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她说。“到了这儿就有双倍的时间,时间多得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呢。要是你还感觉乏,只管再躺一阵——我可不是来打扰你的,一点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拿几件衣裳来给你瞧瞧,也许这里面有你喜欢在这儿山里穿的吧。我从巴黎带来的东西太多了,对我来说它们只是压箱子,没意思,所以我想,最好还是你帮我穿一两件吧。”
克丽丝蒂娜脸红了,感到浑身发烧。姨妈他们果真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们果然第一眼就觉察到她的寒酸相会给他们丢脸——他们两个,姨爹和姨妈,肯定已经在为她感到寒碜了。可是姨妈又是多么亲切、温存地来帮助她啊,她不是在尽量掩饰自己是在施舍,尽量不伤害她的自尊心吗?
“我怎么可以穿你的衣裳呢,姨妈?”她结结巴巴地说“这些衣裳我穿起来恐怕太华贵了吧?”
“胡说!你穿上肯定比我更合适,安东尼早就嘟嘟囔囔嫌我穿的衣服同年龄太不相称了。他恨不得我穿得跟他在哈恩丹1的姑奶奶们那样:又厚又重的黑绸礼服把人遮得严严实实一直到皱领2以上,并且按新教的规矩把衣领扣得紧紧的,头上还得戴上过浆的白色女式小帽。要是你穿上这一堆东西,他会觉得比我穿要好上一千倍。好了,来看看吧,说说你今晚最喜欢穿哪一件?”
1哈恩丹,荷兰贝尔根地方的小城。
2皱领,十六、十七世纪欧洲许多人常戴的一种宽而硬的轮状皱领。
于是她信手拿起——早已湮没无闻的时装女郎做示范表演时那种动作的灵巧劲儿,此刻又突然回到她的腕间——一件薄如轻纱的连衣裙,敏捷熟练地抖开放在自己身上比试。这件象牙色的衣裳色调柔和,镶着日本花边,看上去春意盎然。第二件拿起来看的,是黑油油的绸子加红彤彤的火苗印花。第三件是墨绿色的,镶了银白色滚边。三条连衣裙克丽丝蒂娜都觉得穿上像天仙一般美丽,以致她简直不敢想自己可以希冀、可以享用它们。因为,怎么能做到把这样华贵艳丽而又薄得几乎一碰就破的衣服穿在自己那毫无保护的身上而又不时时刻刻感到胆战心惊呢?穿着这色泽美丽、宛如轻纱的东西怎样走路,怎样行动呀?穿这种衣服难道不要经过训练吗?
可是,她毕竟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啊!虽说不敢希冀,然而爱美的天性却依然迫使她用炽热渴求的目光看着这些高级衣服。她的鼻翼激动地起伏着,手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这是因为,她的手指多想轻轻地模一摸这些衣料呀。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姨妈从早年当时装小姐的体验中,深知这种贪恋的目光,深知这种凡是女人看到奢侈品时都摆脱不了的强烈冲动;看到这个文静的金发姑娘眸子里突然迸射出来的火花,她不禁微笑了,这炽热的目光忽闪忽闪地从这一件衣服跳跃到另一件,犹豫不决,飘忽不定。在这类事情上十分老练的姨妈心里明白,不管她选中哪件,事后都会后悔不该撂下别的。看着看着,她心中不由得升起给着了迷的女孩子再加一把劲、再添一把火的欲望,觉得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乐事。“唔,我说你不用着急,我把三件全留给你好了,你从这里面挑一件你觉得最中意的今天穿,明天再试别的吧。丝袜和内衣我也都一块儿给你拿来了——现在只缺点化妆品,让你那没有血色的脸蛋红润一些。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们这会儿就去百货商店,把你在恩加丁需要的东西全部备齐。”
“哎呀,姨妈,”又吃了一惊的女孩子吓得慌忙喘着气说“我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你一下子破费那么多呢!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也太贵了,真的,只需要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就足够了。”然而姨妈只微笑不语地打量她。“现在,”她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我这就领你到我们的美容师那里去,让她给你化化装,打扮打扮,像你这样的长头发,在我们那儿只有印第安人才有,我告诉你,待会儿你的头发不再耷拉在脖子上了,你会马上感到脑袋非常轻松自在的。不,别犟了,这些事我比你懂,你就听我的安排,甭操心了。现在你准备一下,我们的时间是足够的。安东尼这会儿在打扑克,他每天下午都要玩这玩意儿。晚上,咱们得把你打扮得焕然一新去见他,走吧,孩子。”
