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洛北紫野的龙宝山大德寺之内的菩提所总见院的开工,为信长举办葬礼的传闻,也在京都百姓之间沸沸扬扬地传开。
从天正十年十月起,建寺的材料就源源不断地从粟田、伏见、鸟羽、丹波、长坂、鞍马、大原等京城七处口岸运了过来,眨眼之间,一块荒地上便耸起了一座辉煌的庙宇。人们都以为这次的葬礼是在织田一族的全力支持下举办的。
“这下好了,各处的钱币要贬值了。”人们议论纷纷。
甚至是光秀被剿灭之后,京城里也没有引起如此大的轰动。那时只有近卫前久卿一人,由于被怀疑窝藏明智的残党,听任明智进攻二条城,早就落荒而逃了,现在不知隐藏到何处。剩下的人都不了了之。
因此,一听说要为信长举办葬礼,百姓都在合计:全国的大名一定都会来京城参拜,豪华的别馆、寓所一定会相互攀比,数不尽的金银都会涌进京城
可是,听说葬礼的日程只是从十一到十七七天,人们又议论纷纷:“听说这次葬礼,只有羽柴筑前守和秀胜父子二人来操办。”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蜚语,转眼间,又使京城蒙上了浓浓的阴云。
虽说山崎之战的胜利非常耀眼,可是,织田氏却并非只有羽柴父子二人。于是,人们开始担心:葬礼的过程当中,会不会有筑前守的反对者闯进城来,和他发生冲突?顿时流言四起。
“听说这次的葬礼,岐阜的信孝公子早就等候多日了,他早就欲加阻拦了。”
“是啊,我也听说和信孝一伙的越前柴田大人,已经让佐久间玄蕃盛政、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佐佐陆奥守成政等人发兵,据说从北庄出发了。”
“这么说,这次是神户侍从和筑前守养子秀胜争家督之位了。”
就在流言蜚语四起之时,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秀吉的大将,全副武装地率领军队出现在京洛一带,人们的不安又逐渐演变成凝重的沉默。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十月十九,秀吉亲自来到了大德寺,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又骑马返回了山崎。然后,他把养子秀胜和佑笔大村幽古叫到房里。
“我有话要讲,秀胜。你要牢记在心。幽古,为了让后人知道历史,你要用心参透我的意思,仔细地记录下来。”秀吉的语气沉重而严肃。他整了整桌案,闭上了眼睛。“幽古,准备好笔墨了吗?”
幽古答应一声“是”然后提起笔来,凝视着纸张。
“右府去世之后,是我和秀胜一起在本能寺安葬了右府大人,当时我们父子二人相拥而哭,泪如雨下。对吧,秀胜?”秀吉闭眼道。信长十六岁的四子秀胜应一声,顿时眼泪汪汪。大村幽古抬眼看了一下二人,然后飞快地记录。
“你知我为何流泪吗?我想你也能猜得出来。秀吉原本出身低微,承蒙右府大人的提携,才有了今日。右府对秀吉恩宠有加,还把你于次丸秀胜过继于我,这实是秀吉天大的荣幸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明白,很是明白。”
“就这样,羽柴家和右府家合为了一体。因此,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只会哭泣,那简直类似女人”
“大人言之有理”幽古附和道。他想诱秀吉说出后面的内容,无论是语气逐是态度,都显得极其诚恳。
“那么,秀吉就把这次给右府举办丧礼的缘由给你讲一讲,秀胜。右府大人的兄弟本来就少,而老臣却有很多,因此,若我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恐会招来误解,故我一忍再忍,一直忍到了今日。没想到这世间之人太令人失望了。无论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终无一人主动出来为右府操办丧礼。真令我伤心欲绝啊!”“”“你明白了吧,秀胜?于是我就苦思冥想昨日的亲友已变成了今日的仇敌,昨日的鲜花已化为了今日的尘土。即使秀吉本人,也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等命运!当然,我现在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事情。贫贱之士尚有葬父之志,难道我羽柴秀吉就眼睁睁看着右府大人让人耻笑?我考虑再三,觉得若不为右府举办丧礼,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右府!幽古,这些话非常重要,你要好好地记下。秀吉承蒙右府大人眷顾,有幸与织田氏结成一家,若连这一丝勇气都拿不出,一味地顾忌老臣闲话,该为右府大人办的事情却不敢办,岂不是猪狗不如?由此,我毅然决定和秀胜一起,为右府举办丧礼。你明白我的心情吗,秀胜?”
