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叔叔就离开了枫杨树村子。那天夜里下雨,他们睡得很沉,没有人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婶子被鸡啼醒后摸摸身边的被窝,是空的,冰凉冰凉的。她朝房后的茅房喊了几声,只听见屋檐水嘀嗒嘀嗒地响。天光淡蓝地挤进南窗,地上竖着我叔叔从城里扛回来的一袋米,而包裹没有了。我婶子就坐在被子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揪自己的头发。我婶子的头发很黑,像黑草一样垂到乳房上。她就这样石破天惊地哭,对爷爷奶奶说:"三麦走了,三麦让我赶走了。"我爷爷说:"三麦昨天刚到家,你怎么把三麦给赶走了?"我奶奶说:"你个骚娘们还不把奶子给遮上?"我婶子说:"我没让他沾,他在城里染上了脏病。我让他滚走他就真走了。三麦呀呜呜呜"
地上的米袋让老鼠咬破了,米粒正在沙沙地漏泻,屋里浮起了粮食的清香。我婶子坐在床上哭。我奶奶把地上的米扫进竹箕里。我爷爷走到屋外,看见泥地上还留着三麦的脚印。三麦的脚印像船一样盛起了雨水。三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九五一年的秋天。说起来已经很陌生啦。我婶子对我说,你想想三麦那狗日的多会闹革命啊。我叔叔陈三麦在夜雨中疾走。枫杨树村子歪歪斜斜地越来越小了,从泥路上跑过来我家的黑狗,咬住三麦的裤管,狂吠数声。我叔叔蹲下来摸摸狗的湿漉漉的皮毛,他说:"小黑别靠我,你没闻到我身上又腥又臭吗?"黑狗咬住三麦的裤管不动,三麦又说:"连我自己也闻到臭味了,你还没闻到吗?"三麦回头望望远远的村子呼啦啦抽泣起来,三麦说:"我老婆都不要我你来拽我干什么?"三麦说完抡起手中的包裹朝黑狗砸去。蓝底白花的包裹掉在泥地上,黑狗衔着它跑回了家。三麦朝狗吼了一声,跺跺脚就转身走了。
我叔叔陈三麦出走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那天夜雨奔泻,但天空没有塌下来。我叔叔是朝北走的。我婶子却朝南追。我婶子带着那只包裹来到陈记竹器铺,打听三麦的消息。竹匠们说三麦不是想老婆才回家的吗?三麦怎么又走了?我婶子说都是你们害的三麦,好端端的三麦却让你们带坏了。他去哪儿了?你们不告诉我就放火烧了你们的铺子。这日子大家都别过啦!但是我叔叔是朝北走的。没有人看见陈三麦的影子。我婶子在南方小城里找了三天差点急疯了。第四天有人带来了消息,说是在关外看见陈三麦拿着个破碗在讨饭。我婶子就坐上了去关外的火车。那是我头一回坐火车,我婶子说。他们告诉我要在火车上待二天二夜才能到关外,我说就不能快点跑吗我都急死了,他们说那你背上绳子到火车头上去拉好了,我说要是人拉也顶用我真的去拉。那是一九五一年。我婶子说,到处都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呢。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呢。铁路线上都是兵车,男人都穿上新棉袄大饼吃个饱上前线呢。火车开到丹东停了,车厢门一拉,跳下来的全是去前线的。有个小姑娘一见我就要给我戴大红花,我连忙说:"我不当兵,我来找我男人的。"车站塞满了当兵的,都是男人。我穿上了件小花袄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这么多的人上哪儿去找三麦呀?我就在月台上喊起来了,三麦三麦陈三麦。谁也听不见,丹东太闹了,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我的声音。有个去打仗的小伙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我哎了一声,他对我说:"我是三麦,你是我小姑吗?"我说:"弄错了,我不叫你,我叫我男人。"那小伙子看上去十七八岁,他懊丧地摸摸光脑袋:"这回见不到小姑了。"我看他瘦骨伶仃挺可怜的,就朝他笑了笑说:"我就做你的小姑吧,喊我一声。"我从包裹里拿出一张大烙饼扔给他,他接住饼真的喊了我一声:"小姑。"我婶子一直坐在月台上等待陈三麦的出现。她不知怎么认定陈三麦要去当兵。她想三麦上了绝路肯定去当兵。当兵有饭吃,她想三麦的脸皮那么薄,三麦怎么肯讨饭过日子呢?我婶子一直坐在月台上凝望丹东的风景,天渐渐黑下来,一列火车从月台徐徐驶出时,我婶子看见一张脸闪在气窗后鬼头鬼脑地看着她。我婶子从货仓上弹起来断喝一声:"陈三麦!"摸过去抓那扇车窗。陈三麦头戴军帽身穿军装木然地看着她,面容疲惫委琐。我婶子说三麦三麦你给我下来。陈三麦听不见,我婶子说三麦你傻了吗你给我说句话呀。陈三麦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死。