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克衫和蓝色的牛仔裤,中等个子,白面书生,文文弱弱的,一看就是大学里那种嗜书如命的男生。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跟公司里那些西装革履、头发上打无数的摩丝的男性白领迥然不同。
肯定是他。
我暂且不动声色,看他能不能辨认出我来。他在电话里那么有把握,是不是真的有心灵感应呢?
许多读过他的文字的人,也许会将他想象成一名怒发冲冠的侠客,而不会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学生,文弱而单薄,羞怯而腼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惊讶于他们所想象的"廷生"与廷生本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这一落差足以形成瀑布。
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读懂他。
而我,在给他写信之前,就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他的模样——跟眼前的他一模一样。
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他的目光扫描到了我。他发现了我。他的目光差点就与我的目光相遇,但他又将目光跳开了。他似乎认出了我,却还有些踌躇。
我心里想,可怜的"孩子"啊,你为什么如此害羞,不敢走过来直截了当地询问我?
不出我所料,他掏出手机,借着彩灯的灯光,埋头拨我的手机号码。我看着他拨号,然后把手机放在耳朵边倾听。
我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我没有接。他就站在我前方二十多步远的地方。我直接朝他走去,在电话断开之前,我就能走到他的身边。也许,当我走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还能够听到我包里手机的铃声。
我要先开口跟他说话,初次见面就"将他一军",稳稳地占据上风。
"你是廷生吗?"我站在他的左侧,笑着问他。
他慌忙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地点点头。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不像是研究生,倒像是本科低年级的学生。
我们的眼睛相互凝视了几秒钟,我们似乎有一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终于见面了的惊喜。而我们却是第一次见面。
我们一起走进校门。这是北大的主干道,两边古老的楼房被夜色勾勒出飞檐斗角。树枝与屋檐融合在一起。我们就像是行走在另一个时代。
他一边走一边问我:"你想吃什么菜?学校里有各种风味的餐厅,有韩国菜,有川菜,有北京烤鸭,也有你们那里的淮扬菜"他真有趣,刚一见面,原来想了许久的那些客套话都忘记了,说起吃什么菜来却头头是道。
我想,他是一介书生,没有什么收入,我哪里会让他破费呢?他请我吃一顿饭,可能就少了几本书。这对他可是一个大大的损失。于是,我对他说,就去学生餐厅,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再说,离开学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学生食堂,我倒想进去重温当年做学生时候的感觉,也想比较一下北大的伙食跟我们学校相比孰优孰劣。
我们边聊边走,他给我介绍道路两侧的建筑。建筑有新有旧,新修的房子总是比不上老房子。新房子粗糙而漫不经心,老房子精致而韵味无穷。从这些建筑中我就能感觉到,这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审美能力大大地退化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质量也大大地退化了。
很快,我们到了一家餐厅。正是校园里学生们就餐的时刻,远远地就听见里面鼎沸的人声。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顿时对这个没有多少装修的学生餐厅感到十分的亲切。
我们在二楼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与一楼的喧嚣相比,二楼显得安静一些。
他把菜单递给我,让我点菜。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很少跟女孩接触的男生。这种男生,一在女孩身边,立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时,我真是又冷又饿,赶紧点了三个菜,并要了米饭。我发现他在偷偷地观察我。我的样子不算难看吧?我心里暗自发笑,虽然有一点害羞,却暗暗让自己稳住。
我今天食欲很好,不知是由于拔牙之后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还是"家园"餐厅的饭菜真的很可口。他却只吃了一点点,还没有我吃得多。他告诉我,中午在一位老师家吃饭,吃到很晚,因此还没有感到饥饿。但我想,更因为我坐在他对面,他是在陌生女孩面前有些紧张呢。
吃完饭,他建议去他校外租的小屋里坐坐。我答应了,在以前的电话里,他就邀请我去他新搬的"家",而我也对他的小屋充满了想象。我想去那里,看看他写作的地方,看看他的电脑和桌子,看看与他有关的一切。
他说,从餐厅去他租的房子,有一站地的距离,他可以骑车带我走。
"你的骑车的技术行吗?"我有些担忧地问他。我是个胆小的女孩,除了小学时候爸爸骑车带过我之外,我宁可自己骑车,自己掌握方向,从来就不让别人带我。
"没有问题!"他拍拍胸口。