在大百货公司,各种包装着衣物的纸盒应声飞也似的从架上取下摆到她们面前。一件棋盘格图案的卫生衫被选中了。另外又挑了一条麂皮腰带(系上它,腰肢的线条就格外分明),一双浅褐色的、还散发着新皮那种冲鼻香气的结实皮鞋,一顶运动帽,几双不同颜色的紧腿长袜,以及各种名目繁多的小件物品——这样,克丽丝蒂娜就可以去到试衣室,像蜕皮似地把自己那件讨厌的衬衫脱下来,而随身带来的穷酸相,也就这样一起被塞进纸盒消失了。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这些可恨的东西,她立即感到浑身轻松得出奇,似乎她的全部惧怕心理也永远被藏匿到纸盒子里去了。在另外一家商店里,又添置了几双便鞋、一条真丝头巾以及诸如此类使人心花怒放的东西;初见世面的克丽丝蒂娜,对这一新的购物奇迹惊叹不已:买什么都不问价钱,买什么都不怕“太贵”你只管挑、只管要、毫不费神,不假思索,转眼大包小包就都捆好,并且还由百货商店派人在你不知不觉间飞快地送到你家里去。你还没敢开口要,你的愿望就实现了:简直使人感到神秘莫测,然而却令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美不可言。克丽丝蒂娜心甘情愿地投身到这个奇迹的漩涡之中,听任姨妈摆布,每当姨妈从钱包里掏钱,她就怯生生地把头扭开不看,竭力去听别人说话,竭力避免听到价钱的数字,因为姨妈在她身上花的钱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得难以想像!她多少年的开销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半个小时多呀,不过等到她们走出了商店,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万分感激地、瑟瑟发抖地拉起恩人的手臂,亲吻这只善良的手。姨妈见她这副受宠若惊的惹人怜爱的模样,微笑着说:“现在轮到头上了!我带你到一个女理发师那里去,利用你理发的时间我去找两个朋友,估计不在,我把名片放在那儿也就行了。一个钟头后你就会面目一新,那时我再来接你,你可以好好注意一下她怎么替你打扮。唔,就是现在你也已经大大变样了。理完发我们出去散散步,今晚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玩玩呢。”克丽丝蒂娜的心怦怦跳着,顺从地跟着姨妈来到一间瓷砖墁地、镜子闪闪发亮的理发室。屋里充满了甜蜜的暖意,弥漫着香皂和各种香精那惬意的、宜人的清香。旁边,一架电吹风机像山风一样呼呼地唿哨着。女理发师是一个机敏的翘鼻子法国女人,她细听着姨妈向她发出各种各样的指示,克丽丝蒂娜听不懂多少,也不想去弄明白它们的含义。她这时蓦地体验到一种新的乐趣:听任摆布、排除意念、坐等纷至沓来的意外惊喜。理发师让她在舒适的转椅上坐下,姨妈走了;她轻轻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尽情领略着这使人感到异常舒坦的昏昏欲睡的滋味,耳边响着理发推子的咔哒声,脖颈上有一种钢铁的凉丝丝的感觉,听着这个活跃的女人在低声絮叨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呼吸着柔和、浓郁的香雾,听任别人灵巧的手指和甘美的发油、香水从自己的头发和脖子上轻轻地、麻酥酥地掠过。千万别睁开眼睛,她想,也许一睁眼这一切全都是幻觉吧,千万别发问!尽情品尝这舒适的假日滋味吧:自己总算也得到休息了,不是伺候别人,而是被人伺候了。好好把两手舒舒服服地放在怀里,听任别人为自己服务,服务到自己身上,可得好好品尝一下这种少有的、懒洋洋地躺在靠椅中让人服侍的感受,充分品尝这浑身酥软、飘飘欲仙的滋味,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官享受,几年、几十年不曾体验过了;她闭着眼睛,置身于这一片温煦的香气包围之中,回想起上一次:她,一个小女孩,躺在床上,已经发了几天高烧;后来烧退了,妈妈给自己端来了雪白香甜的杏仁酪,爸爸和哥哥坐在床沿上,每个人都在替她操心,为她操劳,都是那样温柔善良,隔壁的金丝雀喳喳叫着,唱着调皮的小曲儿,床铺多么温暖、柔和,用不着去上学了,人人都对自己体贴入微;玩具就搁在被子上,可她躺得太舒服了,懒洋洋的不想摆弄它们;唔,最好还是闭着眼睛好好体验一下这种无所事事、一切全由别人代劳的滋味吧。二十几年来她不曾回忆起孩提时代这次慵倦懒散、一身舒适的经历,现在呢,这种感受又突然出现了。人的皮肉是有记性的,那感受过温暖的前额是有记性的呀。手脚麻利的女理发师问了几次诸如“您还想再短些吗”这样的问题,但她每次都只回答一句:“随便吧。”然后有意避开不看举在她身边的镜子。不,千万千万别搅扰这种神仙般无事一身轻、一切听凭人安排、自己悠然超脱于一切欲念和行为之外的美好感觉啊!虽说支使别人——这辈子第一次支使人,像老爷太太们那样发号施令,按自己的心愿做这做那,也有它迷人的吸引力。现在,从一个小巧的磨光玻璃瓶中,香水正喷洒在她的头发上,刮脸刀片无比轻柔地在她的皮肤上痒酥酥地擦过,她顿时觉得头上轻松得出奇,后颈项裸露在空气中,立时感到一阵新鲜和清凉。其实她何尝不想向镜子里瞅上一眼,可还是抑制住自己没有这样做,因为闭着眼睛能延长这梦幻般的陶醉、销魂之感呀!她正沉浸在这样的心情中,早已又有另一位理发女郎像家神1般轻盈地在她身边坐下,为她修指甲,与此同时,原先那位理发师在她的头发上烫出秀美的波浪。这两件事,她也服服帖帖地听任她们摆弄,然后,勤快的女美容师说了声“vousetesunpeupale,made摸iselle2之后,就用各种口红、眉笔、胭种。她涂嘴唇、勾眉毛、抹双颊,她也同样一声不响地顺从着。这一切,她在这完全排除了各种欲念、十分舒坦的昏昏然、飘飘然的心境中既看见了又没有看见,因为她被香气——
的潮湿空气麻醉了,几乎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呢,还是在另一个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全新的“我”身上。她只是宛如梦中一般,紊乱而虚幻地经历着一次奇遇,同时也有点害怕会突然从这个美梦中惊醒。
1家神:传说悄悄帮人做家务的轻盈、小巧的神仙。
2法语:小姐,您脸色有点苍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