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巴佬惨死乱石下,比谁都痛苦的是少奶奶灯芯,天天夜里,她坐在灯下,翻来覆去地想,到底是对还是错?想着想着,凉州城苏先生二次来时留下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来,人这一生,记住的当是恩,是爱,不是恨。恨是刀,是火,恩才是水。可爱在哪,恩在哪!这院里,难道真的就留不住爱,留不住恩?她泪溢满面,她心痛如焚。可谁能帮她?
男人命旺呼呼大睡,鼾声里透出一股绝望气息,大雪厚葬了他捉蚂蚱的欲望,人便又傻呆炕上不起了。
少奶奶灯芯又是彻夜未眠。
重打巷井的行动腊月初一突然中止。草绳男人压坏了腿,骡子驮到下河院后还污血一片。一阵惊吓后,灯芯问清了原委。成垛的木料让冰雪冻住,草绳男人拿撬杠撬,一脚踩空连人带木头滚下来,幸好没伤着骨头。
人手再次成了大问题,除了草绳男人,沟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会打巷井的人。只能养好伤再说。二瘸子那边倒是接连派人催了几趟,偏是他又病着,大灾年间,二瘸子一家靠着下河院暗中接济,算是活了下来,本打算重打井巷时能让他一显身手,谁知疾病偏是在这时候找了他。一连串的事败坏着少奶奶灯芯的心情,觉得自己快要愁死了。
后山中医刘松柏在女儿最感无望的时候为她带来了好消息,他骑着一匹骒马,样子颇有几分威风,后面骡子上骑了两个人,一进西厢房,笑呵呵跟女儿说,看你愁的,我把这人给你带来,他可是打巷的好手。来人叫孙六,三十来岁,背有点驼,媳妇病了十年,让中医刘松柏医好了,感激得不行,一听下河院打巷缺人,找上门说,要是信得过,他领着打。少奶奶灯芯当下便让后院杀了鸡,说,咋个信不过,爹引见的人,能错?中医刘松柏拍着胸脯说,你就十二个放心,要是孙六敢丢脸,我让他媳妇倒休了他。一席话说得孙六红了脸,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一顿饭间便让灯芯踏实了心,不是每个人都让她防范。
中医刘松柏带来的另一个人却让灯芯阴实了心。
石头在后山调养几个月后,气色有了好转,人比先前略微胖了些,不过中医爹说,石头这病怕是重着哩,甭看眼下脸色红润,一到春夏,这病弄不好又要反弹。伤愁不由得漫上灯芯心头,石头大约也觉出自个得的不是好病,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不跟灯芯讲,呆在娘耳房里,唤他吃饭也不出来。中医爹临走时说,弄条狗炖了给他吃,热狗肉补胃寒。灯芯差木手子当下去办,安顿千万要干净的,四处乱跑乱食的不要。木手子天黑回来说,沟里没拴着养的。灯芯略一思忖,说,把后院大花吊了吧。
使不得呀,少奶奶,大花
去吧。
次日,驼背男人孙六便去了窑上,按他的估计,一个冬天新巷就能恢复,明年要是年景好,再打条巷,把老巷的煤路连上。
这个年过得有些沉闷,除了二拐子,谁的心都阴沉沉的。凤香自打石头回来,整日苦着脸,没笑过一回。灯芯将北厢房腾开,让他娘俩住。一天过去两三回,去了就抓住手丢不开,眼里郁郁闷闷裹着一层雾状的东西。石头不忍灯芯为他落泪,强笑着劝她,还姐姐哩,我都没愁看把你愁的。灯芯硬撑道,谁个愁哩,姐姐这是想你想的,几个月见不着,姐姐饭都少吃了好多。石头依她怀里,喃喃道,石头也好想你哩。
初一刚过,拜年的人便纷至沓来,也不知啥人出的主意,沟里忽然兴起给下河院拜年的热潮,一向神圣威严的下河院这一年让他们觉得亲切可近,东家庄地更被这意外之举弄得合不拢嘴,抱着孙子牛犊坐椅子上受礼,还不时嚷嚷着让儿媳灯芯发红包。下河院愁闷的空气让吉祥的祝福和欢快的笑声替代了,少奶奶灯芯忙上忙下,指挥着奶妈仁顺嫂和凤香几个给客人端茶倒水,又怕石头冷落,差丫头葱儿去北厢房陪他说话。
