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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杨绍荃不想在今晚再找不痛快的话题。安永辉的到来,已经搅得她的心够烦的了。她需要一个人来安慰,需要刺激,需要忘却。她按亮了床头上一盏三支光的小灯,小蓝灯。屈显亮早懂了,亮起这盏灯意味着什么。他来过多次。杨绍荃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健力宝,扔了一罐给他。她略带粗野地"蓬"一声拉开罐,仰起脸一气灌下去半罐。
屈显亮只喝了一口,微显疑惑地望着她。
她往他身边一坐,脑袋歪在他肩上:"今晚有点累。"
"是没情绪?"他不无失望地问。
"那倒不。是心烦。"
"刚才出去,遭到啥不愉快的事了?"
"不是说刚才,是说这几天都如此。"她不可能跟他讲安永辉的事,跟他讲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说话间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rx房。她把健力宝往茶几一搁。一个翻身扑到他胸前,双手扯住他两条臂膀:
"上床吧。"
他使劲把她整个儿搂在怀抱里,凑近她耳畔说:
"不用急。今晚上我不想走了,留在这里陪你一晚上。"
以往她不允许他留下过夜,事儿完了他便告辞。今晚上也不知怎么的,她愿意他这么说,她愿意他留下来,她只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发泄。
开始屈显亮给她们游龙华的女同胞们照相时,杨绍荃没怎么注意他。在染香楼素餐馆吃了顿经济实惠的饭菜出来,杨绍荃有感觉了,屈显亮给她照的相比其他人多。她不由得多望屈显亮几眼,他比她小那是肯定的,生相不讨厌,有股机灵劲儿。返程坐上公共汽车时,她随着女伴们喊:
"小屈,别忘了把照片给我们。"
几天后他给她送照片来,抱歉地说照得不好,在外面拍风景照往往不能令人满意。什么时候他给她拍几张艺术照。
其实那些照片杨绍荃已经很满意了,比她平时拍的要好得多。她挑出两张自己最满意的,请屈显亮给放大一下。
屈显亮一口答应。第二天又给她送来。杨绍荃要付钱,他不收,还说这两张照片比较一般,他能拍出更美的。
那时杨绍荃感觉到他在献殷勤,她只是感到快乐,并没其他意思。他们只是相处较好的同事。她对出国去的程锦泉一片忠贞。
以后于碧莉给她送来金项链。她心头直觉得窝囊和憋闷。那天屈显亮来他们办公室聊天,顺便又谈起摄影,主动提议给她拍几张艺术照,杨绍荃同意了。
他提着摄影器材,兴冲冲上了门。照相时他给她左摆弄右摆弄,难免肌肤相碰,杨绍荃没回避,由着他摆布。照完相她留他吃了顿便餐,他在餐桌上尽夸她的菜煮得好吃,尽吹摄影艺术,吹得眉飞色舞。杨绍荃也觉得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星期天。
送照片到家里之前他先给她打了电话,说晚上给她送去,免得她又费神煮饭招待。
他来了,把她的几张照片放得人头那么大。她又惊又喜,照片上确确实实是她,可她真有这么美吗?把这几张照片挂在电影院里,人们准会说这是一位影坛新秀,女明星。她爱不释手地欣赏着照片上的自己,眉眼、脸颊、乌发、鼻梁和光泽。屈显亮先和她并肩欣赏,给她指点着如何运用光线角度,话语间不断地赞叹她的美貌。他好像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反对,照样变换角度瞅着照片,还转过脸朝他惶惑地笑了一下。他冷不防在她颈项上吻了一下。她的眼里掠过一道惊慌的光:
"你"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手里的照片往桌上一放,捧起她的脸,一阵雨点般的狂吻。她起先避让着双手抬起来想推开他。可经不住他的热情攻势,她垂下眼睑哼哼着接受他的吻,在他吻得又长又久时,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着他,并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他狂喜地把她抱离地面,她眩晕般倒在他身上,耳畔听着他喘息般呢喃着爱她的话,她的身心着了火似的燃烧起来。她紧紧地紧紧地生怕失去他般搂着他的头颅