我小心翼翼地便坐到了后座上,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反复让他慢一点骑。
尽管如此,在过一个路口时,还是遇到了一次小小的"险情"——他一个急刹车,我赶紧抱住他的腰,紧紧地。等到他重新开始骑车时,我急忙松手。他感觉到了吗?我的心在砰砰地跳动。想到自己居然紧紧地抱住他,一点也没有淑女的风范,我的脸上就有些发烧了。
他住的"稻香园"果然是一个安静的小区。虽然很旧,没有新兴小区的朝气和洋气,墙面的红砖直接露在外面。但是,居民却不拥挤,也听不到外边街上喧闹的车声。这里正适合像廷生这样的写作者居住。
我们来到五号楼前面。他锁好自行车,这才发现,整座楼房一片漆黑,似乎停电了。不会这么凑巧吧?真的停电了,我们该怎么办呢?如果停电的话,我不太想上去了——去一间漆黑的屋子,等于没有去过。
他安慰我说,也许上面几层有电,都已经到门口了,怎么能不进去呢?他很热情,我只好勉强跟着他上了楼。楼梯间一片黑暗,我们摸索着往上走。到了六楼,进了门,一拉电灯,还好,灯亮了。
他租的是一套小小的两居室。进门就是一间窄窄的小厅,另一位朋友住向北的那间,他住朝南的大间。看得出,他刚刚搬进来。屋子里还有涂料的气味。他的房间,满屋子都是书籍。家具很简单,除了四壁的书架,就是一张宽阔的大床,一个衣柜,一张电脑桌。东西虽少,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有的单身汉的住宅,到处是烟头和臭袜子。
他说,他自小在母亲的影响下,是一个有"洁癖"的男生。住在集体宿舍的时候,他最喜欢打扫房间。在他的带动下,他们的宿舍每年都被评为"卫生宿舍"。
这间雅致的小房间,什么都有,缺的就是女孩子温馨的气息,缺的就是一个聪慧的女主人。突然之间,我有似曾相识之感——我到过这里吗?在我的梦里?
我真切地感到,我属于这里——这里让我的身心都彻底松懈下来。我几乎就想拿起一本书随心所欲地躺到床上读起来。这里比我的宿舍、比我的家更适合我。这里似乎早就为我安排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位置。这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难道我梦中到过这里?
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他新写的文章。我坐在他的电脑椅上,全神贯注地看起来,而他站在我身后,给我指点怎样打开窗口调出文档。他说,我是这些文字的第一读者。
"假如哪天我失业了,我就来给你当秘书,帮你整理文稿。"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话刚出口,我又觉得有些直白了,有点后悔,有点脸红。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来?他站在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把文章都拷贝到磁盘上,让我带回去慢慢读。他建议说,去附近的酒吧坐坐。我点头同意了。
下楼的时候,楼梯很黑,他走在前面,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让我来牵着你走。"
我没有拉住他伸过来的手,我轻声说:"我还看得见,不用了。"
黑暗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但是我能够感受到他淡淡的失望,他默默地在前面走着,好一阵没有开口。
难道我的矜持伤害了他?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把我的手伸给他呢?我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保守"了?让他牵着我的手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我是多么不愿伤害他啊。他跟我一样敏感而脆弱,一点点微妙的温度变化都能够感觉到。
沉默了片刻,我们又开始热烈地聊起来。我们都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个小小的裂痕,很快就像一滴流过沙滩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进了一间名字叫"漂流木"的酒吧。看得出来,他不是经常泡酒吧的"新人类",这个地方就在北大西门外,他却一点也不熟悉。
"漂流木"是我们比较了几间酒吧后选择的,它收敛,它安静,有一种怀旧的惆怅,有一种回忆的温馨。我们在轻柔的音乐里谈话。他比我想象的要健谈得多,略微有一点点口吃——在他激动地时候,但不像他文章里所写的那样明显。这一点点的口吃,反倒显示出他的真诚和可爱来。口吃的时候,他会脸红,一脸红,他就进入了他本真的状态。
我趴在桌子上,拨弄着玻璃杯里的蜡烛。我不愿在他的面前也戴着面具。我要袒露出我至今没有向任何人袒露的灵魂来。
忽然,一首诗涌上我的心头。我把这首即兴的小诗朗诵给他听。
他放下酒杯,全神贯注地倾听。看得出来,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夜渐深了,我得回饭店了。他提出送我回去。其实,我心里就希望他能够送我回去,只是不好主动提出而已。
我们在出租车上继续热切地说着话。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出租车在三环路上飞快地行驶着。深夜的街道,再不像白天那样塞车。要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它在三环上绕一圈又一圈。
似乎没有聊多少话,车就到了饭店。我下了车,他也下车来向我道别。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想离开他了。这一刻的离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次见面?
