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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兮鳳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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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得十六元,買二元煙寄給芹香叔,到上海又問同學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圖坐火

    車到北京進了燕大,燕大先有兩個同學于瑞人與趙泉澄在那里。這種一看像是絕

    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賦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樣,倒是

    在荒唐上見好。

    這次我出門,母親正在橋下祠堂里拜龍華會,玉鳳聽我忽然說要動身,她定

    要燒了一碗桂圓給我吃了走,兩人又謙讓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這樣荒唐,但

    又是這樣的真實,使人感激。這時大路上有個頑童望見我們兩人在樓窗口,就叫

    道、“蕊生的老婆!”玉鳳笑起來。

    遠遊

    去北京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水,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

    ,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

    著今天的日子,亦無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歲,九月里到北京,進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日三小時,餘

    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十五元與母親。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學生,

    所以后來做事既無學歷,亦無同學援引,且至今學無師承。

    在燕大我沒有學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了學問的朝氣,不是學問的結果,

    而是學問之始。而科學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

    ,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學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

    名的西北史地學教授陳垣,那是當代法律學家郭雲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

    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學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

    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見東京大學的學生下課后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

    路,發明並運轉現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

    及現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製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

    的現代人與科學不如此。

    我在燕大只覺對一代人有謙遜。乃至去圓明園廢址散步,及遊頤和園,旅行

    南口,登長城,訪明十三陵,又或星期日到城里東安市場,我亦是謙卑的跟著同

    行的人。我沒有去過故宮,因為門票要五元。還有天壇天橋我都沒有去過。又北

    京是京戲名角薈萃之地,我卻只看過一回梅蘭芳。可是后來我亦不覺得有遺憾。

