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公爵会承认那本书影射他吗?”罗森先生问道“在那种情况下,你的书可能涉及毁谤。”
“我想,他不会留心追究那本书的真实性。”眉娜回答“而且我认为,他根本不会去看它或”
她沉默了一会儿,罗森先生说:
“在你小说中叙述的那些事,能使人很容易确认公爵大人即书中人物?”
“唔,譬如书名是暴躁的黄蜂爵,这公爵是个大恶棍,故意弄得人人悲凄不安。他总是驾着黑黄相间的四轮马车,仆役也一律穿着黑黄的服装。”
“呀!那是格兰特家族的颜色。”罗森先生说道。
“正是!”眉娜答。“而且,哦,有好多关于他和城堡的故事都是龙纳德告诉我的,其它再加上一些影射的故事。例如,我捏造在一个赛马会上,这个恶棍拿自己的马和最有希望赢得胜利的马匹打赌,为了获得大笔赌标,他不惜勒住那匹善跑的马,当然他的马赢了。”
罗森先生边听边摇头,无奈地拍拍额头。
“你在送去出版之前,为何不先让我翻阅一下?你一定会因毁谤罪被起诉,而且得付出巨额的赔偿费。”
眉娜大笑。
“那很简单嘛,无论如何,我没有钱,也付不起。”
“那你可能要坐牢。”
“我不就更可以声称,我所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实而正当的。”
“这事绝不能发生!史林考特小姐,现在你好好坐下来,写一封信给出版商,请他退回你的稿子!”
“退回我的稿子?”眉娜大呼“这种事,我绝不做!”
“一定要做!你必须明白这是唯一可行的途径。”罗森先生坚持他的主张。当他看到眉娜眼中满布轻蔑、反抗的神情时,他的口气不禁变得温和。他说:
“你应该为孩子们着想,既然你认为公爵是那种坏人,难道你忍心把孩子独自丢在格兰特堡而不管吗?我相信没有你,他们不会快乐的。”
经过长长的一阵沉默后,眉娜妥协了。
“您是对的,我不忍心那样做。我愿意写这封信。”
“我替你打草稿。”罗森先生说“明天上午我要写一封信给公爵,禀告他弟弟的死讯,并且通知他,孩子将在下周一抵达城堡。”
“马上就动身?”
“你忘了崔伟莱先生赶着要房子?”
“咦!是的当然记得。”
眉娜说着,又踱步到窗前。
“我在想,”她说“如果我必须和他们去,薇薇太小,不能没有我照顾,那么我不要以眉依妹妹的身份同去,可能妥当一点。”
罗森先生考虑一下她的想法后,说道:
“不,当然不要,这一点我应该事先想到。最好说你一直照料他们,是”
“是女家庭教师。”眉娜插嘴“这样,至少他该付薪资给我,我就不会完全依靠他来生活了。”
罗森先生注视着站在窗前的她,窗外的阳光正轻抚着深亮的红发,呈现出鲜明耀眼的金色。其实他觉得她看来不顶像一般负责照料幼儿的家庭教师,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观感,仅仅大声地问道:
“我喊你什么名字呢?”
“这个重要吗?”眉娜问道“唉,等一下,最好改个孩子们容易叫的。”
“温妮小姐如何?”
“很出色,我回去会把我们计划的事告诉他们。”
“但我希望你不要在孩子面前批评公爵,或是想尽办法来反对公爵。”罗森先生说“史林考特小姐,你要知道,使他喜欢这些孩子是十分重要的。他有钱有势,如果疼爱他们,就会为他们做任何事。”
“我倒认为,他很可能把我们关在地牢里,丢一些面包、生水让我们充饥,直到我们死去为止。”眉娜把未来想象得十分戏剧化。
罗森先生禁不住大笑。
“如果被别人发现了,这个丑闻会传遍全国,引起非议!至少从我听到关于公爵的事看来,我保证他不是那么无耻的人。”
“不,当然不是,”眉娜同意地说道“只有他父亲认为龙纳德娶个唱戏的想法才可耻。”
她的语气极其尖酸、苛薄,罗森先生马上说道:
“我期望你试着忘记过去的事。孩子是公爵大人的近亲,将他们送回城堡,不仅可以得到以前他们渴望的东西,也有机会使未来充满快乐,幸福。”
眉娜没有答腔,停了一会儿,他再说道:
“当然啦,凯婷才十岁,现在谈她的未来,似乎好笑。但是再过七年,她会是美丽的淑女,开始参加社交活动,想一想,因为她是格兰特公爵大人的侄女儿,整个社交圈将会乐意逢迎她们姐妹。”
眉娜听到这儿,很讶然地望着他,同时,说话的语气转而满盈着温柔,那声音原是罗森先生一向熟悉的。
“对!您的主张当然正确,我必须为女娃娃们着想。就像您说的,她们都会很漂亮,可以挑选一位好丈夫这些男士必须富有而又是她们所爱的。”