我婶子听见火车拚命吼了一下,她再也拉不住了。她紧跑了两步,对三麦喊:"你别去死,给我们分了五亩地种粮食啦。"我婶子哭着叫着看火车往朝鲜开走了,她拉也拉不住啊。从前我叔叔陈三麦是个懦弱害羞的小男人。你从他的一次次逃跑经历中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爷爷说三麦那狗杂种扶不上轿,你让他吃饭他也逃,让他洗澡他也逃,你抓着鞋底揍他他更要逃,三麦长大了给他娶媳妇他还是逃。你就不知道三麦除了想逃还要干什么。三麦真是个狗杂种。我叔叔娶我婶子时十九岁。我叔叔十九岁时只会踩水车。他的两条腿粗壮有力像两棵树。但他的两双手却像孩子一样羸弱细嫩。我婶子回忆说握着三麦的手就像握住她儿子的手一样很不放心。三麦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婶子回忆她和我叔叔的头一次床第生活还啼笑皆非。三麦说我不困我还不想睡呢。三麦说你先睡我去上茅房,三麦穿着新衫新裤就跑出去了。你猜他上哪儿去了?他去踩水车了。他把新衫新裤脱下挂在树上,一个人摸黑踩水车。爷爷奶奶找到他都气疯了。你猜三麦怎么说?他说你们先回去睡,这地里的水没灌够哇。我不想睡。我婶子说,三麦那狗日的,你有金腰带也拴不住他。三麦就是活不安稳。那年秋天三麦去乌桥镇卖红薯秧,碰到城里来收竹子的几位竹匠,他就带着铜板跟人家走啦。我婶子说城里那地方是他陈三麦去得的吗?想想三麦染上一身脏病回来也是罪有应得。狗日的活该呀。
枫杨树村子多么遥远,一九五一年的空气仍然青涩潮湿弥漫了竹笋腐烂的气息。谁也不知道朝鲜战场打得怎么样了。我们家的男人女人吆喝着一头牛耕种五亩地。人要吃饭穿衣就得干活,好好伺弄五亩地,你犯不上为陈三麦牵肠挂肚的。乡政府在我家的老柏木门板上,贴了张红幅,上面写着"保家卫国革命军属"八个字。我爷爷说不知道三麦那狗杂种端起枪来是什么熊样,三麦要是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光荣了。我爷爷摸着红幅说,死就死吧,没什么可伤心的。吃饱肚子去死总比饿着肚子种地轻快多了。
那是一九五一年,说起来已经很陌生啦。我婶子说。我婶子天天夜里在煤油灯下做棉鞋,送到乡上做了妇女标兵。我婶子做的棉鞋结实耐穿,运到朝鲜大受欢迎。我婶子的手被针线磨出了血痂。那么多棉鞋总有一双会穿到我叔叔的脚上。我婶子说她做好三麦牺牲的准备了,她拚命给前线做棉鞋就是为三麦牺牲做准备。我婶子说人死了脚上可不能冻着,脚上应该穿得暖暖和和的。我叔叔陈三麦第一次出走后的日子就是这样描述的。第二年冬天我叔叔出现在枫杨树时光着两只脚。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我婶子了。她跪在地上揉着三麦冻裂肮脏的脚说:"棉鞋呢,我做的棉鞋呢?"我叔叔冻得说不出话,光是摇着头。我婶子就哭起来。"他们怎么不给你穿棉鞋,我做了一车厢棉鞋呀!"她扶着我叔叔朝家走,一路上发誓以后再也不给前线做棉鞋了。
我叔叔陈三麦回乡时带了一枚和平勋章。陈三麦的小腹上被朝鲜的炮火弹片刻上了一枚紫色蚯蚓,依我看那也是一条光荣的勋章。遥想一九五二年我叔叔陈三麦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受人爱戴。枫杨树村子杀鸡宰羊迎接陈家门庭的英雄。我爷爷在陈三麦的庆功会上一连喝了八碗高梁酒,狂笑不止,笑着睡过去,睡过去就没有醒来。我爷爷是枫杨树第一个因欢乐而死的老人,直到现在人们还记得我爷爷临终前惊蛰雷一般的狂笑声,记得红方帕下他的松弛活泼的面容。你想想一个乡村的老人活了六十一岁,还有怎样的死比我爷爷更欢乐呢?我叔叔陈三麦回乡后就被我婶子和我奶奶供奉了起来。两个女人养活一个男人是反常规的事情。但这涉及到我们家庭成员的自由问题。谁也无权对我叔叔陈三麦说三道四。你走过我家门前,看见陈三麦穿着土黄色肮脏不堪的军服靠在墙上晒太阳。陈三麦的脸瘦如猕猴,像一块废铜烂铁锈迹斑驳,陈三麦双眉紧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情。好多人都听说陈三麦的右手坏了,没法干农活了。陈三麦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对人说:"让大炮震坏了关节,手臂抬不起来了。"别人问:"踩水车还能踩吧?"陈三麦笑笑说:"不能踩了,该干的事情都干不成了。"你看见陈三麦靠在墙上晒太阳,他的姿态表情与从前相比发生了质的变化。陈三麦毕竟是个闯荡过来的人了。
温柔的春天如期来到枫杨树乡村。我叔叔陈三麦开始迷恋风筝的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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