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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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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勾唇:“人虽然混蛋了点,可不差钱吧。”

    陈青亭说归说,两只胳膊抱紧了盒子:“他就有钱这点优点了。哎,我拿人东西不能还骂人,你替我谢谢卢先生,以后想来听戏随便来,我去你们家唱也一分钱不要。”

    江水眠笑:“我没文化听不懂戏,姓卢的还不如我。”

    江水眠回去的时候,陈青亭送她到门口,黄包车的师傅忍不住瞧她。

    江水眠知道,这年头在外面跑的女人,不是穿着新式旗袍就是女学生服,要不然就是小门小户还要做工的女人。她一副看起来像传统高门家里的打扮,居然没有一个男人作伴就上街,确实显眼了些。

    她本以为是这个缘由,上车前却觉出不对了。

    拉车的这位,胳膊粗,腿脚反而稍细了,那双鞋看着轻便,鞋底却不如跑车人那样磨损严重。

    但她还是上了车,果不其然,就看着车从法租的边缘擦过去,驶进袜子胡同的背地。

    小商小贩的声音远远传来,巷内边角堆了些煤渣和车架子,在胡同之中算得上干净宽阔的地方了,两侧都是紧闭的各家院门。地上铺的青砖有些不平,黄包车颠簸的厉害。黄包车的师傅两只鸭蹼似的大脚啪啪甩在地上往前跑,还在不停的回头,似乎怕她跑了。

    江水眠扶着车框,尽量坐稳:“我鞋底薄,新鞋,跳车非磨坏了不可。你跑你的。”

    那师傅跑的太用力,声音只能扁扁的憋出一点:“别杀我。我只是送你去。”

    拉车师傅背对着她,江水眠要是想下车,也就是一刀的事儿。

    江水眠笑:“这有警察有法律的,我哪能随便杀人。”

    更何况她浑身上下就只有个小包。

    车颠的几次双轮离地,跑进巷子深处,三十来岁的拉车人身子往后一仰,拽住车杆,猛地停下来。江水眠跳下来,从钱袋里拿出一个银元。

    那汉子跑的面如金纸,一头汗凝在脸上,气都吐不出似的,憋道:“不能要。”

    江水眠仿佛根本没经历过颠簸,轻巧笑道:“我也算到地方了,怎么能不给。”

    那汉子无袖短褂早已湿透,没地方能塞钱,江水眠看他不接,扔地上,推开木门走进昏暗的院子里去了。这里是她进卢家花园之前那两三个月住的地方。

    她反手把院子门闩挂上,轻车熟路的走到葡萄架子下的长凳上,摸到了火柴和灯笼,趁着一点天色,点亮了灯笼,踮脚挂在了屋檐下的铁钩上。

    井边坐着的一人身影亮了起来,她拨动灯笼,灯笼上的白纸有几处破损,打着转,明亮的光斑从她脸上滑过去,她笑道:“我还想着,点了灯之后可能院子里跟纸扎店里似的堆满了人。结果就你一个,这年头就这么喜欢单打独斗,输了就也不怕丢人是吧。”

    井边老头道:“自知理亏,才有可能先急着咬人。”

    江水眠笑:“栾老,您不理亏?不过狗咬我,我自然不会咬狗。我会打爆狗头的。”

    两辆驴车内有此起彼伏哑了的哭声,混在知了声里。车外一个老头,两个汉子在哭声里唱歌壮胆。

    装着煤油的马灯在车边儿闪着一团摇摆的红光。

    忽地,知了声里响起了别的马蹄。

    革命结束,新的民国刚刚成立,首都从南京刚改到北京,且昆山附近还算安全。可那老头仍是一抬手,停了下来。

    车一停,哭声也因好奇而停,十几个小脑袋挤在两个巴掌大的车窗那里。

    老头和那两个汉子都是刚被强剪的辫子,发际线到头顶,中分刚过耳,像剃了刘海的女学生头,油光锃亮的脑门在马灯下头闪。

    老头从屁股头后抽出一把步|枪,听着对面马蹄靠近,昆山话喊道:“哪个?再不说话小心要吃枪子了!”

