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多么高贵、多么见多识广的人啊!他初次见面就不蔑视自己,就不把自己看作跻身上流社会的旁观者,一个乔装打扮混进来的女人,不,他向她鞠了一个躬,像对一个贵族、对一个与自己身分相当的人一样。到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取得合法地位了。
接下去,她的自信又一次得到鼓励而增强起来。她们还没有走到桌边,姨爹就同样大吃一惊:“啊呀,哪里来的这位漂亮小姐!唔,半天不见,你就变得这么标致了!真是好看得要命——哦,对不起,我是想说:你真是好看极了。”克丽丝蒂娜再次感到自己由于浑身舒服而脸上泛起红晕,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沁入肺腑。“哟,姨爹,难道你也想恭维我不成?”她试图说句打趣话。“哪里,哪里!”老先生哈哈笑起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始装模作样了。他那揉皱的衬衣前胸一下子被绷得平平整整,长辈的架子不见了。那双眼圈发红、夹在腮帮子两嘟噜肥肉中间的小眼睛,闪着好奇的、几乎是贪婪的光。少女出乎意料的标致,勾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乐不可支、异常兴奋,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他一边细细打量她,一面滔滔不绝地对少女的外貌发表了一连串行家的评论,弄得姨妈只好笑着挥手示意,叫他快别再那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可别再讲这么多花言巧语,要向她献殷勤嘛,恐怕还是年轻人更合适些。这时,侍者们已经肃立恭候在一旁:他们像圣坛旁的待童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桌旁等候发话。克丽丝蒂娜心想:真奇怪啊,中午我怎么会那样害怕他们,害怕这些举止有礼、少言寡语、说话低声细气的男人?难道他们努力做的不正是要使客人感觉不出他们在旁边呆着吗?这样想着,她吃起饭来胆壮了。畏惧消失了,长途旅行带来的辘辘饥肠在大声报到了。她觉得饭菜从来没有这么香,津津有味地吃着易于消化的调料丰富的馅饼,吃着摆在一圈布置得精美绝伦的青菜当中的烤肉,还有那又嫩又酥的、人们不断用银制刀叉周到地布在她面前碟子里的美食,她什么也不用操心,什么也不用想。至于惊奇嘛,现在可以说已经丝毫没有了,因为,凡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美好的呀,而最美的事就是她有幸能坐在这里,来到这灯火辉熄、高朋满座却又鸦雀无声的大厅,置身于一群衣着考究、十之八九非常显赫的人物中间;她是什么人啊,她啊不,别想这些,人家允许你在这里呆几天,你这几天就别再想这些了,最使她觉得美味无比的要算葡萄酒了。这酒一定是用得天独厚、饱尝南国阳光的葡萄酿造的,一定是来自遥远、幸福、美好的国度;盛在水晶般的薄酒杯中,它像琥珀一样透明,呷在口中甘甜清洌,像油一般滑润,咽下时咽喉无比舒畅。起初,克丽丝蒂娜只敢慢悠悠地、腼腆地微微呷两口,但后来,姨爹看到她显然喝着舒服,就兴致勃勃地不断灌她,她也抵挡不住诱惑,让他一杯又一杯地为自己斟满。于是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拉开了话匣子,笑声轻快得像开了瓶塞的香槟酒一样从她的喉咙里突突地迸发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欢快的泡沫竟是那样无忧无虑地横溢在言语之间;好像有一个恐惧的箍子,原先紧紧地裹束着她的心胸,而现在突然绷断了。也真是,为什么在这里要感到害怕呢?姨爹、姨妈,他们大家都这样好。周围这些温文尔雅、风采熠熠的人多漂亮、多讲究,是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啊。
姨爹叉开腿,舒适而心满意足地坐在对面:外甥女突然迸发的欢快情绪使他非常开心。他想到,要是自己能再回到青年时代,能紧紧搂着这样一个欢快活泼、迸射着青春火花的女孩子,该有多痛快哟!他十分快活,神清气爽,暮气全消,甚至有点过于放肆了。一向冷漠迟钝、爱发牢骚的他,现在却从被唤醒的记忆里把各色各样的笑料都抖搂出来,甚至连有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笑话也搬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点一把火,暖一暖自己这把老骨头。他像一只公猫那样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穿着上衣已感到热了,腮帮子泛起不应有的红晕:你看,他突然像约丹斯画的豆王1,那样,两颊被舒适和美酒涨得通红。他不停地向她祝酒,开怀畅饮,而当他正想再要一瓶香槟酒时,对他今晚的表现忍不住暗暗发笑的女监督——姨妈,把手放在他胳臂上,提醒他不要忘了医生的嘱咐。
1约丹斯(1593-1678),尼德兰画家,曾作名画“豆王节”荷兰民俗,每年一月六日庆祝“豆王节”谁将点心里的豆子找出来就是“豆王”
这时从隔壁大厅里传过来阵阵有节奏的喧闹声,铙钹的嚓嚓声、军鼓的咚咚声、笛子的嘟嘟声和小号的嘎嘎声响成一片,又好像有人在拼命拉风箱:这是伴舞的乐曲响起来了。老先生把他的巴西雪茄放在烟缸上,朝克丽丝蒂娜挤挤眼:“怎么样?瞧你那眼神儿,你是想去跳舞吧?”