热闹一直持续到二月出去。新管家二拐子是惟一站在热闹外观景的人,沟里人莫名其妙的迂腐举动让他冷笑,这些人真是太容易对哄了,完全让那个女人的假象迷惑了。他在心里恨不得让一沟人跟下河院做对,沟里人和下河院的亲近让他孤独的心多出份不安。也不知啥缘由,近来他越发地怀念管家六根,也许人一死所有的罪过也都灭了,二拐子倒是恨不起他了,反觉得自己跟他同病相怜,都是下河院的狗,跟大花没甚两样,迟早有天也会让狠毒的灯芯吊死。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走进六根家院子,柳条儿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四个丫头屋里打得鬼哭狼嚎,柳条儿懒得理,目光痴痴呆呆盯住天上的云,间或伸手怀里抓一把,像是要抓出虱子什么的。柳条儿整个人都垮下去了,浑身看不出一点女人的味道。大丫头引弟听见门外有人,跑出来见是他,拿起扫帚就打,边打边用下流话骂,你个断后鬼,你个白眼狼,操死你们下河院的先人,操死你家芨芨。二拐子本还想问几句她们,年咋过,有肉没,一看这阵势,掉头逃出来了。
后晌芨芨包的饺子,二拐子一点胃口没,想起引弟骂他断后鬼的话,目光忍不住就看芨芨肚子。芨芨这骚货,下了两个母蛋突然不下了,凭咋折腾也怀不上,一看她圆丢丢的尻蛋子扭出扭进,二拐子气就来了。你少骚下行不,再扭不怕扭烂?满脸喜庆的芨芨想不到男人会骂,后晌日竿子跟她说,算命先生说过不了清明,下河院必有大难降临,她正为这事高兴哩,男人竟没来由地骂起了她。
就骚哩,就扭哩,看不惯甭看,外头着了气少拿我泄,有本事外头骂去,打去。
二拐子抡起的拳头忽地放下,他看见门口立着一个人,看清是马驹时,一下扑过去,将他揽进怀里。芨芨瞅见这一幕,心里恨恨疼了下,半天后,她奇奇怪怪地盯住马驹的脸,越看越觉眼熟,愣怔半天,屋里丫头喊锅溢了,芨芨才做了个梦似的摇头进了屋。
马驹想跟二拐子丫头蒿子玩,二拐子正要唤蒿子出来,脑子忽然一闪,跟马驹说,蒿子有臭,不好玩,我带你到巷里玩。二拐子带着马驹,一家一家指给他认,马驹很兴奋,他已不满足整天圈到下河院,渴望着走出来,跟沟里的孩子耍。到了柳条儿家门口,二拐子想绕过去,马驹蹬住腿不走,非要问这是谁家。二拐子刚说了六根的名字,四丫头招弟出来了,手里拿块油渣,边走边啃。一闻着油渣味,马驹不走了,非要拿手里的点心换油渣吃。看着马驹的荒唐举动,二拐子顿觉一脑子的美好希望让油渣毁了。他气急败坏冲马驹屁股一巴掌,马驹故意放开嗓子嚎叫,引来满巷道找马驹的仁顺嫂。见儿子打马驹,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抱起马驹说,你咋敢打小少爷,你个吃了五谷不长记性的,不要命了?
二拐子颓丧地瘫坐在巷道里,心里是说不出的凄凉和憎恨。
日竿子的话不幸言中,这一天下河院突然炸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二少爷牛犊是个傻子。
生日过后牛犊既不说话也不微笑的事实引起奶妈仁顺嫂的怀疑,一般这么大的孩子都能站地走路了,一连观察几天,终于发现二少爷牛犊不仅不会笑,居然连头都不能抬稳,脑袋老是偏在肩膀上,嘴里还不停地流涎水。颤颤惊惊将心里的猜疑说给东家庄地,却招来庄地恶毒的臭骂。奶妈仁顺嫂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选择一个灯芯有笑脸的后晌单独跟她说了。灯芯起初惊疑地瞪住奶妈仁顺嫂,后来在三番五次抱起牛犊试探后终于记起这么大时马驹确已下地走路了。后山中医刘松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下河院,在西厢房秘密住了十日后,近乎绝望地叹出口气。谁也太疏忽了,这么大的不幸到今儿个才发现,确实不像下河院的做派,可事实毕竟是事实,就连中医刘松柏也掩盖不了。夜深人静时他抓着女儿灯芯手说,认命吧,再生十个也是这样。
少奶奶灯芯还是不肯放弃侥幸,一连说了几遍我不信后赌气似地吼,我还要生!中医刘松柏立刻拿出父亲的威严,这一个就够你侍候一辈子,你还想要多少拖累?!