    两匹高头大马过来,马鞍上装了铁架和油灯,灯随着踱步,吱呀呀左右乱晃。

    人没看清,轻柔的慢悠悠的声音先传来,听口音是苏州人:“对勿起,我们也是赶路的。你们要往哪里去的呀?”

    话声落,人也从黑暗里露出身影来。

    老头和两个汉子狐疑的看着。

    一个带黑礼帽穿马褂的男人,帽子下有剪了辫子后的齐肩发。二十五六上下,瘦脸薄唇,疲惫温吞,垂着眼睛一副菩萨模样,肤色白的发蓝,说话声音慢又软,粘粘糊糊的听不清,马背上挂着古筝长度的长箱。

    另一个估摸二十都不到的年轻男人,有几分像洋人似的五官,微卷的短发垂在前额,俊朗的仿佛不该骑马出现在这里。唇角挂笑,眼底有光,一身骚包不怕脏的白色西装剪裁得体,有些嘲讽的望着他们。

    西装男子精神大振,转头用北京话道:“肃卿,应该就是这两个。”

    马褂男摘掉帽子,也露出他刚被剪了辫后的脑门,慢吞吞的在马上弓腰做礼:“你们……是从常熟买了好多小娘鱼的张家父子?哦,我姓宋,宋良阁。”

    老头捏着清末留下来修了又坏,坏了又修的老步|枪没松手:“咋个?你是卖错了闺女过来讨?”

    西装男开口,可他苏州话实在太差劲,口音奇怪的笑着扯谎道:“哎,有家里下人偷了我妹妹家的闺女来卖。有么有个姓江的丫头?”

    老头:“这年头都没人入户,一群丫头没问过名字。”

    宋良阁比西装男靠前几步,下了马,拍了拍褂子,微微驼背,和声和气商量道:“能让我来瞧瞧不?要找着了,北洋币、奉天币都有,哪个都能出。”

    他声音轻柔,仿佛在用气发声,发音又含混,不仔细凝神听就要从耳边溜走。

    老头拎着枪下车:“现在大清的币换不上价。鹰洋有的不?”

    宋良阁点头:“当然有。”

    他回过头:“卢嵇,你准备拿钱,别动。”

    老头把驴车车门打开,宋良阁拎了马灯,站在车前头不动。

    卢嵇坐在马背上,手里捏着钱袋,挑眉看了看那老头,继续用那娘里娘气的奇怪苏州口音,笑道:“你们三个人中两个拿枪,他到后头让你们给宰了,钱不都到你们手里了么?把人都带到前面来,前面灯多,我仔细看看。”

    两个驴车上下来十几个小丫头,个子高的看起来都十四五岁了,最小的看起来也就五六岁,脸上都脏兮兮的,不好看清。

    宋良阁挽了袖子,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把灯拎高,凑过去一个个的看。

    他瞧的仔细,只是天生眉角眼角都微微垂着,无精打采的老好人模样。

    显然是有小姑娘在后头听见了他说话,竟开始掉眼泪,对远处的卢嵇伸手喊:“舅舅。”

    一时此起彼伏喊舅声,老头嗤笑:“哪来那么多小外甥女。”

    有的小姑娘刘海太长,他轻轻碰了碰头发,看的仔仔细细,轻声道:“这么小的,能卖去哪里撒?”

    老头拿谁也不信的谎话道:“上海建肥皂厂子哩,六岁到六十岁的女工都要的。有人专做租女工生意。”

    宋良阁半晌也瞧不出来,转头问卢嵇:“多大岁数?长啥样子?”

    卢嵇也怪恶心自己临时抱佛脚的吴语口音,他知道其他人听不懂,干脆用北京话道:“我也没见过啊。七八岁了吧,听说鼻子上有个红痣。你看那些哭的都不用问。在常熟的时候问过他们家老妈子,说是她爹妈心狠,给买了药毒哑了,不会说话了。”

    江水眠站在一排小女孩儿里,就听懂了这句话。

    她已经穿越过来快半个多月了,周边环境让她想骂娘也就罢了,她从小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一句吴语听不懂,也不敢乱开口,装了半个多月的哑巴。

    眼前终于有人开口说了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而且七八岁,鼻子上有红痣,怎么都是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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