安永辉在招待所小食堂吃过晚饭,就在盼望阿爸到来。
孤零零一个人呆在招待所的小屋里,只呆了半天,他就闷得慌。他听不懂这里的人讲的话,只有阿爸跟他讲话,他才听得懂。他没想到来上海找阿爸阿妈会这么顺利,卢晓峰头天找到了老爹家,他们几个随同来的娃娃跟着有了歇处,连旅馆钱还是卢晓峰家老爹掏的。他羡慕卢晓峰,晓峰的老爹对素不相识的娃娃都这么好,对晓峰这个孙子,不知该如何地宝贝哩!吃过早饭离开晓峰家,是晓峰的姑姑玉琪阿姨送他和盛天华、梁思凡出来的。她说他的爸爸最好找,上了电车,买五分钱车票,坐四站,下来就能看到联谊经贸开发公司那幢大楼。大楼前挂着很多牌牌。走进大门,上九楼,就是联谊经贸开发公司的办公室,有名有姓的吴观潮,只要他在,准能找到。电车开来了,玉琪阿姨特地关照,如果没找到,就乘这路电车回来,坐四站,他们再帮他联系。说着话,她硬把一角车费钱塞进他的手里。
安永辉的心里很感动。在他逐渐谙事的这些年里,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对上海人的议论,说他们精明,善于算计,会做生意,说他们特别小气、"抠得很",为了钱可以翻脸不认人。说他们从不愿帮助别人,做任何事情首先都得估算一下是否会吃亏。说他们为了回上海,婆娘可以丢弃,男人可以不要,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甩下不管。现在看看,不全是那么回事儿,晓峰一家对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娃娃,是多么细心周到啊。
上了电车,买好票,安永辉一站一站数着电车的停靠次数,到第四站下了车,果然见车站旁就耸立着一座比山还高的大楼房。那个门口悬挂很多大牌牌的大门,离得也不远。他看清了好多竖写的牌牌中间,有一块写着联谊经贸开发公司,才放心地走了进去。宽敞的门厅对着楼梯,一侧还有两扇小门一关一闭,安永辉从电视上看到过,那叫电梯,是送人上下的,但他从来没坐过,不晓得收不收钱,更不晓得电梯咋个把他送上九楼。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往上走吧。一楼一楼数着走,不会搞错。走楼梯总比爬山容易。他一口气走到七楼,累得直喘气,两条腿都有点酸了,无意间往窗外一望。嗨,这才是真正的上海呢!好多好多高高低低的楼房,好多好多烟囱,在太阳光下,好看极了。昨天晚上,他还有点怀疑呢,窄窄的巷子,挤满了车的马路,拥塞得连转个身都费劲的屋子,难道这就是上海?现在他总算看见上海的另一副面貌了,这城市真大啊!听说一直连接到大海边呢。那大海,比起云南的洱海,不晓得要宽到哪里去喽。看过一阵,走上八楼,他又看。到了九楼,他还看。越走得高,眼里看到的上海越是让他感觉雄伟、壮丽。要不是找阿爸,他还想往十楼、十一楼上呢!
他由楼梯拐进走廊,溜长溜长的走廊两侧全是门,晓得阿爸在哪一间屋里啊?安永辉有点犯难了。
幸好走廊里老有人走来走去,他一问,人家直接把他带到阿爸房间里去了。安永辉留神了,阿爸的房间门口,有块小牌牌,上面写着"总经理室"。于是他明白了,阿爸的官不小。
带他进去的人退出去了。
安永辉怯怯地站在屋子中央,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到一边去坐也不是。
坐在大办公桌旁的这个人,安永辉料定他是阿爸无疑,这屋里就他一个人啊。
阿爸转过脸来,看见他先一怔,继而蹙起眉头问:
"你找谁?"
"我找吴观潮。"安永辉不敢直呼他阿爸,还是像其他人问时一样答。他发现这个阿爸要比西双版纳家里的阿爸安文江年轻得多。
"你是永辉?"他的云南口音一露出来,阿爸蹙紧的眉头刹那间舒展开来,脸上的诧异之色顿时急遽地变为愕然、激动。
这是他的阿爸,亲生的阿爸,梦里都在猜着是个啥模样的阿爸,他赶百里千里路都要来见一面的阿爸!阿爸只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泪水涌了上来,他哽咽着低低地呼唤:
"阿爸"
"永辉,"阿爸的声气也有点发颤,"你你咋个来了?"阿爸还记着云南话,他还会讲云南话。
"我我是随"他结巴巴地,话都说得不顺畅了。
有人拿着几张白纸进来请示总经理,阿爸为难地瞅瞅来人,又瞄一眼永辉。
"这样吧,永辉,"阿爸站起来,打开他身旁的一扇小门,向他招招手说,"你看到了,我忙,你先在这间屋里坐一会儿,休息、翻翻画报。中午我们一道出去吃饭时再谈,好么?"