“父亲大人的心情,孩儿十分理解。”
“既然要办,就应倾尽全力为右府祈祷冥福。倾尽我的所有,倾尽所有的真诚”
“是。”
“因此,葬礼安排为七日。当然,秀吉到底是否心无杂念,满怀诚意地为右府举办葬礼,后人自有公论。幽古,这些也要一丝不苟地记下来。”说着,秀吉一只手按在额头上,道“第一日,十月十一日,转经。”
“是,记下了。”
“第二日,顿写诸经,施饿鬼。第三日,忏法十四日,入室。十五日阇维。”
“记下了。”
“十六日宿忌,十七日升座拈香也就是说,丧礼共七天。这也是秀吉最大的努力了”说罢,秀吉的眼角淌下一行泪来。
看到秀吉的眼泪,幽古不禁为之一动。秀胜也眼噙着泪水,定定地看着秀吉。
幽古想,这若是一种策略,真可谓天衣无缝。但这绝不仅是策略。秀吉的性情和智慧,及他的信心,都已浑然一体,达到了神奇之境。尤其是近一段时日,秀吉似更加出神人化了。
“我啊”秀吉顾不上擦拭眼泪,继续道“一万石禄米作为杂用,名刀‘不动国行’也供奉进了大德寺。菩提所总见院那边,我已经捐了白银十一锭,用作为右府的卵塔做法事,还捐赠寺领五十石作为香火钱,除此之外,我还吩咐大坂的商人籴进五百石米,以备他用。”
“是五百石?”幽古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这些米已经陆续运过来了。其实,我想捐赠的东西还有很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无论如何,只依靠咱们父子二人的力量,来举办这次葬礼。对吧,秀胜?”
“对对。”
“即使是五百石,恐也还是少了些。总之,五山十刹的僧人就无须说了,洛中洛外的禅律八宗的僧侣们都会云集于此。”
“云集于此这样记录可以吗?”
“等一下,你就记作不知有几千几万。”
“几千几万?”
“当然,如此盛大的葬礼,京城的百姓应是头一回看到。尽管如此,我仍不足以表达心意。不管怎么说,这是应仁之乱以来,把混战不休的乱世引向太平之路的旷世英雄右府大人的葬礼啊。可惜我秀吉目前仍然势单力薄,难以担当右府那样的大任。说来真令人汗颜”
说到这里,秀吉才睁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在举办此次葬礼的过程中,为了避免外界可能出现的干扰,我已作了充分的安排。醍醐、山科、船冈、梅津、东寺、四冢、西冈等地,我已经安排了黑田、蜂须贺、浅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人严密把守,一旦出现什么闪失,大军立刻前去保卫大德寺,不会有一丝差池。”
幽古义现出异常惊愕的表情。秀胜则还在恭恭敬敬地倾听。“只是令我不安的,是举行葬礼的场所,我总觉得有些欠妥。我老是唯恐慕名前来参拜的男女老少感到不安,因此,已任命小川土佐守、羽田长门守、桑山修理介、木下将监等人为将,前来严守大内禁地,这样,百姓就可以安心参拜了。”
说到这里,秀吉的声音和态度突然都异样起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剩下泪痕,眼中熠熠闪光,声音也高亢了。“我还派了杉原七郎左卫门、桑原右卫门、副田甚兵卫担任寺内的法事奉行,委派生驹新八、小西弥九郎等率领一千余人,负责维持治安我的安排怎么样?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前来寻衅滋事?若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光看见这种阵势,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了。你说是吧,幽古?”
秀吉一旦情绪激昂,一些他完全不可能知道的华丽辞藻、汉语、俚语,都会像激流一样,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奔泻而出。“要想办得圆满,就要力求万无一失。麻痹大意乃是大敌,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对吧?别以为这样就完美无缺了。我还特意任命舍弟羽柴美浓守秀长为总奉行,率领一万余人负责特别警戒。寺院外面,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围着狮子墙不停巡逻。四面的大门全部挂上帷帐,严密把守,关卡、哨卡的侍卫武士人人手执长枪,数百支火枪早已剪好引信,随时待命。怎样,秀胜?那些蟊贼鼠辈们还敢前来吗?”
“当然不敢。”
“这方是万无一失。有备才能无患。这样,前来祭拜的大名们也可以安心了。到时候,由你和池田的儿子辉政所抬的棺材也已做好。现若从我口中说出,未免有自负之嫌。幽古,这些东西在当天亲眼看到之后,你再详细地记录下来。棺中盛放着用以焚化的沉香木像。在莲台野的大火屋火葬之时,馥郁的香气一定会弥漫整个海道。”
“整个海道记不记?”
“糊涂!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话若从我口中说出,就会显得我太自负了,这是说话的分寸。”
“在下多嘴。”
“作为一个记录者,只注意事物的表象就足够了,绝不可擅自作出真假的判断。你明白吗?我选择沉香木给右府雕刻木像,是想把右府的伟大抱负和美德撒向天下每一个角落,让整个海道香飘万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懂,世人会说秀吉只是胸无大志的一介武夫。”
“在下记下了。”
“右府大人的宏伟志愿,就是终结乱世的硝烟,给万民带来太平。你觉得现在的天下,会有人不希望太平吗?”