    彼時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前門的電車,及單是望望見的紫禁城,單是門外走走過

    的北京飯店,乃至張作霖的大元師府,我皆對之毫無意見,只覺是日月麗于天,

    江河麗于地,世上的一切無有不好。

    北京是古時薊燕之地,天高野迥,一望黃土無際,風日星月無遮蔽。而我每

    在燕大到清華一段路上,驕陽柳蔭下向路邊攤頭買新棗吃,所見男人多是大漢,

    婦女臉擦臙脂,紅棉襖紮腳褲,騎驢而過,只覺凡百都安定著實。那平原雖遠,

    那黃土雖單調,但都成了人世的壯闊。若在西伯利亞或烏克蘭,即今是一樣面積

    的地方與土壤,亦必定異致。中國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

    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日月漢人家。

    燕大在西郊,校門外隔條楊柳溝有個大校場,我幾次看見張學良的騎兵在操

    演。有時夜里醒來,天還未亮,聽見馬號吹動,真是悲壯妻涼,叫人萬念俱灰,

    卻流淚亦不是,拔劍起舞亦不是。那夜氣曉色里的馬號,是歷史的言語,山河的

    言語,在殷勤囑咐,使人只覺民國上承五千年香火,現有東洋西洋為鄰舍,有一

    種惆悵,卻不為得失或聚散離合,有一種追根問底,卻不可以作成一個甚麼問題

    ,且連解答亦不需要。它惟能是一種反省,但亦不是道德上的計較或行事上有那

    些要悔改。

    于是南方起來北伐,兵纔到長沙,風聲已吹動了北京城頭的旗腳,從照片上

    看見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還有宋慶齡亦真是生得美,

    而汪精衛則每次演說,廣州的女學生皆擲花如雨,連此地燕大的教授與學生亦在

    遙為響應了。但我那時還不會看報,對于當前在發生的一代大事糊里糊塗。詩經

    里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糊塗,但歷史上真真是風動四方的

    大事,那一代的人原來亦皆是這樣好的糊塗。

    而我竟亦在燕大學生淘里加入了國民黨,卻不知到底是國民黨抑或共產黨。

    昔年國民黨容共,其實是氣象壯闊,而到得有今天的共產黛之禍,則又是別一段

    閒話,橋歸橋,路歸路,一點亦不必追悔當初的容共的。

    彼時我那一組,是四年級學生卿汝楫帶頭,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間

    里開會,他的說話,樣樣于我都是新知識,我心里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別的同學

    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但我只

    翻得一翻,沒有看下去,可比小時在胡村看見傳道者頒發的小冊子馬可福音,馬

    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插畫耶穌與門徒的彩色光影,有一種敬畏的不

    祥之感,當然我沒有一點去想到要批評,世上有些東西倒是這樣的存而不論,也

    許誇張不起來。

    后來李大釗與其他七個委員到俄國使館開會,一齊被張作霖捕殺,只剩一個

    委員卿汝楫,那天開會后他一人先返校,倖免于難。燕大因是美國人辦的,天天

    有偵探來窺伺,卻不敢在校內捕人。卿汝楫有事必要出校門時,我總陪他同行,

    心里想着若遇不測,我可以挺身相代,給他脫走,因他的人才我萬萬不及,殺了

    他可惜,殺了我無所謂,惟這個話我終未對他說過。這卿汝楫,其后事隔多年,

    我亡命溫州時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在上海聯合國軍的機關里任職,當然沒有昔

    年我所想的偉大,但彼時我若替他死了,是不值得麼?那倒也不是這樣說。

    卻說李大釗等被絞殺后,每見張作霖到西山去,汽車護衛經過燕大校門外,

    我想了很久,一日纔對卿汝楫吐露道、“我要行刺張作霖。”言下又怕自己所想

    的不當,卿汝楫卻只淡然道、“那可用不著。”我因佩服他,纔沒有捨身。那幼

    稚,也如今想起來要難為情,但亦做人都不是合算不合算的話。

    我在燕大只一年,北伐軍已克武漢,下南京,前鋒渡過長江,我就南歸。這

    回是從天津飄海到上海,上岸即趁滬杭路火車。到杭州下來,在城站老順興吃麵

    ,我纔初次看見換了朝代。鄰桌一個軍人,身穿淺藍中山裝,肩背三角皮帶,帽

    徽是青天白日,這樣的有朝氣,我心里竟是覺得親,想要和他說話。新朝的一切

    都還在草創,像舊戲里漢王劉邦將要出來,先是出來一個又一個的校尉,各執一