可我不能让下河院绝后呀!少奶奶灯芯再也压不住悲恸地吼道。
不是还有马驹吗?
外人不知难道你也装糊涂吗?少奶奶灯芯几乎要诅咒父亲了。中医刘松柏忍住大悲,冷静地说,想生也不能跟他生!
消息起先仅仅在几个人中间,连东家庄地也让灯芯笑着对哄过去了,少奶奶灯芯发下死话,谁说出去谁的舌头割下喂狗。可没过半月,沟里还是有人知晓了。后山兄妹的两个后人弄下一个傻子让东家庄地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算计遭到致命的报复,聪明人开始对活蹦乱跳淘气鬼似的马驹带上疑问的目光。下河院真正的灾难也许就在咫尺之间。
二拐子无意中从母亲说漏的话里听到消息后,愁闷的阴云一扫而光,莫名的兴奋鼓舞着他,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下便趾高气扬朝西厢房走去,长廊里女人特意为他安的栅门静静敞开着,似是迎接他的到来。迈进栅门一刻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第一次女人暗中召他的情景恍然跃在眼前,充满底气的脚步稍稍有点犹豫,都想退缩了,院里命旺傻叽叽的笑立时给了他鼓舞,抖擞精神,挺着腰杆进去了。
少奶奶灯芯坐里屋纳鞋底,捏长针的两根手指灵巧而白晳,纳一针便在头发里捋一下。乌黑的头发缩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一枚绿色翡翠骨朵,炉火熏染着她的脸,发出镇定自若的光亮。二拐子隔窗巴望一会,里面的人像是被某件事专注了,头也不抬一下。二拐子难在了院里,一时竟记不起来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来向她表示幸灾乐祸的么?犹豫中目光触见炕头并排摆着的一对鸳鸯枕头,碎花炕单上那摊血瞬间殷红出来,眼睛被美美刺了一下,这才想起曾对女人是存过喜欢的,自己男人的第一次正是绽放在这炕上的。眼下自己却视她为敌人,为对手,要从她手里夺得想要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竟让自己搞糊涂了,忽然发现几时心里竟种下了管家六根的影子,像是要帮他完成什么。这么一想便觉害怕,不是怕里面的人,而是怕自己。像是洞见一个长久埋伏在心里的秘密,而这秘密又是那么的不能见天日。
他还怔忡着,里面说话了。进来呀,既然找来了还怕甚?灯芯并没抬头,目光都未掠一下,纳针的动作还那么专注。二拐子干笑两声,不进了,我来看看凤香,她不在我另处找。说着话倒缩着往后退,不料正好跟傻兮兮瞅他的命旺撞上了,命旺让他一脚踩疼了,扬手给他一嘴巴。二拐子咧了咧嘴,这傻子,打人倒是一点不傻。
二拐子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发现这点他很痛苦,沮丧再次包围了他。
这个夜晚,二拐子家里迎来了客人。芨芨天一黑便出了门,这骚货,骚得一天到晚门都不知道进了。
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油坊的新巴佬七驴儿。七驴儿进了门,也不见外,将手里提的礼当放桌上,大模大样就给坐下了。二拐子慌得说,你看你,来就来,还提个礼当做甚哩?七驴儿笑着说,头次来,说甚也不能空着手。
放了茶,拾了馍,二拐子就坐油灯下等。
按他的判断,七驴儿这是无事不登门,他七驴儿现在是谁?下河院女人的红人,座上客,油坊大巴佬!能平白无故到他家串门?
七驴儿先是不吭声,坐油灯下望,一动不动的眼神令二拐子头皮发麻。眼看望得二拐子坐不住了,才说,也没甚事儿,就是想跟你喧喧。
喧,该喧,是该喧。二拐子应着声,却不知道该喧甚。
院里,还过得顺心?
顺心,顺心得很,二拐子连连点头,趁空又给七驴儿续满了茶。七驴儿笑笑,你看你,手抖个甚,我又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命旺,看把你吓的。
我吓么?二拐子抬起头,不相信地盯住七驴儿。不怕,我有甚怕的?