“我只同你跳,姨爹。”她笑嘻嘻地献殷勤,(我的天,我该不是有点喝醉了吧?)她喉咙里老有一种滑稽的痒酥酥的感觉,不得不随时笑出声来,每句话总是伴随着一阵不可抗拒的银铃般的朗朗笑声。“别说得太绝了!”姨爹嘟哝着笑道“这里有很帅的小伙子,三个人岁数加起来也没有我大,哪一个都比我这头腿脚不灵便的老笨牛跳得好十倍,不过,好坏看你的,要是你不怕我老头子出你的丑,咱们这就去跳吧。”
他像毕德麦那时期2的绅士那样温情脉脉、风度翩翩地把手伸给她,她拉起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笑2毕德麦耶时期,德国文学史上一八一五至一八四八年的一段时期,毕德麦耶派表现的是资产阶级的庸俗生活。着,笑弯了腰,直起腰来又是一阵欢笑。姨妈也乐不可支地紧随在她和姨父身后走向舞厅。厅内乐声大作,灯火辉煌,色彩缤纷,座无虚席,宾客们向她们投来好奇的、和气的目光,侍者立即为她们摆好桌椅,每个人都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兴高采烈、那样殷勤好客,不需要多大勇气,你就可以纵身跳入这珠光宝气、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去。安东尼姨爹的确不是一位跳舞行家,他胸前皮下脂肪堆积成了厚大的肉块,在背心下面随着每一个舞步上下颤悠,这位头发灰白、举动迟缓的先生领舞犹犹豫豫、笨手笨脚。可是,有音乐节拍可循,用不着他。这音乐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聋、狂热急速、令人晕眩,然而节奏却非常鲜明准确,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魔鬼乐曲,敲在点子上的每一下铙钹,那震耳的声浪冲打着人的腘窝。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声便悠然飘起,使你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感到轻松舒坦,你只觉自已被这向前猛冲的节拍剧烈地摇晃着、翻滚着、揉搓着、催逼着不住地跳舞。这伙人像着了魔一样,演奏得极好,他们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号服、腰系锁链的魔鬼;这伙皮肤黝黑、穿着带金黄色钮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没有一个不在发狂似地演奏。瞧那边那个瘦子,戴着一副烁烁闪光的眼镜,狂热地在萨克管上吹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好像在烂醉如泥地开怀痛饮;他旁边那个胖子,满头鬈发,可以说比他更狂,他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激情弹琴,那样子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在胡乱地东一鎯头西一棒子地敲击键盘;再看他的邻座,使劲咧开大嘴,连最边上一颗槽牙都露了出来,带着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里狠命撞铃敲鼓,谁都像被蝎子蜇了似地、像触电似地在椅子上来回挪动、折腾,像猴子一样摇头晃脑,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吹打着。然而,这劈头盖脸而来、弄得人天旋地转的噪音——她在跳舞时有这种感觉——同时却又非常精细准确,如同缝纫机的操作一样;所有这些黑人舞蹈似的夸张动作、咧嘴假笑、尖声夹白、手舞足蹈,还有那些震耳欲聋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对着镜子、照着乐谱一丝不差地排练出来的,这种做作的狂热,演技实在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舞厅里那些腿长腰细、因厚施香粉而脸色煞白的太太们,对这一套伎俩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们对这天天晚上都要重复一遍的狂热不是显然无动于衷吗?她们脸上挂着脂粉涂的笑容,抹了红指甲的双手微微颤动着,懒懒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们那怔怔直视的眼神说明她们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或许什么也没有想。惟独她这个外来者、舞场新手、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不让人觉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被这蓄意挑逗、鲁莽冲撞,渗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热的音乐搅得全身血液滚滚翻腾。等到这阵吹吹打打、大声鼓噪的音乐戛然而止,周围突然一片寂静时,她不由得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脱离了险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着粗气,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擦拭额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气了。他拉着克丽丝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间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态。这时,他们惊喜地发现姨妈已经为他们两人要来了清凉可口的冰镇枯汁。刚才克丽丝蒂娜还只是用神经感觉到、还没来得及形成思想和愿望:要是这会儿能喝上一杯法暑润喉的清凉饮料该有多痛快呀!而现在呢,压根儿不用她开口,一只漂着冰块的银杯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了。这简直是个童话世界,在这里,人的愿望总是在说出口之前就实现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福啊!