我想伸出手去与他握手,但突然又想起,在稻香园里下楼时,我曾经拒绝过他想牵我的建议。
那么,现在向他伸出手去,会不会使他认为我是一个变化无常的、情绪化的女孩呢?
我低声地对他说了一声"再见",便扭头走进了饭店。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害怕他看见我哭。
我希望他追上来,我希望他拉住我。
他没有追上来,他乖乖地上了车。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当我回头的时候,他坐的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三、廷生的信
宁萱:
昨天晚上分别的时候,想说很多的话,还是没有说。
在我回去的路上,车窗外不知是华灯闪烁,还是幽灵狂舞。我这个异乡人,忽然又想起酒吧里的那些漂流瓶,想起你念给我听的那首小诗。一路上,一种莫名的寂寞困扰着我,仿佛生命中的某一些部分离我而去。
没有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能这么随意、这么深入地聊天,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你大概能感觉得出,我是个相当内敛的人,不会轻而易举地去接近别人,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让别人接近。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几乎没有发生过"一见如故"的事情,至于"一见钟情"则更是天方夜谭。往往是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观察、揣度、掂量,极其缓慢地了解对方,然后才成为"朋友"——我使用"朋友"两个字很慎重,这个世界上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太少了。
然而,你却是一个例外,唯一的例外。我"莫名惊诧"于你居然如此了解我、洞悉我的一切。而我对你也一样。(不过,我还是没有你那样敏锐。)
奇迹终于诞生。
我的文字中曾经写到过的那个女孩,我们来往了四年,她依然"外在"于我。自始至终,两人之间一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我们没有办法忽视墙的存在,但谁也没有办法拆除它。
而你,顷刻之间,就已然"内在"于我。我的每一丝情绪的变化,你都能够捕捉到。好像若干年以前,冥冥之中就有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力量安排好这一切,让你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待着我。而我必须经历过那么多的错误之后,才能够到达这里,看到人间最美好的景色。
然后,尘埃落定,我从此将不再东张西望,不再"这山望着那山高"。
早上,我重新读鲁迅先生的野草。先生在墓碣文中写道:"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其实,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先生说,寂寞像一条"大毒蛇",我就时常有这样的感觉。
若遇不到你,会怎样呢?
如果一个人在旷野中跋涉太久,对他来说,恶劣的外部环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内心的孤独所压跨。这些年来,我在北大得到许多师友的关爱,可是我的心灵仍然像是一颗核桃仁,被坚硬的壳包裹着,有一天,会不会粉碎呢?
墨西哥诗人帕斯在谈到孤独时指出:在这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地球上,孤独是全人类最严重的病症。但是,一个生活在高原上坚冷如石的夜空下的墨西哥人的孤独,和一个生活在抽象的机械世界里的美国人的孤独,是截然不同的。墨西哥人活在自然力量之间,但他失去了跟那些力量联系的能力,所以他沉默了。墨西哥人的孤独是一种宗教式的感情,一种孤儿式的感情,他们因为与万物失去了联系而感到孤独。而美国人生活在他们所创造出来的机器之间。他们不能在那些非人化的机器之间认出自己,他们的创造品不再服从他们,因此他们感到孤独。
那么,我的孤独是哪一种呢?