你是不怕,可我怕。七驴儿道。
你怕甚?二拐子忽地抬头,一脸不解。
怕马巴佬,怕六根。
他们
冤哪——
七驴儿说完这句,不说了,专心致志喝茶。喝得那个有滋有味,直把二拐子肠子都喝出来了。二拐子猛就夺过他茶杯,喝个甚,不就一个茶么,喝个甚?
嘿嘿,嘿嘿,你还是怕,比我怕。七驴儿阴阳怪气地说。
我怕个头,大不了——
大不了咋?七驴儿忙把眼神凑过来。
不说了,不说了,喝茶,喝茶吧。
接着又喝。直到巷道里响起芨芨的脚步声,两个人谁也没再说二句话。七驴儿不想见芨芨,起身告辞。临走,突然又丢下一句话。
这趟回来前,我见了一个人。
谁?!
你舅舅,二瘸子。
菜子下种的季节再次来临,连着三场透雨润得谁都心里痒痒,恨不能找下河院多租些地种。少奶奶灯芯带着木手子到南北二山洼里走了一遭,见有不少阴坡可开耕,遂发下话,有人手的尽可垦荒,开出的地租子头年免,二年减半。沟里人的热情被极大地调动起来,纵是人手不多的也争着要开耕。二拐子终于被派上用场,给垦荒者量地埂划地皮。沟里人到现在还不大习惯称他管家,仍是一口一个二拐子。下河院这位新管家一开始便让沟里人小瞧,跟六根的威严比起来,二拐子的做派让他们感到滑稽,语气里自然多了戏谑的成分。
沟里人一向爱拿二拐子跟女人的事取笑,这阵把矛头指向芨芨。北山皮匠的女子生下蒿子和腊腊后肚子泄了气似的好久鼓不起来,人们便笑二拐子是不是没了种,要不要帮他弄?沟里人开起这种玩笑一向粗野,说二拐子一定是摸人家媳妇摸得流尽了,反让芨芨那么好一块地荒着。在众人的玩笑里二拐子渐渐勾下头,心事漫了上来,忍不住冲笑他的人骂,有拉的屎没,不想要地给老子回去。对方当下拉下脸,你算老几,给个棒槌当枕头,还真当是管家了?
一句话呛得二拐子怔半天,一声不吭蹲在沙河沿上发闷。
沙河水滚滚西去,浪花飞溅,河边的杨树林吐着新绿,风吹枝儿动,树上的雀声叽叽喳喳,磨房的吱吜声更像一首古老的乡曲,吟得人心气怡荡。所有这一切都像灌他耳朵里的嘲笑声,二拐子这个下午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煎熬。
往回走时,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七驴儿那句话,我见过二瘸子!
少奶奶灯芯累了一天,回到西厢房想躺一会儿,七驴儿居然坐屋里。西厢房不是随便进入的,灯芯脸上蒙了霜,心里也起了火,正要发作,七驴儿却讪笑着道,少奶奶千万别生气,我来是有要事说。灯芯压了火,不快地说,不操心榨油乱跑甚?
七驴儿颤惊惊地说,油快榨完了,我来是想跟少奶奶讨个话,巴佬们油榨完没事儿,放回去来年又不好叫,不如想法儿找点活留住他们。
油坊的巴佬都是冬天来春末去,平日没活干,这也是留不住人的缘由。灯芯打量一眼七驴儿,见他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跟院里的下人判若两样,整日在油坊却闻不见一丝油味,反倒有股菜子的弥香。灯芯喜欢干净男人,凉州城苏先生已在她心里种下深刻的影子,成了她审视男人的典范。见七驴儿灵眉灵眼,嘴又这么会说话,心里的气去了一半,阴着脸问,你有甚法儿?
我想让他们酿醋,正好油坊有空闲房子,改醋坊并不难,醋糟还能喂猪哩。
哦?灯芯有了兴头,让他把话说完。七驴儿这才把心里想多天的话说出来,灯芯听了觉得还真是不错,这沟里沟外哪家不食醋,当下对七驴儿生了好感,要是谁都肯动脑子,院里的事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你回去抓紧办,缺的少的只管吭气儿。说完躺到了炕上,她实在太累了。七驴儿知道该告退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赖在那儿,半天后他说,少奶奶累了一天,要不我给你敲敲腿?
