愚蠢的。我也曾经24岁,清楚地了解那种叛逆的热情,对于自己未知事物的狂热的好奇,对于一个有神秘色彩的“坏男人”的身不由己的诱惑与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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