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白白",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
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
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鹰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备"两手过膝",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通,直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
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他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板说: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杨殿起也说:
"东洋武士瞧不起没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爷不抽你是客气,打便宜人谁不会。他挽起袖口,抡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响,并没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挂在什么地方了,抬头看看,头上无树,也没有别的东西缠绕,再一瞧,原来给佐藤抓在手里。玻璃花吃惊地叫出声来:
"这——"
佐藤已撒开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给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说:
"佩服,佩服,佐爷!我没见过这种本事。"
杨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货好。洋人不强,洋货能强?!"
老板把这些话翻译给佐藤,佐藤脸上毫无得意之色,大声喊来四条身材矮粗的日本汉子,看上去个个结实蛮勇,一人手里一杆长鞭。四人站四角,挥鞭抽打佐藤,佐藤左腾右跃,鞭子渐渐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条鬼影也似,分不出头脚,却没有一鞭沾上他。只听得鞭子在空气里挟带劲风的飒飒声。玻璃花看得发晕,一只眼显然更不够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发出佐藤一声怪叫,佐藤就像大鸟从中闪电般地蹿出来一样转眼间落在竹榻上。四条日本汉子傻站在那里,鞭子挥不动,原来四条鞭子的鞭梢竟给佐藤挽个扣儿,扎结在一起了。
杨殿起大声叫好称绝。玻璃花连"好"都喊不出来,为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对佐藤说:
"佐爷,原来您练的是专门抓小辫!"
佐藤秀郎不答话,神气却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辫子都能叫他抓在手里。玻璃花真算不白来,大开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练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饭的也有。当下,佐藤拜托玻璃花,送一张战表给神鞭傻二,约定三日后在东门外娘娘宫前的阔地上比武,到时候不到人就算认输。玻璃花见有这样的后戳,胆气壮起来,答应把战表交给那傻巴手里,把话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里。随后,杨殿起又用日本话同老板佐藤说了一小会儿,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气,想杨殿起这小子不是有话背着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一通洋话。分手时,玻璃花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鳖,就把刚才从"北蛤蟆"那里听来的两个字儿的洋话说出来:
"白——白!"
这一来,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马车里,玻璃花问杨殿起,洋人为嘛总笑自己。杨殿起说: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人从左向右;中国书是竖行,洋书是横排;中国人罗盘叫-定南针-,洋人叫-指北针-;中国人好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走路先男后女,洋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汤后菜;中国人的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盖,盖在茶碗上,当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玻璃花感到自惭不如。可是他盯了杨殿起的脸看了两眼,忽然说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西唬洋人,再拿洋货唬中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寿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亮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推把带问"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拿我那两个铜炉换了几块表?"玻璃花问。
杨殿起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个假宣德还你。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认倒霉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在怀里,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胆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呢!"杨殿起说。
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