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已经濒临绷断的边缘。我的心有一种被利器刺击的痛楚。难为你了,燕郎。现在我跟你一样,是个前程无望的庶民。你无需像过去一样跟随我照料我了。也许现在到了我学习做一个庶民的时候了,现在该是我重新上路的时候了。陛下想去哪儿?去找杂耍班子,去拜师走索,你怎么忘了?不,那只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躯怎能混迹于艺人戏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弟孟国舅府上去吧。
我已无颜再回王公贵族之家,这是天意,老天让我卸下龙袍去走索。从我离开宫墙的一瞬间就决定了,杂耍班子将是我最后的归宿。可是我们一路上未见杂耍班子的踪影,卖艺人行踪飘忽不定,陛下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朝南走,或许是朝西南走,只要我依从命运的指点,总能找到他们。看来我已无法留住陛下,我只有跟着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叹一声,转身到屋角那里收拾东西,他说,现在就该收拾我们的行装了,还得去筹借路上的盘缠;我想还是到孟国舅府上去借吧,他是采石县地界上最有钱的户头了。什么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钱,也不要你再跟着我,让我独自上路,让我过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会活下来的。陛下,你想让我留在家里?燕郎用一种惊惶的目光注视着我,陛下,你在责怪我照顾不周吗?燕郎再次呜咽起来,我看见他瘫软地跪下去,双掌拍打着一块铁皮,可是我怎么能长久地呆在家里?假如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假如我有很多钱可以买地盖房使唤奴仆,我可以留在家里,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燕郎跪行过来抱住我的双膝,他抬起泪脸说,陛下,我不想赖在家里靠父母养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尘旅恶道之苦,可我想永远地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风,既然这份念想也化为乌有,那燕郎只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见燕郎踉跄着冲出卧房,穿过了忙碌的热气腾腾的铁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的父亲在后面喊,你跑什么?往阴曹地府赶吗?燕郎边跑边说,就是往那儿赶,我该往那儿赶了。我跟着铁匠们跑出作坊追赶燕郎,一直追到河边。燕郎从一群洗衣的妇人头上跳进了水中,水花溅得很高,岸边的人群发出一阵狂叫。我看见了燕郎在水中挣扎呼号的景象,铁匠们纷纷跃入水中,像打捞一条鱼一样把他捞到一只洗衣盆里,然后无声地将木盆推上岸来。
燕郎的铁匠父亲把溺水的儿子抱在怀中,他的苍老的紫色脸膛沉浸在哀伤之中。可怜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吗?老铁匠喃喃自语,他把燕郎翻了个身倒背在肩上,推开围观者朝作坊走,他说,看什么呢?你们是想看我儿子的xx吧?想看就扒开他的裤子看看吧,没什么稀罕的。老铁匠边走边用拳头拍打着燕郎的后背,燕郎的嘴里冲下来一股水汁,沿路滴淌过去,旁边有人说,这下小太监又活过来啦。老铁匠依然用他的办法拍打着儿子往家里走,走到我身边时他站住了,他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我,你到底是谁?老铁匠说,难道我儿子是你的女人吗?你们两个人的事真让我恶心。我不知该如何看待燕郎这种妇人式的寻死觅活,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令人恶心的一面,它符合大燮宫的逻辑,但在采石县的白铁市却是不合时宜甚至为人不齿的,我不知该怎么向铁匠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郎后来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亲用一块婴孩的红围兜遮挡了他的羞处,我看着燕郎吐尽腹中的积水慢慢苏醒,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可怜,我好卑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趁着铁器作坊的纷乱气氛,我悄悄从后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铁市的一条死巷,堆满了柴禾和锈迹斑斑的农具,在农具堆里我看见一把锋利的小锥刀,不知是谁藏匿在此还是被作坊丢弃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锥刀插在裤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尤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燕郎的可怜和卑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么与燕郎相比,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也许只有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才能说得清楚了。我在采石县的街头徘徊着寻找当铺,在街头的测字先生告诉我本县没有当铺,他问我准备典当什么宝物,我把挂在胸前的豹形玉粮矗遣庾窒壬*的独眼刹时亮了亮,他抓住我的手说,公子的稀世宝玉从哪儿来的?家传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我异常镇静地反问道,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宫,恐怕是公子从宫中偷来的吧?测字先生仍然紧抓我的手,独眼试探着我的反应。偷来的?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大概是偷来的吧,偷来之物可以廉价卖给你,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公子想卖多少钱?不多,只要够我一路的盘缠花费就行。
公子想去哪里?不知道,要走着看,我在找一家从南方过来的杂耍班子。你见过他们从此地路过吗?