她憧憬着女孩美丽的未来,黑亮的眼珠里洋溢着多少柔情。罗森先生不禁私下想着,在凯婷和薇薇姐妹尚未长大之前,她们的阿姨一定已经结婚,否则,至少也有上百次被求婚的机会。
他停止自己的思绪,从桌前站起来。
“史林考特小姐,你等几分钟,我好帮你把寄给出版商的信拟个稿,顺便写封信告诉公爵大人等候你。”
“好的。”眉娜说。
罗森先生对她微微一笑,走到外头的办公室。那里有好几位职员坐在桌前振笔疾书。只见白色的羽毛笔在活页文件上忙碌地移动。这足以证明罗森哈佛顿律师事务所是此城生意最兴隆的一家。
眉娜站起身,再缓步至窗前。
早上发生的每件事不停地在脑中混混浊浊的旋转,使她难以理出个头绪,正好趁这当儿好好想一想。
当她知道自己必须撤销小说稿时,内心的愤怒远比罗森先生知道的强烈得多,她很重视自己第一本书所得的酬劳,所以深盼这本小说能再为她赚一笔可观的金钱。但如今,希望全破灭了。
第一本书的篇幅很小,但出版商寄给她一些赞美的书评。
她认为写小说必须要像作家华德史考特男爵一样,为时髦的社会刻划出英雄的形像,也要像作家贝林郡主一样,能因此获得大笔财富。
她的小说把冒险、邪恶和无数浪漫的故事结合起来,她认为这种组合十分恰当,能迎合大众喜好。
在科瓦城过得很平静,很少有机会遇见社会名流。但是一些残酷的故事和那个与父亲一样残忍地排斥亲弟弟的格兰特公爵,却一直激发她的幻想,虚构小说的题材。
眉娜非常崇拜姐夫,每当她沾着墨水,摇动笔杆,在小说中写下那个恶棍所做的残酷尖苛的事时,她彷佛觉得已经对公爵的不仁慈还以颜色。
她将小说稿送往出版商之前,很谨慎地将原稿收藏好,不敢让龙纳德郡主知道,因为他和蔼可亲,脾气温驯,心地善良,即使他没有理由为家人辩护,但只要他知道她如何丑化他的兄长,一定会大加反对。
他们家人对待他的态度,好像当他是个无赖汉、被弃者。虽然他也嘲笑过他们迂腐古怪,却从不残忍无情的批评。
“我实在不明白,”记得有一次,姐姐眉依对她说“他们怎么受得了失去龙纳德的滋味,他那么善良,富同情心又讨人喜欢。可以想象得出,他的离去一定在家庭中造成很大的缺憾,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
“他们都是顽固、专制、令人鄙视的一群!”眉娜想起自己是这么回答的,但眉依仅悲凄地笑笑,说道:
“我并不在乎自己被摒弃于城堡外,只是每当想到龙纳德无法骑爱马,穿丝裘,更不能出席新市和亚斯哥的赛马会,我就恨透了。”
“虽然如此,我却没有见过一个比龙纳德更快乐的人。”眉娜答道“在这种小地方,穿得随随便便没关系。我认为他对在沙滩上和孩子们赛跑,或在新市赛马会上观赏骑士夺标,同样兴趣盎然,你又何必挂心呢?”
姐姐很感激地吻她双颊,说道:
“眉娜,你真会安慰我。有时想到龙纳德为了我,丧失许多应享的权利,深觉内疚,耿耿于怀。但是以我的立场来说,拥有他,如同拥有了天堂。”
罗森先生说过,再也找不到比他们夫妻更恩爱的了。只有像眉娜那么了解姐夫和姐姐相处的情形,才会同意罗森先生的说法。
他们都互相深爱着对方,在默默凝视中,眼波微漾着光辉,这种爱的光辉只应天上有,无法在尘世间寻觅。
如果龙纳德离开她几个钟头,眉依一定焦急的等他回来,然后向他飞奔而去,欣喜地投入他怀中。一个低俯着脸,一个垫高脚尖微仰着头,两人的额头就这样轻轻地厮磨着。
深情地凝视、凝视着,逐渐急促的呼吸诱引着微颤的双唇,接近、接近,瞬间狂热地拥吻,紧紧地融成一体。他们好像初恋的爱侣,无法抗拒唇舌肌肤之亲的神秘诱惑。
如今,他们都消逝了。眉娜知道自己接下了神圣的托付孩子需要她照顾。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会关爱他们。
“罗森先生的主张是对的,”她细细思量“必须使公爵相信我是孩子的家庭教师,他才会继续留我当教师,不会再去请别人。”
这时,罗森先生走回办公室。
“这封信是给出版商的,”他说道“只扼要地写出重点,并请他们把稿件退到我这儿。这样比较妥当,否则你把稿件带到格兰特堡,会不太方便。”
眉娜转过身子,缓缓地走到办公桌前,罗森先生看见她失望无奈的神情,急忙说道:
“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为这本小说,费了大量的心血和时间,但现在只能这么做。”
眉娜提起笔准备签字,他接着说:
“你可以重新开始写另一本书,或许可在格兰特堡里,甚至它的主人身上,发现有趣的小说题材!”
