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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兵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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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來不能具盤筵,時妨言談幼女牽,

    不知中原幾何遠,但覺兵氣到窗前,

    向我殷勤勸茶水,數橡瓦屋尚可寄,

    況有煌煌一代人,休嗟還鄉作遊子,

    出巷相逢揖親鄰,仍是當年自在身,

    林綿雙辮俏人意,莫洛明眸照街新。

    這首詩他很喜歡,裱了掛在樓上房裏,后來解放軍常來他家裏,見了亦說好。馬驊是解放后當了溫州新華書店的主任委員,我與他就疏遠了,人生一緣一會

    ,當初的友誼想起來總還是清潔的。而且當初有過一次,步奎說來恐馬驊有被行

    政專員公署逮捕的危險,因為還是我在溫州士紳有面子,所以告訴我,我就想到

    如果出事總要救他。現在我是與共產黨不兩立,但當初我待馬驊那樣,還是沒有

    咨嗟失悔。

    易經裏有西南喪朋,東北得朋,彖曰、“東北得朋,乃以類行,西南喪朋,

    亦終有慶。”好像就是說的我,我在中原的朋友都盡,今在溫州卻道有了這些新

    的知人。又我教的一班有個女生王愛娟,十七歲,家裏一股洋派,她的作文與她

    的人聰明艷極,好像愛玲,不可有一點委屈遷就。她肩下還有個妹妹,則活潑像

    炎櫻。我每次見了王愛娟,想起愛玲,兀自高興得意,著實壯了膽氣,但隨又幾

    乎不唉出聲來。前此我有愛玲,仍要引逗小周秀美,現在愛玲已不要我了,我反

    為想想是莫轉王愛娟的念頭,因為惟有她纔是與愛玲相犯的。我就這樣的且只顧

    教教書,溫州地方也依然是風花飛墜鳥鳴呼。溫州多佳節,今年攔街福我是一人去看,在百里坊劉景晨先生家裏,婦女們

    都站在門外巷口,看一隊隊的花燈迎過,我與劉先生在西廂房清坐,只覺院子裏

    與坐在廂房裏電燈下的主客,亦像外面街上的一派佳節喜氣。此后是端午,溫州

    城外,有河江處皆擊鼓划龍船,還勝過紹興,因為此地是濱海之民。七月七夕,

    我不曾留心得溫州人供雙星是怎樣的。我是年年此夕雖然記得,卻每每好像無心

    無想的把來過了,原來乞巧就是這樣無所得的。今年中秋,我已進溫中教書,是

    日到街上走走,只見許多攤頭賣供用的小擺設。過后與劉先生說起,劉先生道、

    “我家裏幾個女兒供月,往年還盛些,今亦這種小擺設沒有誰家及得。”我聽了

    深惜中秋夜沒有去劉先生家看看。劉先生剛毅威猛,他偏亦喜愛民間的這些。

    九月重陽,記不得楊雨農的生日是不是就在這個月裏,惟記得是日都在楊家

    ,劉先生的壽詩頭兩句是、

    仙樹成灰佛塔存紛華見盡道彌尊

    真是好詩,卻因劉先生是長輩,他給我看詩,我惟敬謹持誦,不可以說讚揚的話

    ,是日在楊宅宴罷回來,我送劉先生一陣,走過公園邊,見臨崖有古塔老樹,塔

    並不大,樹已焚餘,劉先生言此塔此樹,自兒時已見其在此,日寇之時,樹被空

    襲。我聽了只覺人世滄桑,今日卻又是天氣暖和澄清,看那樹時,雖然枯死,依

    然奇姿矯晴空。我與劉先生走,總是稍為走在后面一點,此刻看看劉先生這個人

    ,無端想起了“碧梧棲老鳳凰枝”