有啥不好的。他已经找到了阿爸,再不用忧心了。永辉进了那间摆满沙发的屋子,里头很清静,墙上挂着画,茶几上摆着画报,还有报纸,墙角落还有一架电话机。他真想给晓峰的老爹挂个电话,告诉老爹和晓峰,他找到阿爸了,请他们放心,可他不晓得咋个给晓峰家老爹打电话,他也不记得晓峰家有没有电话。他只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吃饭时再给阿爸讲。
饭是阿爸带他出去吃的。他说起挂电话的事,阿爸说晓峰家老爹打电话来了,阿爸谢了他,他问阿爸认识不认识卢晓峰爸爸,阿爸说不认识。于是他告诉阿爸,晓峰家妈是个傣族,叫依荷,晓峰家阿爸来上海时,不像盛天华的妈,也不像梁思凡和沈美霞的阿爸,都离婚了,晓峰的阿爸阿妈没离婚。他们这几个来上海的娃娃,只有晓峰是跟他阿妈讲了的,依荷阿妈给了晓峰钱,还让晓峰带了好些吃的。晓峰一路上都把吃的分给他们几个伙伴了。
进了饭馆,阿爸点了好几个菜,还特意要了辣椒。永辉吃得很香,心里说还是阿爸懂他的心思。阿爸吃得很少,只吃了一小碗饭,光是喝着啤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瞅。阿爸又问他是怎么来上海的。永辉一边吃一边告诉阿爸,县城中学初一(3)班的女生沈美霞家妈死了,沈美霞哭得死去活来,橡胶农场的人找到学校来,联系沈美霞住读的事。
沈美霞说她要到上海去找阿爸,她不读书,她的阿妈临死之前叮嘱她要去。农场愿意替她出路费,学校里又募捐一些钱帮助她。事儿"哄"地传开来了,比她高一班的卢晓峰回家说了这事,返校后就悄悄表示,他也要去上海找阿爸。安永辉本来就在学校住读,安文江阿爸和陈笑莲阿妈待他特别好,每月都给他足够多的伙食费和零花钱。但他大了,从同学们的闲言碎语和背地里指指戳戳的议论中,他早晓得了自己出生的秘密。从上半年起,他听到一个消息,上海市颁布了一个知识青年子女去那里读书入户的规定,他们学校就有一个女生,她的父母原先都是知青,工作分配得早,就留在县城里。七九、八年大返城时他们没有走,暑假里这个女生迁回上海外婆家读书去了。
哦,上海,这两个字对年龄半大不小的安永辉来说,有着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啊!上海不仅是繁华热闹、五光十色的大城市,上海还有他的亲生父母,他一点都记不起他们的相貌了,他多么想瞅他们一眼,多么想挨着亲生的父母住啊。可以说从那时起,他就有心要跑一趟上海了。这一回,沈美霞要走,卢晓峰也要去,他俩虽不是和他同班同学,原先也不认识,可他们毕竟同是版纳人,他们的命运毕竟有共同之处啊。他把伙食费和零花钱都攒下来,待他俩上路时,他也偷偷地跟着上了车。没想到,到了昆明,又遇上了盛天华和梁思凡。于是他们便结伴而行,一道来了。
"你这么跑来,荒废了学业咋个办啊?"阿爸听他细细地摆完,既没显出赞赏的脸夸他,也没沉下脸训斥他,只是担心地吐出一句。
吃过饭,阿爸把他领到这个招待所里来,让他好好睡一觉,休息个够,叮嘱他千万不要乱跑,到五点半时,去楼下小食堂吃晚饭。阿爸把买好的餐券交给他,说晚上再来看他。
见到阿爸的兴奋和狂喜让风吹跑了。永辉原以为吃过午饭,阿爸会带他回家见阿妈,晚饭他能和阿爸阿妈坐在一个桌子上吃。哪料到他得孤零零地呆过大半天,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人熬过好几个钟头。阿爸咋不带他回去呢?阿爸为啥只字没提阿妈呢?街上那些人不是说,当年阿爸阿妈为了回上海,闹的是假离婚嘛!他们到了上海,又会复婚的。阿爸阿妈的家在哪里呢?莫非很远?
安永辉一直悬起颗心期待着阿爸的到来,他心里说,也许阿爸下午会打电话告诉阿妈,也许阿妈会同阿爸一道来接他回家,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