我从遥远的四川的乡村来到恐龙般庞大的北京,恰恰好像从墨西哥来到美国。这不仅仅是一段身体的旅行,更是一段心灵的旅行。今天,我依然有着童年和乡村的清晰的记忆,同时也感受着现实生活深切的困扰。回乡村去,乡村和我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重新回到都市,都市却安抚不了我的灵魂。我的孤独两者兼而有之——有墨西哥人的孤独,也有美国人的孤独。因此,要彻底医治好我的孤独,也就更加艰难。
宁萱,你是不是这样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呢?(在你的面前,我不再口吃。)
下午,我又出门去,为新书的出版而奔波。我本来是一个不善于同"列强"进行"交涉"的人,可是再艰难的事情,还得自己努力学习。每一本书都是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把她送进最好的幼儿园。
目前,在作者跟出版社和书商打交道的时候,作者通常都是弱势的一方。尤其是我的书,每一本在出版的时候都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有时,为了让它出版,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放弃诸多自己的利益,即使接受一些苛刻的条件——比如大量的段落被删掉。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鲁迅当年与书商之间的官司来。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就连像鲁迅这样有"绍兴师爷"背景、处世老辣的作家,也还是被他所骗。最后鲁迅赢得了官司,并获得一定的赔偿,但是他付出了时间、精力和心情,依然得不偿失。
在写作上,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最喜欢的作品永远是下一本书。正如有一位在足球运动员对球迷说:"我最得意的那个球,是我的下一个球。"对了,这本新书还没有一个好名字,起一个好名字似乎比写一本书还要难。你能不能帮我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你的牙好些了吗?注意不要吃生冷的和麻辣的食物。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智齿与智慧有关,智齿的疼痛,不正是智慧给人带来的痛苦吗?然而,即使痛苦,我们也要勇敢地承受——无论如何,智慧也不知道要比愚昧好多少倍。我当然愿意当一名痛苦的哲学家,而不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
所以,有智齿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些一辈子都不长智齿的人岂不羡慕死我们了?
圣经中说:
智慧胜过愚昧,如同光明胜过黑暗。
智慧的人眼目光明,愚昧的人在黑暗里行。(传道书2:13-14)
自然而然地,忽然之间,扬州成了一个让我牵挂的城市,因为你居住在那里。
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在我送你进饭店的时候,想问你却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假如我建议你到北京来,你会考虑吗?
会,还是不会?
我希望能够早日听到你的答案。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
你给我的那张磁盘,我拿到公司里,让秘书小姐用打印机输出一份来。没有想到,她放了一叠又一叠的打印纸,里面还在滔滔不绝地涌出文字。
足足输送了一个多小时,文章打印完毕,打印机里的墨粉也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小秘书感到很奇怪,禁不住问我:究竟打印的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个作家朋友的书稿,比我们公司的报告有意思多了。
你在我的面前谈话,就像你的文字一样滔滔不绝,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口吃。我听过一个故事,在爱尔兰科克郡的一个小城堡里,有一块名叫"巧言石"的石头。这块石头是一名勇敢的骑士涉过万水千山找来献给城堡的主人麦肯锡的。麦肯锡说话口吃,在战斗开始之前,他要向骑士们训话。这一次,他吻了吻"巧言石",果然说话铿锵有力,大大地鼓舞了士气,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后来,许多口吃的人都到科克郡来吻这块神奇的石头。你却不需要去了,你已经不再口吃。我就是你的"巧言石"。
我喜欢你的文字,也喜欢文字背后的你。晚上在宿舍里抱着这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一页一页地看,觉得似乎抱着一大笔财富。我在读你的文字的时候,两种对立的心态在冲突着,使我矛盾万分:一方面,我恨不得立刻读完,一瞬间就了解你全部的思想;另一方面,我又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放慢阅读速度,担心很快读完以后再也没有好东西可读了。前面一种想法,好像一口气就将长生果吞下肚子的猪八戒;后面一种想法,又像抱着一大堆财宝不肯花一分钱的守财奴。
你说,究竟哪种想法是对的呢?或者两种都不对?
关于你的新书的名字,我想来想去,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要想取一个好名字,真是一件劳神又劳心的事情。就像你对我说的,好多时候,书已经完稿了,名字却还迟迟确定不下来。
我想了一夜,忽然想起安徒生的一幅名叫棕榈树下的天使的剪纸。那是很久以前看到的:纯净的蓝色背景,两个雪白的、长着翅膀的天使,隔着一棵茂盛的棕榈树,款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他们的翅膀灵动而舒张,仿佛立刻就要飞翔。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到一个好名字——"想飞的翅膀"。
梵高曾经猜测说:"你不觉得安徒生的童话很美吗?他肯定还会画插图呢。"是的,伟大的心灵都是相通的——被梵高猜中了,安徒生除了给世界带来公主和小矮人、巫师和美人鱼、丑小鸭和拇指姑娘,还留下了成千幅素描、剪纸和拼贴作品。
安徒生的美术作品与他的童话一样,是给孩子的,给善良的人们的。人们把他的小玩意当作珍品。在瑞典的时候,他为房东的小孙女剪了一座住着公主的宫殿。小女孩奔到院子里,快活地喊叫着。结果四乡八邻都来看这美丽迷幻得如同夏日梦境的剪纸。老祖母捧来一大盘自制的、当地最好的姜汁饼,感谢安徒生给她小孙女的礼物,顺便还请安徒生剪几个新的饼干花样,因为她的姜汁饼模子还是她奶奶留下来的。安徒生给她剪了几个最拿手的:人形风车磨坊、穿靴子的胡桃夹子,跳舞踢腿的芭蕾姑娘。"太好看了,可太难了。我们可怎么做模子?"——老奶奶高兴地说。
安徒生一生都在张着他那天使般的翅膀向美好的天国飞翔,同时他也割舍不下这个不完满的、充满了眼泪和微笑的世界。他不知疲倦地把美和温暖带到这个丑陋而寒冷的人间。我想,这不也是你的理想吗?
