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惠在夹皮沟记事中讲了若干“右派”在搬运土豆时,由于强劳动而又长时间饥肠辘辘,饿得苦不堪言,遇到了这么个机会,就把一袋土豆煮熟饱餐一顿,直吃到吃不下也要瞪眼伸脖强往下吞咽以致其中一人在途中颠簸导致胃肠爆裂而死,有的闹得在上吐下泻大病一场。于是有人,或许是未经历过那个饥饿年代的年轻人,或许对改革开放不满仍留恋那个大家穷大家饿但大家都穷饿得平等的年代,或许出于其他原因,就说风凉话:“还说什么饿死人,原来是吃土豆撑死的。”对此言,我感到又气又笑,笑讲风凉话的人实在无知,气讲风凉话的人现在吃饱吃好了就好了疮疤忘了疼。
1960年夏,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南昌北郊丘陵地的江西农业机械制造学校中任教。这是所极为简陋的学校。我们边教学边劳动:或去八一桥江边背毛竹,或开荒种地以菜瓜代粮。当时名义上的口粮,每个月男教员二十七斤,女教员二十六斤;名义上的食油,每人每月二两;名义上的肉,每人每月从半斤降到三两。实际上,由于炊事员不定粮,再加上级不时以各种名义到学校来捞油水(学校不得不招待),我们根本吃不到我们定量的粮、油和肉。我们这些青年教师和青少年学生,正是长身体需要起码的营养时,却不得不日日饥饿:讲了两堂课后,我就头重脚轻,路都走不稳。大家聚在一起无不以谈“吃”为中心,或回忆往日能吃饱的时光,或憧憬未来能吃饱的日子。不少人叹说:“什么是幸福?能吃上饱饭就是幸福。”
但也有偶而遇到节日,学校让大家饱食一餐。这就热闹了。人们像迎接大喜事一样,欣喜若狂。不少人为了这餐能多吃点,早饭也不吃了,有的去爬山弄点野毛栗子,有的干脆练习跑步,有的上茅厕用力大便,目的是让肚子尽量地净空。中餐尚未开始,教师学生便簇拥在食堂外面透过竹墙的缝隙张望里面饭桌上的菜肴,喉管不停地波动,吞没口中牙龈渗出的口水。食堂门一开,人们蜂拥而上,个个用大碗装饭,随即狼吞虎咽,不管肉、鱼有臭味也罢,也不管蔬菜无油也罢,谁也不讲礼让和斯文,将一个个菜盆吃得碗底朝天,而后又吃白饭,吃到实在饱透了还要多吞几口,特别是学生还用大茶杯结结实实地装满饭带回宿舍享用。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现在想来真是可悲又可笑。但当时,谁也不笑谁,因为“吃”成了一切的中心,自己只顾自己,哪会去非议他人呢。
那时每人每月有半斤点心券。我们要走上一里路去商店买饼干之类的食物,不管它多么粗糙不佳,但吃进口总觉得美味十足,不待到校,半路上就吃个罄净。学校偶而弄来些橘子,大家争先恐后地买一堆放在床头枕边,晚上边睡边吃,吃得一只不剩,留下一堆橘皮闻闻香也好。
附近有个农场,收了红薯后,有些老师就去那里翻土,不时可弄到一鳞半爪的小薯断薯,高兴得很,赶紧往袋里塞。遇到农场有人追来,他们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全顾不上为师的尊严两字。
类似的情况和笑料不胜枚举。人饿了尤其是长时间地饿肚子,就会变得现在看来不可思议。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人们吃饱了吃好了,吃时还要挑挑拣拣,还要减肥节食,还会剩菜剩饭。在宴会上,满桌佳肴,往往大部分都剩下倒掉。现在,即便是较困难的人群,吃饱吃好也不成大问题。
可是就有些人却拿当前尚存在一些问题也是党正在积极解的问题做文章,说今不如昔,今天不如改革开放前,岂非咄咄怪事!
写于200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