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做这一句!愤恨,仇怨,悲伤,恐怖,你们都是鬼,你们再不要用你们的魔法来围困我,缠扰我,我对你们将全不担心,你们虽有魔法也是徒然!
他把半杯残酒用力泼在地上,好像这残酒就是他所不屑担心的魔鬼。随着又斟满了一杯,高高一举,好像与别人同饮祝杯似的,然后咽嘟咽嘟一口气喝干了,喃喃自念:
"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内心里,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烧着!你是江河一样浩荡的水也好,你是漫没全世界的洪水也好,总之灭不了我内心里燃烧着的东西!"他笑了,近乎浮肿的红脸上现出孩子一般纯真的神采,好像一点儿不曾尝过变幻的世味似的。
但当放下空杯的时候,他脸上纯真的神采立刻消隐了;他感到一阵突然的袭击,空杯里有个人脸,阴郁地含着冷笑,那是乐山!于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处乱钻,想到乐山少年时代的情形,想到乐山近几年来的思想,想到乐山的每一句话,想到乐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体,谁都以为是结核菌的俘虏了,哪知竟断送于乱刀!刀从这边刺进去,那边刺进去,红血像橡树胶一样流出来,那麻布袋该染得通红了吧?他的身体又成个什么样子?当他透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转的是什么念头?"仿佛胸膈间有一件东西尽往上涌,要把胸膛喉咙涨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尘满封的墙上。啊!墙上有图画,横七竖八的尸体,死白的脑浆胶粘着殷红的血汁,断了的肠子拌和着街上的灰沙,各个尸体的口腔都大张着,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号。他恐怖地闭上眼睛,想"他们在呼号些什么?"却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哭开了头反而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现在这境界就是最合适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尽头,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墙上,眼泪陆续地淌,倒垂下来的蓬乱的头发完全掩没了眉额,哭声是质直的长号。
"怎么,哭起来了?"四个小商人模样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预备去尝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听到哭声,一齐住了脚回头看。
"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装到肚子里就作怪了。本来,不会吃酒装什么腔,吃什么酒!"就是那个标榜"好一身白肉"的这么说,现在他的声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为说得极有风趣,接着便哈哈地笑。
"想来是他的姘头丢了他了。"一个瘦脸的看焕之三十多的年纪,面目也还端正,衣着又并不褴褛,以为除了被姘头抛弃,决不至于伤心到酒醉号哭;他也非常满意自己的猜测,说罢,狂吸手中只剩小半截的卷烟。
"姘头丢了你,再去姘一个就是。伏在壁角里哭,岂不成个没出息的小弟弟?"第三个这样劝慰,但并不走近焕之,只望着他带玩笑地说。
这些话,焕之丝毫没有听见;他忘却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声里。
伙计走过来,并不惊异地自语:"唔,这位先生吃醉了。"又向四个也已吃到可以啼哭的程度的顾客说:"他今天多吃了两三碗,醉了。前几天没多吃,都是好好的。"
"我原说,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为什么不把多吃的两三碗留在坛子里呢?哈!哈!哈!走吧,走吧,法租界的铁门快要关了。"
四个人便摇晃着由酒精主宰的身体下楼而去。
"先生,醒醒吧!喂,先生!"伙计推动焕之的身躯。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会见到光明?"这完全出于下意识,说了还是哭。
"现在快九点了,"伙计以为他问的是时刻,"应该回去了。这几天夜里,早点儿回去睡觉为妙。"
"你说是不是有命运这个东西?"
"算命么?"伙计皱了皱眉头,但是他有的是招呼醉人的经验,使用大人哄小孩的声调说,"有的,有的,城隍庙里多得很,都挂起招牌,你要请教哪一个由你挑。要现在就去么?那末,醒醒吧!"
"有的么?你说有的么?哇——哇——我也相信有的。它高兴时,突然向你袭击,就叫你从高高的九天掉到十八层地狱!"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伙计不免感到烦恼,更重地推动他。
"我要脱离它的掌握,我要依旧超升起来,能不能呢?能不能呢?"
伙计见他醉到这样,知道非用点儿力气不能叫他醒过来了;便抱起他的身躯,让他离开座椅,四无依傍地站着。
他的双脚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同时感觉身躯一挺,他才回复了意识,虽然头脑里是昏腾得厉害。他的眼睛开始有着落地看四周围,从泪光中辨清楚这是酒店,于是记起号哭以前的一切来了。长号便转成间歇的呜咽,这是余势了,犹如从大雨到不雨,中间总得经过残点滴搭的一个阶段。
"先生,回去吧,如果懒得走,我给你去雇辆车,"伙计亲切地说。
"不,哪里!我能走回去,不用车。"他的手抖抖地掏出一把小银元付酒钱。
在街上是脚不点地地飞跑,身躯摇晃异常,可是没有跌倒。也没有走错路,径进寓所,摸到自己的床铺倒头便睡。女子中学是消灭了,像被大浪潮冲去的海边的小草一样;因而他与一个同事祖住人家的一间楼面,作为暂时的寓所。那同事看他回来,闻到触鼻欲呕的一阵酒气。
半夜里他醒来,口舌非常干燥,像长了一层硬壳;头里剧痛,说不来怎么个痛法;身体彻骨地冷,盖着一条棉被好像没有盖什么;四肢都发竣,这样屈,那样伸,总是不舒服。同事听见他转侧,问他为什么睡不着。他颤声回答:"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