    是年有閨九月,兩個重陽節,劉先生很高興,好像是采頭。是日他畫了一幅

    紅梅給我。曹操蘇軾也是喜歡討采頭的。劉先生與我說韓愈的詩好,我想是因為

    二人骨力相近,其實他許多地方像蘇軾。他且是腰輕腳健,好天氣出門總是步行

    不坐車。他去楊家,有時順路進來溫中看我,他一到就是上客,在走廊裏遇見校

    長與教員,都是后輩。他還帶我去過郭公墓,來去有七八里路,我走在劉先生后

    面,只覺溫州城裏的街巷都有了分量。郭公臺在海壇山那邊,城外一條鬧街的盡

    頭,面臨甌江口的一個阜丘。劉先生說溫州城相傳是晉人郭璞勘定的地形,這丘

    雖小又低,底下巖骨卻直下千尋,江水海潮至此而迴。我隨劉先生登了上去,只

    見風起浪湧,溫州城竟也像石頭城的雄偉。從來江山形勝,還是因為有人。

    十月、秀美來。她在蠶種場,今年的秋蠶製種已了結,這回她是與我位在學

    校裏,同事與學生皆叫她張師母。我們買火腿與茶葉,夫妻雙雙去劉家。第一次

    去劉先生下不在,太太來相見,兩位小姐劉萊劉芷在溫中讀書,是我的學生,姊

    妹捧茶出來,行過禮侍立。太太我還初次識面,她五十幾歲,且是生得秀逸安詳。她與秀美說劉先生與年青人難得投機,惟每稱道嘉儀先生,秀美就代我謙謝。

    第二次去,劉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來相陪。劉先生完全是長輩對小輩的和樂,

    還遞香煙與秀美。秀美很高興滿足,回來時路上她道、“今天見了劉先生,我胸

    口頭像有一股氣飽飽的。”詩經裏說“既飽以德”大約就是這樣解釋的。翌日

    ,劉萊送來家製的糯米粉,我與秀美拿這粉到外婆家裏做湯圓。

    秀美住在學校裏,人人敬重,先是金校長待她如賓,徐步奎更對這位張師母

    執小輩之禮。秀美帶來一張蠶種,分給了女生,教她們等到明春如何養蠶。但她

    對女生與對男生一樣,無事不招攬,她與人相處就是這樣的清好。我又帶她去吳

    天五家與徐玄長家,都是主人主婦出來堂前敬茶陪客。秀美道、“這回真是過的

    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稱心了。”中國文明是“夫婦定位”她在人世就有了位。

    我是高中二年級級主任,帶領我這班學生遠足到茶山,秀美亦同去。茶山離

    溫州三十里,已近瑞安縣,來去水路,我們包下了小火輪的一隻拖船。秀美在埠

    頭買了水紅菱,到艙裏分給學生喫,他們都謝謝師母。船到了上岸,走去還有里

    餘,學生排隊到了山腳下,纔散開各人自便。是日山野晴暖,我與秀美走到山腰

    亭子欄檻邊看瀑布,當初逃命,想不到也有今天的日子。但是我心裏仍似喜似憂。及回學校,燈下秀美舖被,我且看些書,一看看到易經的旅、“旅于處,得其

    資斧,我心不快。象曰,旅于處,未得位也,得其資斧,心未快也。”我不禁笑

    起來。秀美迴臉間我笑甚麼,我說給她聽了,她道、“出頭日的腳總有的,且慢

    慢的來。”

    吳清源家不設碁盤碁石,與人對局,月不過二回。日本圍碁九段阪田榮男答

    記者問,他亦殆無擺碁譜之事,惟新聞碁每天過過眼,新手的發見亦是在對局時

    ,並非先曾研究好。記者問他,到了高段,若仍像當初的用功不斷,豈不更進步?他答並不如此。而學問無段,我只是年來會得很少看書,惟對當今的人與事物

    比從前留心,要說用功,恐怕只是在自己寫文章時。知識欲也是一種貪,我偶或

    讀書,湊巧有一句兩句讀到了心裏去,就已歡喜不盡。讀易經我即如此。

    易繫辭、“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

    盛德邪。”我今即是生于中華民國的變動憂患。“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我與

    秀美此番受的驚嚇,亦要算得會窮開心。而“震驚百里,不喪匕鬯”卻又只是

    個端然。我教步奎你也讀讀。步奎的未婚妻肖梅尚在浙大讀書,要明年纔畢業,

    兩人信札來往,常會無故叮叮堆堆,一次肖梅半個月不來信,步奎發急發怒,來

    我房裏,像小孩的要哭出來。我勸解他,他亦不聽。正當此際,門房送來了信,

    他一面拆看一面已笑起來。我就羞他,唸道、“同人,先號咷而后笑。先號咷,

    何可解也。后笑,亦可羞也。註曰、出在易經。”步奎詫異道、“易經裏焉有這

    樣的話,一定是你編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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