    面短柄大旗,走到台前揮動一下,挨次分兩傍站立,表示十萬大兵,這扮校尉的

    臨時湊數,有的原是旦角,粉黛猶殘,珠髻上戴一頂校尉帽,身披勇字對襟褂,

    這種草率我覺得非常好。民國世界的事,如辛亥起義及這次北伐,及至后來的抗

    戰及解放軍初期,皆是連烏合之眾亦可以是好軍容,許多來不及的人像花旦扮校

    尉,實在是新鮮。

    但我的南歸是一點計劃亦沒有的。新朝的事,我沒有能力與機會參加,且連

    想亦不想。我只是生在那風景里即已知足。我在杭州一宿,翌日即渡錢塘江,過

    紹興蒿壩歸胡村了。江山晚秋,正是去年此時,去過北京回來,自己亦不知當初

    何所為而出門,如今又何所為而歸家,真真是“無知亦無得,亦無所得故”好

    不難說。

    我到家還剛剛踏進簷頭,王鳳趕即把懷中的嬰兒塞給我。說、“爹爹回來了!”嬰孩已週歲,出生之日正當我去北京火車過黃河鐵橋,想起夏禹治水,信里

    給取名一個啟字。但當下我接抱啟兒在手,好生不慣,而且不喜,惟因見玉鳳那

    樣得意,我纔不得不抱一抱,馬上就還了她。父子天性,性可是不能即刻變出來

    適當的情。

    是年我在胡村過年,那時家里幸得有大哥積潤維持,這種無錢無米的當家也

    著實虧他。我當然亦想到生計。平日我在報上看到陝西川北的大災荒或上海人失

    業的新聞,每不免聯想到自己,而我是讀書做事總不取巧,后來做高官,所取亦

    與教書時的勤勞所得差來不多,又后來亡命,衣食亦仍靠真本實力去得來,以此

    我一直只是與齊民為伍。但我二十幾歲時真也危險,因為實在甚麼本領亦沒有,

    竟不被社會打落,要算是天意。衣食的事我切心是切心,但即在彼時,我亦少有

    幻想或驚怖絕望,並非我有自信,卻是人性的存在自是個有餘,我就如此的生在

    天道悠悠里。

    翌年夏天,我到唐溪,岳父陪我遊奉化雪竇寺,赤腳在寺前瀑布源頭弄菖蒲

    ,看一溪的水在咫尺之外墮落千丈巖,群山皆驚。而我竟不知雪竇寺是這樣的有

    名,且在宋朝出過雪竇禪師。我是連岳父帶我來蔣總司令的家鄉的用意,亦自己

    不甚在心,無思無慮。

    是日從雪竇寺下來,到葛竹王家。那王家是蔣總司令的表親,兄弟隨軍北伐

    ,在南京為官,鄉下家里新造房子,庭下木匠泥水匠的工事尚攤著,照牆外的溪

    山直逼到了堂前。堂前掛有孫總理及蔣總司令的簽名照相,還有張靜江寫的對聯

    ,但婦女說話仍一股鄉氣,有人客在,兒童亦赤著泥腳爬上椅榻。我倒是愛意這

    種新發人家,好像民國世界的未完工。

    隨后我去南京,到過總司令部,謀事卻不得頭緒。總司令部尚是草創時的樣

    子,而我其實亦甚麼都不會。我住在碑亭巷一家旅館,卻也不憂急。白天無事到

    近處街上是是,還有心思去台城與莫愁湖登山臨水,身穿一件藍布長衫,真真是

    一無所有,連學問亦沒有,企圖亦沒有,所有只是我這個人,如此謙遜,但是對

    誰亦不卑屈。我本為職業衣食而來,倒像是探訪花消息,此花不比凡花,惟許聞

    風相悅。

    我上到雞鳴寺,雞鳴寺的軒窗併開,對著玄武湖,擺起許多八仙桌供遊人吃

    茶吃素麵。正中壁上掛著譚延闓新寫的對聯、

    北望青山如峴首西來達摩尚嗣音

    及傍邊壁上掛著蘇曼殊的隸書屏條,我看都是好的。出雞鳴寺,登梁武帝台

    城,又下去到陳后主的臙脂井,但江山遊人皆是今天,想要懷古竟也不能。

    我也探尋秦淮河,到了卻一點不好看,還以為沒有到。其實我又不是王孫公

    子,即使見著了昔年的畫舫美妓,也是多事。我又一路問人莫愁湖往那里去,從

    城里走出城外,暑日下直走得遍體汗淋漓如雨,化了七個銅元買隻小西瓜解渴,

    吃得飽出來。及到得一處,完全是鄉下地方,有個園門,上頭卻榜著莫愁湖,進

    去看時,有些水,有些草樹,原也是個湖,當中只有中山王徐達的勝棋樓,不見

    甚麼遊人,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但我這樣的遊客亦可笑,身上焉有一點艷情雅意?也許莫愁未嫁時,徐達未起兵時,倒和我是儕輩之人。

    鍾山我只上得一半,已經夕陽在西,望望上頭也沒有東西。燕子磯我不曾去

    得成,想必那里也只是浪打石頭城,並無我聽過三絃彈的“燕子樓”遺跡。南京

    就是這點偉大,好像沒有古今。我便愛在南京的城牆上走,也不知上去的地方是

    甚麼城門,惟見那牆又高又大,在上面只顧迤邐走去,看城外落日長江,城內炊

    煙暮靄,走了半日到底也走不完。也只有我會做這樣的傻事,就只為那山河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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