"想飞的翅膀"——这个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呢?
我觉得,你所有的文字都可以凝聚成这个生动的意象——"想飞的翅膀"。这个意象里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翅膀向往天空,向往飞翔,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权利是不应该受到剥夺的;第二层意思:这双翅膀偏偏就是受到了束缚,它无法飞翔,它无比痛苦;第三层意思:尽管翅膀受到了束缚,但它依然渴望飞翔,它在挣扎,在斗争,它永远也不屈服。
我想好这个名字之后,突然又想起歌手伍佰的一首歌来。你知道,我很喜欢听歌,我的心里装了几百首歌的歌词。伍佰的这首歌名字叫白鸽,它歌唱的也是相似的意思:一只受伤的白鸽,一颗不屈服的心灵。我把歌词抄给你:
前方啊没有方向
身上啊没有了衣裳
鲜血啊渗出了翅膀
我的眼泪湿透了胸膛
飞翔着强忍着伤
逃离了猎人的枪
我的双脚没有了知觉
我的心情下冰冷的雪
亲爱的母亲挚爱的朋友
我会坚定好好的活
沉默的大地沉默的天空
红色的血继续的流
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飞翔吧飞在天空
用力吹吧无情的风
我不会害怕也无须懦弱
流浪的路我自己走
那是种骄傲阳光的洒脱
白云从我脚下掠过
干枯的身影憔悴的面容
挥着翅膀不再回头
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我很喜欢这首歌,你呢?一只飞翔在密密麻麻的枪口之中的鸽子,是真正的勇士。为了灵魂的自由,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我还想起晓波给爱人的一首诗与薇依一起期待——给小妹。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法国思想家薇依在你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看来真实英雄所见略同。
晓波的题记是这样写的:"我们共同读过的第一本薇依的书是在期待之中。她不是基督徒,却有着难以企及的对上帝的虔诚。我喜欢她也许是因为理智,但我确信你喜欢她仅仅因为你们都是女人,都在爱的期待之中。"我愿意恭敬地把这首诗抄给你:
你与薇依交流
不需要任何背景和知识
你们都是女人
痛苦而孤独的时刻
为爱而等待的时刻
更是女人
你们是女人
从不逃避夏娃的原罪
而这原罪
恰是爱与信的源泉
眼中有熬不干的泪
子宫里有流不尽的血
等待之中的你
就是期待之中的她
一本书
关闭所有的夜晚
一片龟贝竹的嫩叶
生长出上帝的箴言
执著于天空之间的空白
没有翅膀的飞翔
比天使的姿态更接近天堂
薇依死了,死于
承担同胞的苦难
你活下来
为了读完她的遗著
你们一起分享
一片面包
从不奢望
期待一个奇迹
就一定会有奇迹
飞翔是我们唯一的命运,也是我们接近上帝的最好方式。"没有翅膀的飞翔,比天使的姿态更接近天堂",这是其中最打动我的两句诗,这样的诗句就是神来之笔。
你问我的问题,我正在考虑。对我来说,生活本身的质量,比生活在什么地方更重要。
我曾经作为公司的代表在香港工作了一年。那里有舒适的公寓、丰厚的薪水,还有美不胜收的商店、以及阳光灿烂的海滩。那里几乎具备了所有吸引女孩子的条件。但我还是申请回来了。
朋友们都觉得我的决定不可思议:你的工作不是做得很出色吗?如此美差,别人争取几年都争取不到,你为什么主动放弃呢?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也不想向他们解释。
我不属于那个金碧辉煌的城市。那个城市里没有一个让我挚爱的人,没有一个让我随时随地都可以通电话的人。我在那里吃不好睡不香,在宾馆豪华的套房里,经常对着永远也没有结尾的搞笑电视剧发呆。
我可以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管是宫殿还是贫民窟,不管是沙漠还是海洋,不管是严寒的南极还是炎热的赤道,我只需要它能够满足我的一个小小的条件——身边有一个真爱一辈子的人。
你是不是一个能够让我信赖并挚爱一辈子的人?
