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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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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相。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了: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来。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令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之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了,二来是他对招待所目下这种藏污纳秽之状是看不惯的,有顾虑的。和钱虎翼不一样,张司令是从四书五经中过来的人,对这种事骨子里是不接受的。他有顾虑正是怕冒出第二个他,因为像他一样看不惯而去上头告一个正状,掳了他的乌纱帽;取缔了,又怕得罪了哪个好吃这一口的皇军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个恶状,同样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伪司令,这个傀儡,比钱虎翼当得是累多了,缘由是他有本秀才的历史簿。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拉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他改造后边两栋楼,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同时又不拆灶,不会夺人所好,两全其美。

    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时她们中大多是来现场看了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听得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蹲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一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边,时间过去不久,一切犹在眼前,死鬼的阴魂尚在竹林里徘徊不散,你却叫她们来这边做事,有客无客都要在一群死鬼的恐惧中度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要她们的命!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不可以开玩笑的。

    不来!

    坚决不来!

    宁愿走人也不来!

    就这样,楼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时间内看来也是难以改造好的。除非把这拨人都遣散了,换人。这又谈何容易,比招兵买马都难呢。兵马招不来可以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这等人马能抓吗?抓不得的。抓了就是逼良为娼,民间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还是让楼闲着吧。换言之,宁愿得罪钱也不能得罪人。于是乎,张司令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最终是变成一个烂算盘,白耗了一堆冤枉钱,气得他恨不得把那两栋楼连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后,要给这拨人找地方住,他马上就想到这里了,并且心里头有一种终于把它派上用场的得意!现在看,他更觉得自己作的安排确实是很不错的,该得意。两栋楼,两干人,一边住一干,各自为阵,彼此有即有离,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没想通,王处长为何会这样安排他们住。他原以为楼上四间房,可以每人住一间的,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白秘书住在楼下。

    楼下除了客堂、厨房和饭厅外,真正的房间只有一大两小,三间:现在白秘书和哨兵各住一间小的,大的那间被布置成会议室。走进这间屋看见会议室的布置,张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们开会的,当然要有一个会议室。但外边的客堂本来是蛮大的,围了一圈藤椅,还有茶几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会议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张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么。他围着长条形会议桌走了一圈,不经意间发现,会议桌其实是由两张餐桌拼接而成,铺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从这种周到和细致中,张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讲究和合理之处,心里不由得对他升起了一丝好感。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最后,张司令在桌子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些文案来看,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五

    几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由王田香主持,张司令主讲。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宣讲了一番当前全队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反伪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比国民党的公开抗战还要频繁,还要喧嚣,还要难对付。

    这是1941年的春末初夏,发生在年初的皖南事变的枪声和血腥气尚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皖南事变使一支九千人的抗日生力军,在短短几日内变成了数千亡灵和两千多人的散兵游勇。这些有幸突围的将士,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秘密追击和日伪军的公开剿捕,相继潜入江浙两地的日伪占领区,有的加入了当地地下组织,有的各自为阵,采取散打游击的方式积极开展地下抗日反伪活动。所以,正如张司令说的,时下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频增哪。

    从司令的谈吐看,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好,虽然说的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是头痛事),但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谈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西安出发,这两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阴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足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抗日反伪组织头目开会,并签署有关联合抗日反汪协议。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不堪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扰乱滋事变成军事力量。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大家,司令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哪。到了晚上,他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脏不啦叽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字典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里面有秘密呢。为此,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逮捕之前特意将它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

    司令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却把这玩意从窗洞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不要了,还想要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我头昏脑胀,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不见任何异常。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我看到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鬼名堂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它捂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让大家看。

    大家看到,麻黄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120320100921174771461

    741881618756612734215

    如是这般,足有十几行。

    张司令指着它们,问大家:这是什么?

    张司令自问自答:其实,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害怕它落入我们手头,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找寻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又是自己作答,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顾小梦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

    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他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老天帮我现了形,但这还不行,不够,我还要它显神,显意,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认为,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的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忽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点儿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性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正因如此,他在属下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出自共军的密电更是缺乏了解,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估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扔掉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诸位各有所长,吴部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金处长和李科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小顾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能自己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向我,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一头雾水。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之奇异令人惊奇,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令人称奇。如果说难,他们都非专业从事敌报破译的人员,他们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此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话外有话,另有机锋。他们以为,司令一定还会继续谈吐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

    但是司令没有下文了,或许说下文就是告别:走了。他叮嘱白秘书和王处长要管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即抱手作揖,乘车而去,令吴金李顾四人备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虚空。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六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称其为密电,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实,这不过是张司令为等上面来人,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标示的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在字典里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密电是假

    窝共匪是真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全军第一处

    岂容藏奸细

    吴金李顾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皆欢迎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只有一个过气的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欠佳,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金李顾四,连之外的白秘书,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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