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对她说:“相信我吧——我完全理解你对这一切感到的憎恶和恐惧。我也亲身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正好也是我初次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种事你是忘不了的。那是我来到团队、接着就被俘那段时间的事。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别人,包括你姐夫,都为这个经常取笑我他们老管我叫‘黄花闺女’。不知道是想发泄闷气,还是绝望而想找点刺激,总之,他们没完没了地对我讲这些事情是呀,他们黑天白日没什么别的好讲,老是一个劲地讲娘儿们的事,一会儿讲讲这个女人,一会儿又说说那个女人,从头到尾讲事情的经过,每个人都讲了上百次,讲得都能背下来。另外他们还有照片,没有就自己画,全都不堪入目。关在劳役营的战俘们,在墙上画的就是这些东西。听他们讲这些事我总感到恶心,可我还是听着,当然还是听着我已经十九岁了,二十岁了,听了这些东西使人心痒难搔,让人胡思乱想。接着,革命爆发了,我们被继续解往西伯利亚,那时你姐夫先走了一步。我们像一群羊似的被人赶来赶去。有一天晚上,一个苏俄士兵来到我们中间,和我们坐在一起他的任务本来是监视我们,可是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他照顾我们,喜欢我们现在我还能清楚地回想起他那张好像被-头锤扁了的宽脸、那个大蒜头鼻子、那张经常和气地咧开嘻嘻笑的大嘴唔,我想讲什么来着对,有一天晚上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走到我身边坐下,问我有多久没和女人在一块玩儿了我自然不好意思说:‘我还从来没有同女人玩过’每个男人在这种场合都不好意思这样说。”(这时她想:每个女人也会的。)“于是我就说:‘有两年了’。‘boze摸i’他大吃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这个老好人当时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我现在一想还如在眼前过了一会,他凑近我,像摸小羊羔似地抚摩着我说:‘啊,你真可怜,真可怜你怎么受得了’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抚摸我,我发觉他是在那里拼命想主意。动脑子、想问题,对于这个憨厚、迟钝的谢尔盖真是费牛劲了,这比叫他抬一根又大又粗的树干要难得多。他拼命想,脸都涨紫了,眼睛直勾勾的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有了主意:‘小兄弟,你等着吧,我有办法的。我给你找一个。唔,村里女人多的是,军人的老婆和寡妇,我带你去找一个,夜里去。我知道,你是不会趁机溜掉的。’我什么也没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根本没有这个兴致,没有这种欲望这有什么意思一个头脑简单、粗手大脚的农村女人。可是转念一想,这总是一点温暖呀,可以同一个人在一起热呼热呼摆脱一下这可怕的孤独,摆脱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她舒了一口气说“我完全明白。”
“晚上他果真又到我们的板棚里来了,他按我们约好的信号轻轻吹了声口哨,外面黑糊糊的,我看见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又矮又胖,戴着一块花头巾,头巾底下露出油一样腻乎乎的头发。‘就是他,’谢尔盖说,‘你愿意要他吗?’那个细眼睛小个子女人用严厉审视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说:‘行。’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这是在送我们。‘看他们把他折腾成什么样儿啦,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她怜悯地对谢尔盖说,‘又从来还没有过女人,同一大堆男人在一块儿,孤零零的,可怜见儿的唉,唉,唉。’她的声音低而柔和,听来使人感到温暖、舒服。我懂了,她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到她那里去的,并不是爱我。‘我男人吃了子弹,让他们给打死了,’后来她又讲,‘我男人长得跟白蜡树一样高大,壮得像只熊。他从来不喝酒,一回也没打过我,他是村里最好的男人,现在我带着孩子们和婆婆过。老天爷让我们过的日子可不易哟。’就这样,我跟着她到了她家里这是间小茅草棚,屋顶上铺的是浅色麦草,几个巴掌大的小窗子紧紧关着,她拉着我进了屋。一进去,一股浓烟马上扑到我脸上,里面空气又混浊又闷热,就像进了一个有毒气的矿井。她继续拽着我走,指给我看,炉子上面是床,叫我爬上去;突然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吓坏了。‘这是孩子们。’她安慰我。