与你的相遇,可能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
与我的相遇,在你的生命中有没有位置呢?
如果有的话,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
五、廷生的信
宁萱:
我很喜欢你给新书起的名字——想飞的翅膀。这个名字,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给新书起一个名字,简直比写一本新书还要难。我决定,就用它来作为新书的名字。
我也看到过安徒生的剪纸和素描,我对这些作品可以说是"爱不释手"。你还记得拇指姑娘的故事吗?一个女人从巫婆那里得到一粒花种,却从美丽的郁金香花心里得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姑娘。故事的结尾,在种种惊险和磨难之后,这个小小的姑娘居然找到了一个白皙、透明,戴着漂亮金冠的王子,可巧的是,他也是小小小的、住在花里。还用说?小姑娘成了花中的王后。
其实,在写这个故事之前,安徒生就已经画了一副素描,线条拙朴而简洁,像是出自孩子之手。安徒生还在旁边加了注释:"只要细细观察别的花朵,我就看出不仅仅这朵花是这样,每朵花里都有一个摇曳颤动的小精灵,看看他们的翅膀和纤薄衣裳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居住在什么花里。"我想,在原初的时代,我们人类应当都是有翅膀的。
我也很喜欢你抄给我的伍佰的歌词。虽然不经常听歌,但我知道,许多好听的歌,本身就是诗歌。伍佰的歌写的不只是鸽子的命运,而是那些有梦想的人共同的命运。
我更喜欢你抄给我的晓波的诗歌。薇依、爱、上帝、飞翔这些意象在我心中宛如一石激起千尺浪,读完之后,我久久无法入睡。有一天,我也将写一首这样的诗歌送给你。那一天,我们已然沐浴着爱在飞翔。
美国诗人兰斯顿休斯曾经这样催促道:
保有你的梦想吧,
因为梦想一旦死去,
生活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再也不能飞翔。
宁萱,让我们永远做有梦想的人。
第一次与你通话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多年来,上帝就安排你盈盈地立在那儿,在某一条路的拐角处气定神闲地等待着我。
我相信世界上有一种超乎于历史规律和理性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主宰着狂妄的人类,它可能来自于上帝,也可能来自于别的什么地方。在它的面前,人类渺小的不能再渺小。
古龙小说七种武器之离别钩里面,有一个让我惊心动魄的细节。心狠手辣的、罪恶累累世袭小侯爷狄青麟,在绝世剑法练成以后,立刻就反手一剑,杀死了自己的师父、剑术高手应无物。
而他的对手、地位卑微的小捕头杨铮,发誓要将强大的对手绳之以法。在一个相似的时刻里,杨铮练成了更为厉害的离别钩。
一位神秘的磨刀老人对杨铮说:"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的。"他的声音中仿佛也带有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古龙在此处有一句神来之笔:此时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后来,果然是毫不起眼的杨铮成了不可一世的狄青麟的克星。杨铮结果了狄青麟,替那些被狄青麟杀害的卑微的生命讨回了正义。
我相信,这种奇妙的感应是真实的。敌人之间有某种感应,爱人和朋友之间则有着更加强烈的感应。敌人之间的感应是恐惧、是不安、是惊慌;而爱人之间的感应则是甜蜜、是温馨、是安宁。
在我们之间,似乎联结着一部可视的网络电话——你在做什么,我能够感觉到;我在做什么,你也能够感觉到。每时每刻。我们在对方的眼里是透明的,互相之间没有任何的秘密与隐私。
你给我写第一封信的时间和你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间,都不是普通的时刻。仅仅用偶然因素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
然后,又是很突然的第一次见面。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我自己呢,也从自己修筑的蜗牛壳里慢慢地爬出来。宁静了好几年的心,又变得不宁静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以前的那种宁静是刻意为之的,是压抑而成的。
前几个月,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朋友看见我还是独自一人,便热心地表示要介绍漂亮的女孩给我认识,鼓励我去追。我淡然一笑,回答他说,我已经很疲倦了,没有力气去"追"女孩子了。我现在的策略是"守株待兔"。
果然,我等来了你。
宁萱,你愿意让我牵着你的手吗?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