“应该不会”
“若是没有,那么,我所说的让沉香的香气飘遍海道,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其实这也是我向右府发的誓言,向世人宣告秀吉继承右府大志、平定天下的豪迈誓言。这些就不要记了。”
秀吉摆了摆手“若是把这些也记录下来,岂不显得我太狂妄自大?一旦有人认为我有觊觎天下的野心,岂不麻烦?”
幽古迟疑了一下,慌忙点了点头。秀吉觊觎天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自己断不可对这个旷世英才的心胸妄下结论。
“幽古,我看你有些迷惘啊。”
“是啊,不不”
“哈哈哈,我看你看待问题还是太肤浅了。我并非一个觊觎天下的狂人,只是一个想继承右府遗愿的有志者而已,休要本末倒置。当然,在继承遗志之时,若天下真到了我手中,也是没有办法。”
“大人教诲得是。”
“这决非自命清高。世上还是有真情在的。好了,今天的记录就到此为止吧。”
幽古恭敬地低下头,搁了笔。
天正十年十月十一。这一日,京城人流如织,大家都直奔紫野而去。
天空响晴,没有一丝风。红叶季节已过,只剩裸露树干的荒原上挤满了人。随着人们一步步接近大德寺,赞叹之音也渐渐高涨。
“真是气势非凡,这么多军队,到底有多少人啊?”
“听说这一带有五万多人。加上城里的军队和京城七口的守卫,怎么说也得有十万人。”
“哦,十万大军京城里从未驻扎过这么多军队啊。”
“是啊,真是闻所未闻。听说这些军队都是自带干粮,这四五天里,淀川的河面上,黑压压的全是船。”
“是啊,否则恐怕早就麻烦了。京城里这点粮食,还不够他们吃两三天的呢。”
“快看快看,那一列进寺的和尚们。多么漂亮的禅杖啊!光和尚就不知有多少呢。”
“听说光和尚就有一万多人!”
“我也听说了,和尚们的斋饭就有五百多石呢。现在,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是由大坂的淀屋来筹措大米,我还听说,一万贯杂用都是堺港商人出的。”
“这样一来,天下大势已定”
“那还用说。我看,就连故去的右府大人都没有这样庞大的阵势。真是鸿运齐天的大将军啊!”“我看,这决不仅仅凭运气。筑前守不但为主公报了仇,还把主公供养了起来。我看,是筑前守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我还听说,这次供养结束之后,筑前守就要着手处理城镇之事。说是要恢复应仁之乱以前被烧毁的城镇的繁荣呢。我看,不出半年,筑前守就会着手解决不,就会完成这个计划!看大人如此磅礴的气势,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这些人似乎不全是京城的百姓,其中好像还混杂着小西弥九郎、纳屋蕉庵,以及淀屋常安的人。他们巧妙地宣传,鼓动着大家的情绪,给那些担心战争爆发之人的心里,播下了一缕缕灿烂的阳光。其手段之高明,直令人拍手叫绝。
虽然这次盛大的活动没有通知德川家康,可他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早就以绸缎商人的身份混到人群中去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隆重的场面,让人不知不觉地就把柴田胜家、织田信孝、织田信雄等等全都抛到脑后去了。秀吉滴水不漏的安排、秩序井然的军队,让人感到非常安心。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会有人攻进来呢?百姓似也都这么认为。
从这层意义上说,秀吉的精心安排就像一个大斗篷,从第一天起就把人们包了个严严实实更精彩的是,阇维日的队伍,不仅让京城百姓大开眼界,也让汇集到此处的各地大名与细作叹为观止。
从十三日到十四日,天空还略有些云彩,可是到了十五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紫野上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前来观看盛大葬礼的人。
巳时前后,集中到大德寺的大名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围观的人群面前经过,华丽的队伍把葬礼装扮得更加恢弘壮丽。最惹眼的自然是盖着金纱金绢的灵柩。四方下垂的璎珞和栏杆全都镶金嵌银,八角的柱子绘满了绮丽的丹青,绚烂的色彩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七色彩虹。自然,灵柩里面放置的是最令秀吉骄傲的沉香木像。
灵柩的前辕扛在池田辉政的肩上,扛后辕的则是羽柴秀胜。紧跟其后的就是秀吉自己。只见他神情庄重,手里捧着信长的牌位和名刀“不动国行”身后则跟着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头戴一色的乌帽,身着麻布丧服,个个神情严肃。
总之,仅仅在从大德寺到莲台野的一千五百间道路的两侧,就投入了三万多名守备的步兵,可想而知,这一带已经成了刀、弓和火枪的森林,威风凛凛,令人不寒而栗。
紧跟在乌帽麻衣的武士后面的,是号称一万人的五山十刹、禅律八宗的僧侣队列。只见他们分门别派,身着盛装,各自高诵着宗派的法语,蔚为壮观。头顶是耀眼的七色天盖、五色旗幡、袅袅紫烟,还有无数的明灯、佛具、龟足、造花、七宝,仿佛天上的仙境搬到了人间,让那些平日里被生活所困的老百姓们飘飘欲仙,恍如被带至净土。
这一日,家康的心腹茶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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