灯芯好奇地抬起头,你会敲腿?
会。管家六根在油坊时,每天都给他敲。
灯芯哦了一声,没说敲也没说不敲,七驴儿犹豫片刻,走过去,跪在炕沿下就敲起来。你还甭说,七驴儿这一手还真管用,敲着敲着灯芯就感觉不到腿疼了,浑身慢慢舒开,随着敲打的节拍走进一个陌生的境界。风从山谷缓缓吹来,撩拨得人无比通畅,血液伴着雨点的声音汩汩流动,身心花蕾样绽开。灵魂渐渐从肉体脱开,飞向一个神往已久的地方。
七驴儿敲得投入极了,两只灵巧的手像在飞翔,从灯芯修长的腿飞到纤细的腰际,驻足片刻,又飞往脊背,在肩胛处向左右延伸,再没入两条纤纤手臂,落下时绕开美丽的臀,让一片遗憾默默置入两个人心田。
世界静止了,世界又在飞速地旋转。美妙无比的感觉令灯芯有腾云驾雾的幻觉。
而此时,远在五里外的天堂庙山门吱呀一声,开了,蒙蒙夜色下,探出一个人来,老,背弓着,像一棵让风吹打干了的树,脸上更是千沟万壑。男人在山门前默了一会儿,很不甘心,想再次探进头去,山门吱呀一声,关了。男人恨恨一跺脚,下了山。
男人正是马巴佬的老姐夫。草绳男人也是受不住人世间这分分离离的苦,窑上跟庙里来回跑了好几趟,磨破了嘴皮子,妙云法师才答应见男人一面。老姐夫喜得饭也顾不上吃,骑上一头毛驴儿就下了山,打晌午走到大后晌,才看见那座庙。
庙还是那座庙,可物是人非,三年大灾加上惠云师太的升天,这庙里就多了股悲悲切切的味道。
老姐夫被引到妙云法师的竂房,刚一看见妙云,忽啦声音就出来了。
桃花呀——
世主认错人了,我是当家师妙云。妙云法师双手合十,施礼道。
桃花呀,我可寻着你了——老姐夫顿然泪若雨下,这几十年,他东奔西波,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出了家,去了哪座山哪座庙,却一直没个准信。这下,他算是清清楚楚看见自个女人了。
也不管女人咋个不搭理他,老姐夫扑通一声坐下,一把鼻子一把泪,就把家里的事儿全说了。儿子死了,媳妇也死了,孙子没了,就剩了他一个老不中用的。桃花呀,这日子——老姐夫哭成了个泪人儿。
妙云法师紧紧地撑住自己的表情,不让任何尘俗界的悲欢显出来,嘴里使劲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仿佛一停下来,她就立马成了俗人!
夜,寂静无声,南山松涛沉默成一片,黑夜里,只有老姐夫下山的脚步在出踏出踏响。每走一步,老姐夫就回一次头,眼里,还是抹不尽的泪。他哭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又问了那么多,她呢,就知道阿弥陀佛。仿佛心里除了佛爷,再也不想这尘世间的一个人,不想这尘世间的一件事。老姐夫心死了,彻底死了,她把他忘了,把儿女们也忘了,把那么多凄凄苦苦的日子也全给忘了。那么,她心里还有谁?
老姐夫不明白,老姐夫也不想明白,都活到了这地步,还明白个甚?不如一头撞到这南山上,不如一脚踩到这悬崖里。可老姐夫不甘心啊!
他就是想知道,当初,凭甚她要把他和儿女抛下,遁入这空门?
能说么?
不能说呀!