杂耍班子?公子是个卖艺之人吗?测字先生松开我的手,绕着我走了一圈,有点狐疑地说,你不是卖艺人,怎么我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气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没看见我现在急着卖掉这块宝玉换取路上的盘缠吗?我低头看了看测字先生的钱箱,箱里的钱不多,但估计也够我在路上用几天了,于是我摘下了那块从小佩戴至今的燮宫珍宝,放在一堆卦签上。卖给你吧,我对测字先生说,我只要这么多钱。
测字先生帮我把箱里的银子倒进空瘪的钱褡里,当我背着钱褡匆忙离开测字摊时,听见后面传来测字先生令人震惊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你是被废黜的燮王。我吓了一跳,测字先生神奇的鉴别能力把我吓了一跳,正如民谚所说,采石自古多奇人。我不得不相信采石县这个地方确实不同一般,采石人氏中不仅有权倾一时的母后孟夫人,不仅有云集丹墀的宠宦艳妃,还有这样的料事如神的测字先生。我意识到它对我并非福音,我必须尽早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域。
那天采石县街头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异常气氛,街市上人心惶乱,车马东奔西窜,一队紫衣兵丁从县衙门里潮水般地涌出来,直奔县城东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识地躲在路边,惟恐兵丁们的行动是针对我而来的,惟恐测字先生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兵丁们通过之后我听见有人用一种狂喜的声音在叫喊,去孟国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满门抄斩啦。我终于释然,同时有一点羞惭。我想一个流落异地靠典卖玉牡*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后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孟国舅其实是我的嫡亲。我知道采石县孟府在孟夫人的庇护下也曾显赫一时,孟府中藏有许多燮宫珍宝,那是孟夫人用三条大船偷运过来的。初到采石地界时我羞于造访孟国舅,而现在一种古怪的阴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随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后,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显贵兴师问罪的。孟府门前森严壁垒,兵丁们堵住了街巷两侧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馆门前,混迹于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间朝孟府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那座高墙大院内凄厉的妇人们的哭叫声,有人被陆陆续续推出朱门青狮之外,已经是木枷在身了。挤在茶馆门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称快的,嘴里连声嚷着,这回解恨了,这回采石地界就安宁了。我惊异于茶客这种幸灾乐祸的言行,我问他,你为何如此仇视孟国舅呢?那个茶客对我的问题同样觉得惊异,他说,公子问得奇怪,孟国舅狗仗人势鱼肉乡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婴儿的脑花滋补身体,采石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茶客,斩了孟国舅采石界真的就安宁了吗?茶客说,那谁知道呢?赶走了猛虎又会有恶狼,不过布衣百姓管不了许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富人希望穷人穷死,穷人没办法,只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无言以对,为了不让茶客们发现我的窘迫,我将目光转向了那支狼狈的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的队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见我的舅父孟得规,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庆典上,聊聊一番应酬,我对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想不到与孟得规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悄然闪到茶馆的窗后观望着孟得规走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绝望而激愤的白光,气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体态让人联想到婴儿的脑花。有人朝孟得规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规的脸上很快就溅满了众人的唾沫,我看见他的头在木枷圈里徒劳地转动,想寻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还听见他最后的无可奈何的狂叫声,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我回来,回来吸干你们的脑花。
十字街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了,茶客们纷纷返回茶馆里,伙计往陶壶续上了刚煮沸的热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着刚刚逝去的恶梦般的现实。可怜,可怜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另一半无疑是自我内心的流露。茶馆里的热气和茶客们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只母猫衔着一只死鼠从我脚边悄悄溜走。这么嘈杂而充满杀机的街边茶馆,这么炎热的血腥的夏日午后,我急于离开茶馆和里面怨气冲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迈不动了,整个身心像一团棉花无力地飘浮在茶馆污浊的空气之中,我怀疑我的热病又要发作了,于是我在身边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祈祷先帝的圣灵保佑我的身体,别让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伙计跑到我身边,端来一只油汪汪的茶壶。我向他摇了摇头,这么热的天,我无法像本地茶客那样将油腻的茶水咽进腹中。矮伙计看看我的脸,将一只手搭上我的前额,公子是在发热呢,他说,这可巧啦,梅家茶馆的热茶专治惊风发热,公子喝上三壶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懒得和巧舌如簧的伙计说话,于是我又点了点头,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这样就得为一壶茶水付出钱褡里的一文碎银。以前我从来没有与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经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路途上他们将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我的周围,我怎样穿越而
行?这对于我同样是个难题,因为忠心的奴仆燕郎已经被我抛在铁器作坊里了。我伏在临窗的那只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讨厌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热茶的男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说那些狎昵淫荡的故事,不要放声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语言嘲弄厄运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发着汗味和脚臭,但我知道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宫,我必须忍受一切。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异乡来客谈起了京城动荡的政局,他们提到了端文和昭阳的名字,说起近日发生于大燮宫内的那场火并。我非常惊诧地听到了西王昭阳被诛的消息。
老的斗不过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阳的首级,当天就颁诏登基了。一个茶客说。
端文卧薪尝胆多年,为的就是那顶黑豹龙冠,如今过了河就拆桥,他不会与昭阳合戴一顶王冠的,此举不出我所料。另一个茶客说,依我看昭阳是老糊涂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死了还背上一口洗涮不尽的大黑锅。
我直起腰望着茶客们眉飞色舞或者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判断着这个消息的真伪程度,然后我听见他们提到了我,小燮王现在怎么样呢?矮伙计问。能怎么样?来自京城的客商说。也是身首异处,死啦,死在御河里啦。客商站起来用手背抹颈,做了一个人头落地的动作。
我又被吓了一跳,热病的症状就在这时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冲出梅家茶馆,朝远处的县城城门一路狂奔过去。我觉得头顶上的骄阳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鸟雀一样仓皇飞散,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归属于我,它给我腾出的是一条灼热的白茫茫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着一双破烂的草履穿越燮国的腹地,途经柏、云、墨、竹、莲、香、藕三州四县,这一带河汊纵横,青山绿树,景色清丽宜人。我选择这条逃亡路线其实就是为了饱览被文人墨客不断赞美的燮中风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栈的豆油灯下铺墨吟诗,留下十余首感怀伤情之作,最后集成悲旅夜笺。我觉得这样的诗兴显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册破破烂烂的论语,也只有泪洒诗笺了。在莲县乡村清澈的水塘边,我看见我的脸在水面上波动、摇晃、变形,黝黑的农夫般的肤色和肃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庶民。我试着对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脸看上去很古怪很难看,然后我又哭丧着脸贴近水面,那张脸刹时变得丑陋之极,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离开了明镜似的水塘。
路上不断有人问,客官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