这时我才感觉出这屋子里尽是别人呼出的热气。不一会儿我听见有咳嗽声,她又一次安慰受惊的我:‘这是老太太,她病得快不行了。’好几个人呼出的气,加上屋里的臭味,又不知是同五个人还是六个人挤在一间小茅草房里,这种难受劲憋得我心跳都快停止了。另外,和一个女人厮混,可就在同一间屋里,就在你旁边,还睡着孩子们和老人,我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姥姥,这简直太难受、太恶心,说不出有多可怕了。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犹豫,上了床就爬到我身边来。她替我脱衣服:心疼地脱了我的鞋,又温柔、怜爱地脱掉我的上衣,像疼孩子似地抚摩我,对我非常非常好,使我感到然后,她渐渐地动了情,把我搂过去了。她的rx房很大,软绵绵、热呼呼的,像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她的嘴柔情地轻轻地吮吸着我的,她的举动是那样随和、那样百依百顺,使人怜爱真的,她使我动心了,我对她产生了好感,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恶心的感觉仍然紧紧卡住我的脖子,每当某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动一动,或者童病的老太太哼一哼,我就无法忍受,所以还没等到天蒙蒙亮我就逃走了我害怕,怕孩子们看我,怕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那失神的病眼瞅我,怕得我浑身打颤她一定是觉得,一个年轻汉子向女人睡觉很自然,一点不希奇,可是我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跑了。她送我到门口,像只温顺的小狗似地跟着我,可怜巴巴地向我表示她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人了。她又领我到牛棚去,挤奶给我喝。又热和又新鲜的牛奶,又拿面包给我路上吃,还给我一个烟斗,这一定是她男人留下来的,然后她就问我,不,是求我低声下气、恭恭敬敬地乞求我:‘你今天夜里可一定要再来啊!’可是我没有再去了,一回想那间草房、那满屋的烟雾、还有孩子们和老太太,再加上那些满地乱爬的虫子,我就毛骨悚然当然,我同时也非常感激她,就是今天我想到她时,还怀着某种对,还怀着某种爱她从奶牛身上挤鲜奶给我喝,她给我面包带走,她把自己的身子也给了我我知道,我没有再去是伤了她的心了而别人呢别人都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们每个人都还在羡慕我呢,他们有多么可怜、多么孤苦伶仃啊,居然连我也羡慕!当时我每天都下决心:今天我可得去找她了,可是每一回想”
“天哪,”克丽丝蒂娜叫起来“出什么事了?”她腾的一下坐起来,侧耳细听。
他本想说:“没什么事。”但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响动。有粗嗓门说话声、嘈杂声、喊叫声,乱哄哄响成一片。一个人在刺耳尖叫,一个人在哈哈大笑,一个人在厉声命令。是出事了。“你等着,”他说着便纵身跳下了床,一分钟后已经披好衣服站在门后侧耳细听了。然后他说:“我去看看是什么事。”
外面确实出了事,正像一个熟睡的人突然从恶梦中惊醒,喟叹着、呻吟着,最后大喊一声猛然跳起来,这家原先充满了嘁嘁喳喳声的末流下处,这时陡然喧哗起来,响起一片莫名其妙的怪声。门铃声、敲门声、上下楼的嘎吱声、电话的丁零声、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窗子的格格声,纷乱杂沓,响成一片。有人在呼喊、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发问,乱糟糟、闹哄哄,十分喧扰,其中夹杂有陌生的声音,不属于这所房子的声音。陌生的拳头在捶门,陌生的手指在叩门,只听见硬底鞋噔噔响,而听不到赤脚或只穿袜子在地上走动的——声了,的确是出了什么事情。一个女人狂叫着,几个男人大声嚷嚷着,吵做一团,什么东西眶啷一声被掀翻了,像是一把沙发椅。外面,一辆汽车咕隆隆地驶过来。整所房子像开了锅似的,人声鼎沸,动荡不宁。克丽丝蒂娜听见三楼上有急速的脚步声,隔壁房里那个醉汉在慌慌张张地同他的女友大声说话,左右两边屋里也是这儿挪动椅子,那儿摆弄钥匙,拥挤狭小的旅馆,变成了一座人的蜂房,每间屋子就是一个蜂巢,都在嗡嗡嘤嘤地响个不停。
费迪南回来,他脸色铁青,情绪烦躁,嘴角左右两边各划上一道深深的皱痕,他气得索索发抖。
“是什么事?”克丽丝蒂娜蜷缩在床上问道。他拧开电灯,这时她看见自己光着上身猛然吓一跳,下意识地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全身。
“什么事也没有,”他气呼呼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了一支搜捕队,查查这家旅店。”
“谁?”
“警察!”
“他们也要查我们吗?”
“也许,很可能,但是你不用害怕。”
“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吗?因为我同你在一起?”
