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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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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欲望了。崔永利比他强。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听闻的话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白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揪胡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干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大棒子,你干事没深没浅,你不行我以前以为你挺稳当。"

    "少他妈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绝望地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吭。俩人先后站起来,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点儿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开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么,站住了,用讨好和乞求的声调招呼李慧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咱得对得起朋友"李慧泉头也不回,直往西走。拳头塞在裤袋里,胀得难受。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朝大胡子撞过去,蠢事干得太多,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这两个字比任何时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后悔结识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后会增添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想到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惨输之后又捞回了一点儿。

    他没有醉意。怕喝得过量没敢骑自行车,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车站。48路公其汽车在三环路,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贴着路边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乱荒凉,远处的高层大厦耸立在肮脏的空气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他的路快走到头了。

    罗大妈说有人来找过他。他险些瘫倒,但立刻平静了。个体户协会通知他开会,准备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顺利越境,就要进入缅甸了。缅甸是个自由自在杀人都没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经如鱼得水。

    这里水正在干涸,他是一条喘不上气来的死鱼。夜里口干,爬起来开灯找水喝。呼吸困难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着水凉一凉,在对面大衣柜的镜子里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条绝望的鱼干。

    她说他像广东人。

    她已经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点儿也不难过。难过没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毁灭什么的欲望。那片绒毛像锅底上的一块黑,他想用石头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他准时来到京门饭店。舞厅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张离乐队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给他摆上一听可口可乐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两根香蕉和一个很大的广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别人的东西跟他一样。

    他把广柑的皮剥下来,放下,又剥香蕉的皮。乐队开始入座,人陆陆续续地从一个小门里走出,乐器在折叠椅上轻轻磕碰。首先登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麦克风轻快活泼地寒暄了一阵儿,然后与指挥相互点头。她走到台边,乐声骤然而起。

    舞池里响着嚓嚓的脚步声,灯光转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转自如,表情异常丰富。李慧泉盯住那个空荡荡的小门。

    他看见了赵雅秋。她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地跟门里的人说着什么。浅色西装。短发蓬松,脑门上垂下的一束挂住了半张脸。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旧流露着天真,但眼圈涂得太蓝了,眼窝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净净。阴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片温柔无比的绒毛哪儿去了?

    舞厅里静悄悄地涌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轻,穿着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学生旅游团。中年歌手下去了。赵雅秋接过麦克风,大大方方地走到灯光打出的白柱子里。

    她刚一张口,安静的日本人一阵骚动,接着就鼓起掌来,纷纷跳进舞池。她唱的是他们的歌曲。

    她的日本话不知对味不对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正在升上来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她向每一个人微笑。

    她比他年轻。生活在她眼里是什么洋子?周围这些陌生人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她认为自己生活得幸福吗?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想些什么呢?

    他站起来到休息室抽烟。他的装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逊色。新理的头发,七月份订做的西服套装。

    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种差别。他不如他们。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愚蠢透顶的人!

    掌声噼啪噼啪地传过来。换了一支乐曲。他穿过舞厅,径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门走去。唱歌的换成了一个动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哑,像驴叫,下边的反映似乎更热烈了。

    小门里是幽暗的夹道,靠墙一排座椅上码着乐器盒子。没有人拦他。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化妆室把赵雅秋叫出来。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过来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她跟化妆间里的什么人大声说道:"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最忠实的歌迷!"露出几张男人和女人的脸,都化了妆,很漂亮地注视着他,又缩了回去。化妆间里传出窃窃的低笑。

    赵雅秋把声音放得更大。

    "你给我带花儿了吗?"

    "我"她跟化妆间里的人笑出了一片动听的声音,夹道里嗡嗡直响。他能在五分钟里把她们收拾得永远不会笑。但是,让她笑去吧,让她们笑去吧。他也许向来就是可笑的。他是美丽而幸福的人们难得的笑料。她们可能没见过像他这样不伦不类的人吧?

    他来了,让她们见识见识,看看蠢人的标本是个什么样子。人是喜欢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羞愧的事情。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小李,你别误会!"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我还没唱完呢"

    他不再答话,傲慢地走出小门。舞厅里的音乐温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拥着聚着款款而动,欢乐的气氛正在膨胀。他视而不见,穿过华丽的厅堂,来到秋风浮游的夜里。出租车亮着小黄灯出出进进,车辆把饭店门前的空场挤得满满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黄很大。他靠着门口的大理石柱子,认真地抽着烟卷,认真地听着下车的外国人叽哩咕噜地说话声。

    他等了一个小时。

    她卸了妆,显得很文静。她穿着薄呢大衣,把领子竖起来。他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让风吹走。

    "小李,你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

    "平时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穷开心,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你的脸在广州晒黑了。玩得痛快么?"

    "还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没遇到什么麻烦。我见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从脚尖上抬起来,很勇敢地注视着他。她的脸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人。他的手在风雨衣口袋里抓着那个首饰盒子,掌心潮乎乎的。他没有勇气拿出来,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么样?"

    "挺滑的,不过人还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惊了一下,好像说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静下来。

    "你不该跟这种人打交道。"

    "嗨,就那么回事"

    她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嘴唇嘬成小圆球,嘘嘘地向外吹气。他知道她在装样子。她觉得尴尬了。到底是谁应该觉得羞愧?难道是我吗?他掏出首饰盒子,鼓足勇气递给她。

    "哟!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欢听你唱歌"

    "是金的吗?"

    "你唱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换成顶链可以考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确定关系,再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没这个意思!"

    "都这么说,到时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我的确不能要。我的首饰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绒兔小绒狗什么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她笑的时候装模作样,不笑的时候也是装模作样。她有了一张永远不卸妆的脸。

    "你喜欢我吗?"

    "你要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入求婚的时候用。我还是你的朋友,喜欢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回头朝饭店的自动门看了看。

    李慧泉这时才发觉大门的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人。一个新的保镖。他认出那人是乐队敲小鼓的家伙,一个在音乐声中不住踩电门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意思。"

    "风真大我该吃夜宵去了。"

    "我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过首饰盒子,把它摔在台阶上。没怎么用力,可小盒子弹得很高,变成了两部分。一道闪光溅到旁边的丰田车底下,像被吸进去似的。赵雅秋呀了一声,门里穿黑衣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么多日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他在心里爱护那片唇上的阴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奸淫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一块天空,蓝中泛白,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黑影。空中有飞机下降,红色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司机,随便抽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干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干了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毫不客气地威胁、逼迫,直到她们屈服。他谁也不怕!

    "操你妈!"他在东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这一次声音出奇地大。整条巷子都摇起来,他自己也站不稳了。一些咸咸凉凉的小东西爬过脸沟,固执地钻进了嘴角。他靠着十八号的大门蹲下来。周围没有声音。

    月亮还在原来的地方,变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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