老姐夫离开很久,妙云还呆在寮房里,双手拨弄着佛珠,嘴里仍念念有词。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世上哪儿有空门,谁又能逃得过这滚滚红尘?原想一头扑进佛怀里,这尘世间的恩怨,化作一缕青烟,永世地脱离苦海。哪知
妙云忽然泪如雨下了。
那个已经在她脑子里死去的、空气里弥散着雨腥味的黄昏哗地跳出来,她感觉自己猛地就被那浓浓的雨腥味包围了,浸透了,心,湿润成一片。那是她生下果果刺不久,因为男人在那年里害了场大病,家里日子突然间紧巴得喘不过气,正好有个亲戚想抱走果果刺,桃花一狠心应了。可真的一抱走,心就空了,空得搁哪儿也找不到着落。想来想去,还是来到了下河院。
这一来,就把自个给丢了,彻底丢了,咋都找不回。想想也真是好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竟也犯那种傻。年轻时都忍着没犯,却在那一年,突然就给犯了。
不犯由不得她。
其实,心里是一直想犯的。
东家庄地在长廊里突然扶住她的一瞬,桃花觉得命定的那一刻到了,打十七岁上看到他,北山门口望过那一眼,这人,就种在心里。风里雨里,一直没枯没死,活得很倔。只是,因了妹妹水上漂,这活,便成了另种颜色,偷偷的,蹿着苗儿,却不敢往旺里长,不敢往茂盛里来。那一刻,绿在瞬间弥漫了整个下河院,也在瞬间盛满了她的心。她的脚是扭了,真扭,可那一刻,她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种晕乎,一种飘。
那个空气里弥漫着菜花浓浓香味的黄昏,就在下河院长廊里,两个打十几二十遇过的人,瞬间有点分不开,几十年的光阴似乎没有过,仿佛,还在北山那院门前,仿佛,二十岁的东家庄地抱着上轿的,正是手里扶着的扭了脚的人。所以,后来到睡房,拥在一起,搂在一起,压在一起,就都合情合理了。
命该如此!
却又偏偏不是!
睡房门腾地响起时,才知道中间这长长的岁月有过,真有过,这岁月里,北山马家的二丫头水上漂才是下河院的主人,而怀里挣扎着的脚疼的人,却在离下河院很远的沟外一个小村子里,天天翘起了目光盼。
目光嚓地被折断。折断目光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个的亲妹妹水上漂。
被病痛折磨得早已起不了身的水上漂这一天突然充满了力量,不但撞开了门,还径直撞进来,径直撕住她,要往烂里撕
荡妇,淫贼,不要脸的,下流鬼,贱货,桃花听到了天下所有对贱女人的恶骂。这恶骂,一半响在睡屋里,一半,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再也没法在这世上走了,就在妹妹水上漂撕完自个一头撞向黑柱子时,她看清了自个的未来,一条曲曲折折通向庙宇的路。
这些,咋个向自家男人张口?
连续两年大丰收让重振下河院的计划从容实施,这年春季菜子开花的时候,下河院已是万象更新,一派欣荣。南北二山的菜子地扩展了几十亩,菜花盛开,映得满山流彩。闻讯赶来的放蜂人将蜂箱摆在耀眼的菜子中,群蜂狂舞,香气袭人。南山煤窑在孙六和草绳男人的尽心合作下,又打通了一条巷井,出煤量较以前翻了一番。驼背男人孙六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少奶奶灯芯将新开巷井一成的收入给了他,感动得孙六流涕痛哭。草绳男人也分得一成,张罗着盖新房,出嫁闺女。七驴儿莫负灯芯厚望,醋坊酿出的醋让沟里沟外啧啧称赞,都说下河院觅了一个能人。
石头和凤香搬进了磨房,磨房边上新起了三间房,圈了院子,杨树枝倒垂下来,墨绿的叶子让小院充满生机。院子圈好的那个上午,在噼噼叭叭的炮仗声中灯芯将磨房正式给了石头,作为下河院对老管家和福的报答。凤香跪在老管家和福的坟头上,哭着告诉他这天大的喜讯。
