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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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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醉生梦死发出的爱意给她上了两片胭脂。

    连我十三岁的姨妈都看迷了。

    我在写到这一段,脑子里的玉墨不止是醉生梦死的。她还是怀旧的。她在想一个男人,最后一次让她对男人抱幻想又幻灭的男人。那个男人姓张,叫国谟,不过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张世祧家几辈人经商开实业,到了世祧这辈,张家祖父决定要让长孙世祧成为读书人。在海外读了书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个司长。这是张家贴钱也要他做的门面。世祧假如那天不参加同学会的“男子汉之夜”就不会碰到赵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会堕落。他若碰上的是红菱、豆蔻之类,连一句话都不会跟她们说。当然红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样的舞厅。在中央路上的赛纳舞厅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贵,一块大洋一张,有时候当红舞女要三四张舞票才伴一场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着家人到那里玩。那是赵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优雅之极,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现代杂诗。她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超龄待嫁小姐的落落寡合。世祧一帮人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厅侧边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汉之夜”的男人们的猎物就是此类小姐,他们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学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脚,把脚跳痛了,在短暂养伤。张世祧看着两个朋友上去,邀请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钉子回来。大家选举世祧去试试运气。

    世祧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还是站起来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规矩的小姐一样。世祧听见朋友们和着舞乐怪叫,这是一声吵闹的集体醋意。

    “小姐贵姓?”

    “我叫赵玉墨。先生呢?”

    张世祧说了自己的名字,同时想,好一个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时,他问她在读什么,她就把她刚从杂志上读到的东西贩卖给他。现代杂志上都是现代话题,政治、经济、国人生活方式和健康,电影明星的动向和绯闻。虽然她端庄雅致,但他觉得她不仅止于此。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肿胀。世桃身边的女人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他妻子、母亲那样的女人成立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那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做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她碰上了张世祧,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四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已经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世祧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讲的身世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脱下订婚钻戒,心碎地大病一场,差点归阴。她泪美人那样倚在世祧怀里,参透人世凄凉的眼神谁都经不住,别说心软如糯米糍粑并有救世抱负的张世祧。世祧不仅没被玉墨的倾诉恶心,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张世祧决不做赵玉墨命中的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张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么。家里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么好事呢?张少奶奶照旅店上的电话打过去,上来便问经理:“张世祧先生在吗?”经理称她为:“赵小姐。”张少奶奶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说:“张先生请我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候。”

    张少奶奶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世祧摊底牌时,世祧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张少奶奶动员世祧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世祧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其实让张世祧这种男人浪子回头也省事,就是悲悲慽慽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现实,一心一意地侍奉老人和孩子。世祧在欧洲待了六年,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人道精神,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害的弱者。张少奶奶不仅隐忍克制,而且真病假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一句为难世祧的话都不说,连他每晚去哪里都不过问。这就让世祧的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心眼动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政府各部门内迁时,世祧本来说好要给玉墨赎身,再给她买张船票,让她悄悄跟到重庆。出发前夕,世祧送来一封信,说自己在空袭中受了伤,一时去不了重庆,将由张太太陪同去徽州老家的山里静养。随那封信,带给玉墨五十块大洋和一根金条。还不如前面的负心汉,豁出一个钻石戒指。这位相信所有人生下来就平等的教育长官,看玉墨就值一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

    我姨妈书娟此刻悟到,她的母亲和父亲或许也是为了摆脱某个“贱货”离开了南京,丢下她,去了美国。母亲和父亲吵了几个月,发现只能用远离来切断父亲和贱货的情丝。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作为资金,逼着父亲申请到那个毫无必要也毫无意义的考察机会。书娟此刻还意识到,她和母亲的生活里是没有赵玉墨这类女人的。要不是一场战争,她们和书娟永远不会照面。男人们在贱货们面前展露的,是不能在妻子儿女面前展露的德性,是弱点。这些寄生在男人弱点上的美丽女人此刻引起了书娟火一样的仇恨。教堂墙外烧杀掳掠的日本兵是敌人,但对于十三岁的女孩来说,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抽象的敌人,而地下仓库里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窑姐,对于书娟,是具体的、活生生的反派。她们连英雄少校也不放过,也去开发他的弱点。

    所以她对着透气孔叫了一声:“骚婊子!不要脸!”

    屋里的声响顿时静下来。

    “谁在外面?”玉墨问。

    书娟已经从透气孔挪开了,站在两个透气孔之间,嵴梁紧贴厨房的外墙。

    “臭婊子!”书娟换了一嗓音叫道。“不要脸!”反正里面的人看不见她。

    “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书娟听出,这是黑皮玉笙的声音。

    “你们以为你们跟婊子不一样,扒了裤子都一样!”

    这是红菱的声音。

    书娟用假嗓子骂道:“臭婊子骚婊子不要脸!”

