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四川成都出版的晚霞杂志(省委老干部局主办)上看到萧萸老人写的难忘的记忆一文。此文回忆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一些共产党人和国民党里的反蒋反汪人士,以及一些观点与他们相合的其他政治团体的人士,还有无党派人士,从武汉、四川流亡到上海,寻求一个落脚点。他们在上海遇到了辛亥革命的老前辈刘云门先生(又名刘正雅,笔名镏鱼山)。刘先生是四川安岳人(杂志上误为广安),清末最后一科举人,留学日本时进过两所大学,在东京参加孙中山的同盟会。大革命时期到广州,在中山大学任教授,与共产党人毕磊等组织“社会科学研究会”任干事,北伐时以军医身份随军突进至武汉。在汪精卫宣布“分共”后逃至上海,著114句36韵长诗哀江南,痛诉“四一二”后的愤懑与悲怀。不仅抨击了蒋、汪,也对政治诡变中的各种屠夫、孱头、肖小,以及“卖人肉包子”的告密叛徒等鬼蜮进行了淋漓尽致的讥讽批判。气势磅礴,正义凛然,艺术上也相当成功。曾用“唯物社”名义自印散发,后又有“神州国光社”的印本面世。他在上海利用自己在国民革命中的威望,找到招商局督办赵铁桥(亦是老同盟会成员),于是赵把招商公学交给他,由他出任校长,以专门收容各路因不与蒋、汪合流而衣食无着的知识界人士。萧萸老当时二十来岁,也被庇护于此。1929年萧萸等自发组织了一个共产党招商公学支部,刘云门以党外人士身份参加支部活动。1930年赵铁桥被刺身亡,南京派来的新督办下令关闭招商公学。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寇轰炸上海,刘云门牺牲于日寇炮火中,他的书稿人类命运论,同日亦与被炸的商务印书馆一起焚于敌焰。
萧萸老文章中写到的刘云门,便是我的祖父。
我在祖父罹难十年后方出生。虽然我父亲经常给我们子女讲述祖父的事迹,例如20世纪20年代祖父在北京时就专门收留四川来的各路暂时落魄或需隐蔽一时的豪杰,朱德在离国赴德前就住在我祖父家中,并且为了避人耳目,还干脆让朱德住进我父亲的卧室,等等。但我们都不大在意,尤其是我,祖父我见都没见过,他的荣辱功过,跟我有多大的关系呢?后来我们子女更得知,祖父在世时,对父亲并不怎么满意,他们父子之间,有着许多心灵上的隔阂与感情上的冲突。父亲对祖父,是又爱又怨,又尊又怪的。
回想我的少年时代,和父亲很有几次非常严重的冲突,我毫不留情地说了毫无根据的故意惹他伤心败他声誉的话,气得他浑身发抖,竟一反常态地挥手打起我来。结果我拼力反抗,他的手竟被震麻弄痛。这几次冲突都被母亲细致地记入她的日记,和那些年月她的家庭油盐柴米账记在一起。
如今我的父母也都故去了。我只是在年过半百之后,才在比如说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一个万籁俱静的清夜,忽然痛心疾首,忆及我竟那样毫无妥协余地地伤害过父亲,并把伤痕一直延伸到母亲的心上。
我不知道父亲对我发怒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暴怒时一定视我为“弑父弑君”的大逆不道之徒。其实,仔细想来,我并不是真要妨碍他的继续存在,我只不过是想换一种跟他有区别的活法罢了。
当我翻看着母亲那已成为遗物的日记时,我才发现,其实这世上为我付出感情最多而且最浓又最持久以至能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不止是亲子之爱,也不仅有“不成钢”之恨,还有许许多多超过语言文字表达限度的复杂因素。那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如今我憬悟,这是没有办法,而且用不着想办法,不该去想办法的事——我的身上,流着父亲传给我的血,当然,那也是我祖父通过他再传给我的。
我是祖父刘云门、父亲刘天演的一个天然遗传物。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我经历了许多次有时是很激烈的代间冲突。因为政治,因为经济,因为道德观,因为兴趣爱好分流,因为认识分歧,因为感情波动,因为性格的变异,因为无端的烦躁,因为单向或双向的误解,以及什么也不因为有时是被时代、社会的大潮流所推动,有时迫于具体处境,有时完全是主动出击,有时似乎非常清醒,有时实在是浑浑噩噩,有时始于理性而终于非理性代间的冲突酿成了一出出悲喜正闹的活剧。
我不是宗教徒。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和我一样,没有宗教信仰。我们不觉得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上帝在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之上,而我们都面对着他,因此要对他负责。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浸润,使大多数西方人觉得在人与人之上有一个上帝,因此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代间的差异冲突和个体生命与上帝的差异和冲突相比,因有质的不同,所以简直微不足道。人与人的关系是面对上帝的平行线。我们中国人,尤其汉族人,其绝大多数人,人与人之间是亲族的链环关系,一个人,只是这链中的一环。比如我,我没有上帝,我只能这样来确定我的位置:我是我祖父祖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以及谁谁谁的朋友、谁谁谁的对头、谁谁谁的邻居,等等。我需对以上种种人际关系负责。现在我非常理解孔夫子提出的“仁”这个字拆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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