“不会的,别怕,我带着证件,而且刚才在底下我也正式登记过了,不要怕,一切有我。我从前住在法沃里腾的难民收容所时也碰上过这种事,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当然”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面部棱角分明“当然,这类例行公事仅仅适用于我们。有时他们简直要我们这些可怜虫的命。只有我们这号人他们可以半夜三更来纠缠,只有我们被人家像狗一样轰来轰去不过你确实不必害怕,我有办法对付的,只是你穿上衣服吧”
“把灯关上。”她一直还感到难为情,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几件薄薄的衣服穿上了,她的关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们两人又在床沿坐下,这时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从来到这家令人憎恶的旅馆的第一秒钟起,她就感到有一场恐惧的雷雨在头上酝酿,现在这场雷雨终于来临了。
敲门声一再从楼上传来。这些人在逐个搜查一楼的房间,从这里听得出他们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这些不速之客的指关节笃笃地敲在楼下硬邦邦的木板门上,每一下她都觉得是重重地敲打在她惊魂未定的心上。他坐到她身边,抚摩着她的双手。“这都是我的不是,原谅我吧。我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可是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而我又想又很想同你在起。原谅我吧。”
他不断地抚弄她的手,这双手一直还是冰凉的,她全身那一阵一阵的痉挛,一再传到这双手上,使它们也不停地战栗。
“别害怕,”他又安慰她“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的。如果如果这伙该死的狗东西有谁敢不老实,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的。我可不是那种好欺负的,难道在泥潭里滚了四年,到头来还要受这帮穿警服的夜猫子的窝囊气吗?我会给他们点厉害尝尝的。”
“别这样!”她看见他摆弄身后挎着的装在皮套时的手枪,害怕地央求说“我求求你,放冷静点吧,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那么请你冷静,我宁可”她说不下去了。
现在脚步声沿楼梯上来了,这声音近得好像就在身边。他们的屋子是第三间,敲门声从第一间开始。两人屏气凝神。穿过薄薄的门板,外面任何一点声音都能传进来。第一间屋子进行得很快,现在来到隔壁了。笃、笃、笃,敲在木板门上。三声响过,听见隔壁屋里有人猛地打开了门。接着,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叫道:“你们闲得发慌了是不是?干吗半夜三更折腾老实人?有工夫还是用点心思去逮抢劫杀人犯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厉声说:“您的证件!”说完这句,提问的声音就小了一点。“我的未婚妻,一点不错,这是我的未婚妻!”那个醉醺醺的声音毫不示弱地大声说“我有证明,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看来,这样就算是通过了,于是隔壁哐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现在轮到这间屋子了。两道房门之间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他们走过来了:橐、橐、橐克丽丝蒂娜紧张得几乎心跳都要停止了,敲门声,门被轻轻推开。警官十分得体地在开着的门口站住不进来,费迪南镇静自若地向他走去。这警官倒是长着一张和气的脸,脸形扁圆,上唇留着一小撮讨人喜欢的唇须,只可惜那过紧的制服领子把太多的血液挤压到脸上,使这张本来和蔼可亲的脸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了。完全可以设想他穿着便服或者衬衫,随着一支欢快的民间华尔兹舞曲温情脉脉地摆动头部,那样子是很可爱的。现在他使劲把眉毛一横,说道:“你们带着证件吗?”费迪南向他走近一步说:“这儿就是。如果您要看,我身上还有军人证件呢,谁身上带着这玩意儿,他就不会奇怪碰上种种倒霉的事,这些事他早就习惯了。”警官没有听出费迪南话里带刺,他把身份证和旅客登记单核对了一遍,然后迅速瞟了克丽丝蒂娜一眼,这时她脸扭向一边,缩成一团坐在圈手椅里,好像坐在被告席上一样。他压低嗓音问道:“您认识这位女士我的意思是您认识她已经相当久了吧?”显然,他是想给费迪南一个台阶下。“对。”费迪南答道。警察说了声谢谢,行了个礼,打算走了,但是,费迪南眼看克丽丝蒂娜一身蒙羞受辱的样子蜷缩在那里,仅仅由于他的答话才得以解脱,这使他气得发抖,于是他跟上警官一步,说道:
“我只想动问一句,这种这种夜间巡查是不是在布里斯托尔饭店1和环宫路其他旅馆也同样有,还是仅仅在这里才有?”警官顿时换上他那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面孔,不屑一顾地答道:“我没有回答您的问题的义务,我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您最好还是知足为妙,我对您的查问还不算太认真呢,说不定您在登记单上填写的关于您太太”——他特别着重说出这个字眼——“的情况不那么太经得起追究吧。”费迪南觉得憋得慌,他咬紧牙关,把手抄在身后紧紧扣在一起,以免忍不住向这位国家代表的脸上打去。然而警官对这类气话看来早就习以为常,他不动声色,不再看费迪南一眼,带上门出去了。费迪南站在门后,两眼盯住门发愣,怒火几乎要把他吞噬掉了。过了一阵,他才想起屋里还有克丽丝蒂娜,她这时还是缩在椅子上,与其说坐着,还不如说躺倒在那里。那副样子就像已经被吓死过去,三魂七魄还没有归身一样,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
1布里斯托尔饭店,维也纳市中心的大旅馆。
“你瞧,他甚至没有问问你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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