    “你们听着,日本人就喜欢拿黄花丫头当婊子!英格曼神父看到几十个日本兵排队干一个黄花丫头,老头儿求他们发发善心,差点给他们开枪打死!哪个担保她不是爹妈的千金!”这是叫呢喃的窑姐的嗓音。

    书娟发现自己微微张开嘴,好久不咽一口唾沫,呢喃这婊子说的是真的吗?一定不是真的,是当鬼故事编出来吓唬她的。

    “安全区都给日本人搜出好几十黄花丫头来了!”红菱幸灾乐祸地欢唿。

    书娟想,原来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受刑。

    她突然更加仇恨这些窑姐。她们幸灾乐祸的正是强暴抹除了贵贱之分。

    书娟从厨房后面铲来一铲煤灰,浮头上还有一些火星。她走到透气孔跟前,掂量着:就算这一铲热灰有一半能挥进孔里,就算有两团火星落在那些靠男人弱点喂养的贱货脸上,也让她书娟痛快痛快,多少也给女同学们解了恨。要不是这些女人进来,洗礼池里的水一定够她们十六个人喝的用的,就因为贱货们偷水洗衣服洗脸洗屁股,她书娟和同学们才喝了泡阿顾的水,要是水够喝,阿顾也不会出去打水,中了子弹阿顾在她们翻墙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作为男人的弱点给她们抓住了,所以才倒戈,把她们放进来。

    现在连她眼中的大英雄戴少校都用男人的弱点宠她们,纵容她们。少校放下了矜持,放浪形骸起来。少校宁可忍受左胁枪伤的疼痛,也要进入名妓蠕动的怀抱。

    书娟发现玉墨一边搂着少校蠕动,一边不断朝透气孔转过脸,她知道书娟还没走,她向女孩示威:在你的骂声中,我赵玉墨又征服了一具灵肉。她还让书娟看看,她也会做红菱、做豆蔻,做一切下九流的女人,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漂亮的翘下巴枕在少校宽阔的肩上,两根胳膊成了菟丝子,环绕在戴少校英武的身板上。少校的伤让她挤得剧痛,却痛得心甘情愿。她突然给少校一个知情的诡笑,少校脸上挂起赖皮和无奈的笑容。她感觉到他欲火中烧,他的赖皮笑容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眼光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

    书娟比量着铲子的长度,考量应该怎样提高带火星的煤灰的命中率。

    “你在那儿干什么?”

    煤灰连同铲子一块落到地上。书娟回过来,看着法比阿多那多。“你要干什么?”他看着地上的煤灰,还有三两个火星闪动。

    书娟不说话,只是嵴梁贴着墙直立。被老师罚,也不必站这么直。法比个子高,当然是无法从透气孔里看西洋镜的。

    地下仓库里更欢腾了,还有人击掌,舞步节奏快了一倍,就是要气气骂她们“骚婊子”的人。

    法比向厨房的门走去。书娟明白他要去干涉地下仓库那帮男女,再不干涉,秦淮河的生意真要做到教堂里来了。法比刚一转身,书娟就趴在透气孔上。

    现在名妓赵玉墨的舞蹈变了,上流社交场子的姿态和神态全没了,舞得非常地艳。那是叫吉特巴的舞蹈,更适合她浪荡妖冶。她舞到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呢地挤撞一下他们。她的胯骨撞到戴少校身上时,少校给她撞得忘了老家,撞出一个老丘八的笑来。她赵玉墨再不用拿捏了,可把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她知道骂她“骚婊子”的女孩仍然在做她的观众,她就浪给她看,她的浪是有人买账的,天下男人都买账

    书娟看到地下仓库里的人顿住一下,都往头顶上那个通向厨房的出入口看。书娟知道这是法比在那里叫他们开门。

    玉墨只停顿一下就舞下去了。

    不知是谁为法比打开了出入口的盖子。法比进到地下仓库时,玉墨对他回眸一笑。

    副神父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后来,书娟知道,是小愚带着安娜和苏菲向法比告的状,要法比来干涉窑娜们“劳军”

    法比不像以往那样用纯正的江北话下禁令。他只用带江北口音的英文一再重复:“请停止。”他的脸枯黄衰弱,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些窑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抬高了她们。他此刻要表现一种神性的高贵,像神看待蛆虫一样怀有平常心。

    果然,一个无声响无表情的法比使人们收敛了,玉墨首先停下来,找出一根被拧得弯弯曲曲的仕女香烟,在蜡烛上点燃,长长吸一口。戴少校走到她身边,借她的烟点着自己的烟。

    “请大家自重,这里不是‘藏玉楼’,‘满庭芳’。”法比说。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呢喃不识对务,还在跟法比贫嘴。

    “神父是不是上过我们的门?”玉笙更没眼色,跟着起哄吃豆腐。

    女人们笑起来。

    法比的目光瞟向赵玉墨,意思是:早就知道你的高雅矜持是冒牌货。现在你本性毕露了,也好,别再想跟我继续冒牌,也别想再用你的妖邪织网,往我头上撒。

    “对不起,神父,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戴少校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其他人开释。

    “外面情况越来越坏,日本兵刚进城的时候还没那么野蛮,现在越来越杀人不眨眼。”法比说“他们还到处找女人,见女人就”他看看玉墨,又横了一眼疯得一头汗的红菱和呢喃。他接下来的话不说,她们也明白。

    法比离开地下仓库时,回过头说:“别让人说你们‘商女不知亡国恨’。”

    玉墨的大黑眼睛又定在他脸上。

    红菱用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一个窑姐大声调笑:“肚里不止麦麸子,还有诗!”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呢喃说:“我就不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法比说:“如果你们亲眼看见现在的南京是什么样,看见南京人口每分每秒在减少,就不会这样不知羞了。”

    说完转身登上梯子,戴少校似乎清了清喉咙。

    法比走到厨房外,沉默地对书娟打了个手势,让她立刻回到阁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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