惟一的担忧是石头的病,这个春末,石头看上去比十五岁时还要瘦小,脸色蜡黄得让灯芯一见就忍不住抺泪,更多的时候她陪着石头,两人还像以前躺炕上说话。似乎转瞬间,石头已过了二十,这样的年龄多少让两个人尴尬,可石头一点不觉害羞,常常将头枕在姐姐身上,手抚着姐姐丰润白皙的脸,边说话儿边挠姐姐痒痒。二十九岁的灯芯搂着石头时心里难免生出异样,尤其高耸的胸脯不慎让石头触动时,更是气短得说不出话。她常常闭上眼,努力让颤栗的身子恢复平静。可努力往往近乎于徒劳,越想平静反倒抖嗦得越是厉害。这个傍晚,石头再次想躺怀里时,少奶奶灯芯轻轻推开石头,说,石头呀,往后不能再学娃儿们了,你成大人了,明白么?石头恋恋不舍,一脸怅然说,石头不想长大,只想一直躺姐姐怀里。瘦弱的人儿眼里发出的那恋恋无尽的目光,猛就让灯芯不忍拒绝了,她把石头一把揽怀里,脸贴住脸,手在他身上摩挲。
摩挲
少奶奶灯芯这两年的日子可谓在油锅上煎熬,自打中医爹说出死头子话,便狠了心不让男人命旺近身。夜里跟命旺分开睡,自个搂了牛犊睡里屋,把男人独独地扔在外屋炕上。可谁知,尝到云雨甜头的命旺压根少不了那一口,一日不吃就发疯嚎叫,半夜摸进来,硬掀了被子往身上爬。两个人常为这事儿撕扭一起打架。命旺现在有了力气,能挣弹着压倒灯芯,但却解不开灯芯裤子,灯芯将衣裳跟裤子缝一起,任凭命旺怎么叫也不敢松懈自己。三岁的牛犊痴痴呆呆躺一边,一副事不关己样,好像炕上的两人打得越凶,他才越能睡得着。灯芯终是使足了力气,将男人命旺又推到外屋,还没顾上叹息,就见牛犊迷迷登登睁开眼,流出一嘴的涎水。裆里一摸,拉下了。
这娃,到今儿个拉屎撒尿还不会。灯芯颓丧地倒在炕沿边,精气神忽地就被抽走了,对日子,瞬间没了一点儿信心。
这是活寡啊,老天爷咋就摊给她这种日子!
这阵搂着石头,禁不住春潮漫开,却又死死抑制住自己,不敢有半丝邪恶之想。石头自然不明这些,依旧跟往日样往她怀里蹭,有时还故意在她胸上掐一把。灯芯脸埋在石头怀里,苦着心说,石头呀,你知道姐姐的苦么?
知道。
那你说说姐姐最苦的是甚?
下河院太大了,姐姐一人累不过来。
灯芯便无话。苦水淹没了一切,也淹没了她对怀里男人心存的暗想。
这日正午,灯芯正在后院跟木手子安顿给牛配种的事,几头母牛发了情,沟里又没种牛,灯芯让木手子赶了去南山配。发情的母牛一个个伸长舌头,流下长长的涎水,时不时朝别的牛身后舔几下,以示自己的需要。灯芯望了,惹出一脸臊红。木手子牵牛出棚的当儿,院里忽响起丫头葱儿惊乍乍的嚎叫。跑出来一看,丫头葱儿敞怀露胸,神色慌张往这边跑,边跑边朝后望,命旺狼一样打西厢房撵出来。灯芯一眼便猜到出了啥事儿,扑过去搂住葱儿,冲虎视眈眈的命旺吼,你敢!
命旺止住步子,恶恶地盯了眼灯芯,垂头丧气回去了。
这一幕没逃过二拐子的眼。
几年里二拐子寂寞够了,寂寞疯了。下河院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没份,他像一条被人拿绳子拴在过去里的狗,对现实,对未来,都不许他汪汪两声。难怪七驴儿说瞧你这管家当的,连后院二花都不如,二花还天天冲院里吠几声哩。
要不是他可以伺机冲院里瞅几眼,看一些花花事儿,都不知道自个是活着还是死了。
没成想,他终于还是瞅着了东西。
灯芯搂葱儿进了耳房,葱儿要说,灯芯止住她,闻声赶来的奶妈仁顺嫂见葱儿烂了脸,心疼地叫了声,忙找东西给她止血。灯芯跨坐在炕沿上,心里的火很快转成担忧。这阵子,命旺像是吃上啥药了,一日比一日猛,一日比一日的急切。夜里躺炕上,会发出公狼般的长嗥,早起叠被,灯芯会看到大片黏湿。
这都是自个不让他近身惹的!少奶奶灯芯一边怀着忏悔的心情为男人愧疚,一边却又涌上对丫头葱儿深深的不安。这样下去,怕是早晚要出事。
沙河沿上,管家二拐子心事重重,看到院里那一幕后,他便像空气一样无声地飘到了这里。这些年,也只有沙河沿才肯收留他,才肯听他诉诉心里的憋屈。沙河是条倒流河,水从东边日出的地方一股股涌出,汇集成河,滔滔地流向西天。日复一日的流动中,便听够了管家二拐子的心声,也看够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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