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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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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前已经搭起了一片白缣帷幕,里面一排排织锦包着的胡椅、高几。二十位身着浅黄麻衣的婢侍、奴子们来往穿梭,有条不紊在案几上摆放青瓷茶具,黑漆朱文果盘。这里是翟家族亲、河西矜贵们所坐的席位。

    其余两边以青竹为扶栏,可任由百姓前来驻足观看。

    主人家和客人都还不曾到来。

    秦嫣和其他乐班表演的乐伎一起到了近旁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大棚中。管事在一处处安排座次,提醒各位手中的乐器莫要出声音。

    群舞的姑娘们,衣香鬓影,彩带系身。各路乐师,男女杂座,衣饰简洁。主舞、主奏的则另有雅室休息。众乐坊人均很少说话,偌大的木棚里偶然有微微嗡声交谈。

    正午时分,他们吃的是干饼,伴舞的娘子们则只喝些果汁,吃点软食,免得身子撑坏了那婀娜的舞衣。

    午后阳光煦和,听得远处车马铃阆之声不绝于耳。翟家主人、宾客、族众从各自府邸来至香积寺,由奴仆引而落座。

    秦嫣依着木棚的窗户捧着琵琶而坐,窗外,数丛芍药或白如雪,或粉如玉,或红如霞,开得五色缤纷。

    坐在此处,她可以听到主客彼此寒暄的声音,也能听到女子娇柔的笑声。

    随着一声玉磬敲击,声音徐徐落下。开篇的是沙洲城“成贵班”的《踏歌舞》,在秦风汉骨的浩扬鼓点中,一排舞女水袖折腰,踢踏飒飒。紧接着是府泉州“长阳班”的《纶环歌》……

    讲俗台下,除了那些坐在围屏之中的翟家客人,此处也吸引了许多敦煌平民,拥拥攘攘,观看节目。一名戴着幂篱的少女挤在人堆里,连身边仆从以此处人多拥挤,劝她离开,都不愿意。

    秦嫣坐在木棚里,心中有些遗憾,若是此时能够也到看台去张望一番多好。可惜管束严谨,寸步不得动。人之欲望就是如此得陇望蜀。未到大泽前,她觉得有饭吃就很好;来了“蔡玉班”觉得勤练技艺,做个一等大娘子才好;如今恨不能化身世家贵族女子,大大方方坐台下看半天戏。

    “小娘子,你是来弹琴的?”一个声音撞入耳中。

    秦嫣抬头,正是大泽边的“宜郎”。一张面容笑意微扬,没有了初见时的冷厉。与此处的芍药相映,人比花更灵彩生动。

    秦嫣心中狂跳。

    赶紧收敛住自己的眼神,低垂眼睑显出老实巴交的模样。态度拘束地站起来,行礼:“见过郎君,奴婢等会儿要上场,正在温习曲调。”

    “出来,带你去转转。”他拍拍窗框。

    咦?这是什么意思?

    秦嫣回头看一眼在此压阵的蔡班主。见许多人都在看着她和那小郎君。

    班主亦满脸惊讶,那小郎君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一身深青带觳纹刺绣的锦袍,头上幞头裹着乌发,眉眼里流墨凝光。蔡班主平日只与翟家管事有接洽,翟家主子们都是高高在上之人,一时吃不准,对方是翟家何人?

    但他见过市面多,见此人的气质清贵。猜度是自己家的姑娘结识贵人了,难道竟是那翟家的二郎君翟容?

    班主不敢怠慢,深深作揖道:“某见过小郎君。花蕊,你跟着这位郎君去吧,早些回来,等会儿听到《燕支舞》的调子就过来。”

    哦,好吧。

    秦嫣说:“你家最高的那个楼阁不是写着‘无遥’吗?奴婢猜度,是不是《大招》里的:‘魂魄归徕,无远遥只’。”翟容怔住了,这无遥阁是兄长专为嫂子所建,怎会用此招魂曲为阁名?他一直是认为,兄长取“无遥”之意,是希望他们夫妻双方内心亲近之意。

    翟容道:“你等一下,我去取过来。”他转到另一个屋子,找到了《楚辞》的书格,从里面抽出一个浅黄色的纸卷,回到秦嫣身边。

    翟容拿着烛台,秦嫣徐徐打开纸卷。

    屈原的《大招》洋洋洒洒,飘荡而出:“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魂乎归徕!听歌撰只。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秦嫣粗看一遍,眼前浮现出长清哥哥念起这首《大招》时的悄然垂泪。他可以跟她讲读、解析任何他能记得的书籍,唯独不肯跟她讲解这首《大招》。只是在她临出发之时,让她一字一句都背会了。

    秦嫣问翟容:“二郎主,这首招魂歌是招谁的?”

    “是楚怀王,”翟容道,“你师傅没跟你说过吗?”秦嫣摇头。

    翟容便说与她听:“楚怀王和屈原大夫曾经是莫逆之交,两人一起推行新政。楚怀王受奸佞蒙蔽之后,渐渐疏远了屈原。此后楚怀王被秦昭襄王诱骗,去了秦国,囚死于深宫。屈原被放逐,他在江边吟唱这首《大招》,告诉他曾经的知己,世间四方都是龙蛇毒虫,快些回到他们的乐土来。”

    秦嫣对着书卷发呆,这是个哀伤的故事,长清哥哥心里一定也藏着同样哀伤的故事,甚至都不愿意跟她诉说。她仔细看着书卷上的每个字,想要都记下来。她能背诵,但很多字因长清哥哥不肯给她讲解,她还不太认得它们,正好认一认。

    翟容看着她的侧脸,烛光的暖黄将她脸上的线条勾勒出秀润的轮廓,一双眼睛低垂,虽然年龄尚小,已然能看出五官的姣美。她眉间微蹙,双唇微微读出声音,看起来很悲戚。

    翟容有些不忍。

    他虽则自小父母失怙,很快兄长就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加之自己天赋超卓,无论习文习武都能轻松超越同辈中人,师尊叔祖们都宠爱他,平日里多有纵容。对于人间疾苦知之并不深刻。

    而面前的幽若云则不同,虽然失父、失慧彻僧这件事情他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她流落为贱籍,没有生活的依仗,这还是很明显的事情。

    翟容推测,她应该是在为自己亲人招魂吧?

    翟容举着蜡烛,等她慢慢将长长的《大招》念完,看着她深深叹一口气。

    他待她稍微平静些,对她道:“我们何时去练轻功?”

    “嗯?”秦嫣还不曾回过神来,“什么?”

    翟容故作责备道:“你方才答应我的事情都忘了么?不想去练轻功了?”

    秦嫣想起来了,摇头:“没有忘记,要去练的,现在不会很晚了吧?”

    “就是要月黑风高才能练,这敦煌住了那么多人,被他们看见了我们在跳来跳去的,成何体统。”翟容逗她。

    秦嫣听着,想了一下,万人仰看他们如猴儿一般乱跑,这个场景果然很好笑:“嗯,不看书了,我跟你去练功!”

    翟容将那卷楚辞卷起来:“这种哀伤之文少看看,我带你出翟府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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