她兴冲冲地尽情吮吸这清洌、微带辣味的冰桔汁,似乎想用这根细细的麦秆吸尽世上一切甜美的琼浆玉液。她快活得心脏突突直跳,手指也痒痒的,很想施与一些温存。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观看,搜寻着爱抚的对象,以便把她洋溢满腔的幸福匀一些给别人分享,让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热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别人。这时她看到了姨爹,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乐椅里,显得有些狼狈,不断地呼哧呼哧喘气,用手帕擦脸上的汗珠。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也许已经劳累过度了,所以她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轻轻抚摩着他那支撑在椅子扶手上的、满是皱纹的又硬又重的手。老人顿时笑逐颜开,重又精神振作起来。他明白这个刚刚从休眠状态苏醒过来的年轻、羞怯的生命这时做出这个不能自持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领略着她眼神里饱含的感激之情。但是,仅仅感谢他而不同时感谢姨妈,难道是公正的吗?这一切全都是姨妈给的呀!能到这里来全靠姨妈,姨妈给了她慈爱的保护、给了她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使她在这富有的、梦幻般的世界里感到无比安全。想到这里,她伸出左手去拉住姨妈的手。于是,她同姨爹姨妈两个都更加心贴心,笑盈盈地坐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像一个偎依在圣诞树下的孩子。
这时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曲比先前低沉、柔和、舒缓一些,那旋律宛如庄重的、闪光的黑色丝绸长裙在地上飘逸:这是一支探戈舞曲。姨爹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这回她可得原谅他了,他这个六十七岁老头的腿脚,对付不了这种灵活多变的交际舞啰。“不,姨爹,我也不想跳了,在这儿和你们一块儿坐坐比跳舞好一千倍呢。”她说的完全是真心话,一边说一边双手一左一右亲昵地拉着姨爹和姨妈。同亲人脉搏跳动在一起,置身在他们的庇护之下,她感到万分舒适、万无一失。可是正在这时,有人在她面前鞠了一躬。这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一张英武的脸膛被山区太阳晒得黝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一件有雪白衬胸的晚礼服。他按德国人的习惯,咔的一声并拢脚跟立正站好,十分得体地——操一口地道的北德口音——请求姨妈允许他同小姐跳舞。“真是荣幸极了。”姨妈微笑着说,心中为她的被保护人今晚一鸣惊人感到自豪。克丽丝蒂娜吃了一惊,膝盖微微摇晃着站了起来。在这么多漂亮的、服饰华美的女人中竟被一位不相识的高雅男子选中,使她感觉好像一把小锤敲在心上,既震惊又欣喜。她从惶惑的胸中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就把微微发抖的手搭在这位高贵男子的肩上了。从第一步起她就感到这位技巧极为纯熟的舞伴领起舞来既轻松又果敢。她只需随着他那几乎觉察不出的推动,身子便跟他的旋转动作及各种舞步浑然一体;她只需驯顺地依随那令人神往的柔和节奏,脚步便仿佛着了魔似的完全合拍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跳过舞,竟能跳得如此轻松自如,连她自己也感到十分惊讶。仿佛她穿上了这新衣服,摇身一变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她曾在一个被遗忘的梦中学过、练习过这种紧随和依偎的动作,要不,她怎么能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同另一个人的意志完全合拍呢?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步履和舞姿像在一个甜美的梦中一样稳健;她的头微微后仰,就像靠在一个软如浮云的枕头上,半闭双眼,绸衣下胸脯微微起伏着,飘飘欲仙,似乎身不由己,像羽毛般轻飘飘地在大厅中浮游。有几次,当她暂时从这种仿佛在波涛翻滚的海洋随波漂游的感觉里抬起头来,看到自己近旁的陌生脸孔时,她似乎觉得那人威严的眸子里露出满意的、会心的笑意,于是每一次她也都更亲切地握紧那只陌生的、领舞的手。她心底蓦地闪现出一种朦胧的恐惧,一点小小的悸动,掺和着痒酥酥的、几乎是情欲般的感觉:哎呀,要是这双坚硬的男性的手更紧地捏住你的手腕,要是这个有着一张高傲的、饱经世故的脸的陌生男人突然紧紧抓住你,把你猛地搂在怀里怎么办?你还有力量反抗吗?难道自己不会完全解除武装,如同现在只不过是服服贴帖地跳舞一样,到那时百依百顺地扑到他怀里?在不知不觉中,这些一半属于下意识的思想里包含着的欲念,也缓缓流入她那越来越放松、越来越驯服的四肢了,这时,人群中已有少数人开始向这一对配合得完美无缺的舞伴投来注意的目光,而她呢,在移动舞步时再次强烈地感到被人钦羡、受到围观那种飘飘然的滋味。她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温顺地同领舞的对方配合默契,同他的呼吸、动作完全融为一体。同时,今晚新发现的、对自己肉体的爱,似乎穿过无数刚张开毛孔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心房,使她的心灵饱含激情,准备迎接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