“可能吗?如果这种真能实现的妄想像匹马的话,乞丐们一定骑着它到处飞腾!”眉娜笑着回答。
她在信尾签完字,把白羽毛笔插回笔筒。
“我尽量忘掉这事,”她说“不过作家都把自己的创作想象成亲生的孩子,当书出版时,就像自己的婴孩呱呱落地。我真的无法不为那成形而难产的小孩哀悼。”
罗森先生听见她所作的比喻,不禁哈哈大笑。
“史林考特小姐,你在格兰特堡里,可不能再写这类书了。不然的话,一定会破坏格兰特家族中老一辈的关系。”
“我会尘封纸笔,谨言慎行的。”眉娜向他作了承诺。“下一本书的稿子会先送给您审阅,您把诽谤的言词删掉后,再交给出版商。”
“我会帮你实践诺言。”罗森先生笑一笑说“我可不希望在法庭上为你辩护。”
“我也不愿意因付不起诽谤赔偿费,被拘禁在监狱里,一览囚狱风光。”
“我会将你的信和给公爵的信在今天寄出。”罗森先生说“我打算后天赶到郡主庄园帮你打点行李。那时候,你们的行程就安排好了。”
“谢谢你的好意。”
她很激动地向他伸出双手,说道:
“龙纳德和家姐地下有知,也一定很感激您帮助我们这些孤儿的恩情。”
罗森先生紧握她的手,说道:
“亲爱的眉娜,你十分坚强勇敢。我只希望能为你带个好消息。但谁晓得,或许最后会是好结局呢。”
“如果孩子们觉得好,我也满足了。”眉娜说道“凭良心说,我对格兰特堡里的一切有莫名的恐惧。”
不久,她向罗森先生告辞,走出事务所,骑着那匹相伴多年的马儿回家。一路上,海风不断轻轻吹过,眉娜浏览着科瓦城美丽宁静的风光,不禁万分感叹,离开这个迷人的地方,一定会患思乡病的。
走着,走着,想着,前尘旧事掠上心头。
案亲去世后,她到科瓦城,依赖姐姐生活,这才发现英格兰偏远地区的大自然景色又纯朴、又可爱、更脱俗,与在牛津城那种拥挤忙碌的生活大异其趣。
案亲科雷史林考特心脏病发逝世时,她才十五岁。母亲去世后的近几年来,她一直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所以从她的外表和处事态度上看来,比同年龄的女孩要成熟老练得多。
她的家庭教养良好,也受过良好教育。因为住在牛津城,身为大学教授的女儿,常结识许多和父亲一样富智慧、有修养的学者,深受他们训诲。此外,她开始懂得阅读起,就常常涉足于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里,博览群籍。
如果说,科雷史林考特先生把聪明的头脑遗传给女儿的话,那么她们美丽的外貌,毋庸置疑,得自母亲所赐。
眉依能在剧团里找到工作,多亏她在牛津的老师力荐。以一个无经验的业余歌唱者来说,这份待遇显得十分优厚。后来,她能在团里争得一席之地,不仅因美妙的歌声,也因她漂亮动人的容貌。怎么说呢?
这家歌剧团常在各地巡回演出,并不是一般的营利事业单位,而是由一个私人慈善机构性质的爱乐委员会支持,目的在使伦敦以外的民众也有机会欣赏优雅的音乐。剧团在牛津演出时,碰巧担任首席演员的一位小姐生病无法演出,眉依才经老师推荐,代替她上台演出。
她演唱的技巧十分优异,兼有娇美的容貌,使得剧团的制作人和经理对她刮目相看,深觉她的才华外貌正是团里演员一向欠缺的,所以十分重用她。格兰特公爵竟然批评她是“一个平庸的女伶,比娼妓好一点点”真是莫大的侮辱,荒谬之至。
事实上,剧团中的每位小姐都很洁身自爱,委员会也很严格的监督演员们的品格行为,绝不容许他们有任何特权。
眉依在贝斯、康桥和韦尔斯等大城市及其它小城演出时,从不交际,也不接触戏迷。她没有过着别人所谓的散漫生活,也不受影响,总是保守的护卫自己,好像自己只是那些演员们的伴随而已。
她不参加演出的空档,便回到牛津,陪伴父亲。就在那儿,龙纳德郡主邂逅了她,马上彻骨地爱上她。
当时,他还不满二十一岁,他父亲有充分理由驳斥他早婚的请求。
火暴的老公爵匆匆赶到牛津,利用种种令人痛心的不智手段,企图破坏他们的感情,阻止他们结合,反而导致龙纳德郡主决定不顾一切和她结婚;虽然面临着“不许再和那女人来往,否则断绝父子关系”的警告,但没有一个有灵性,有智慧的青年会不顾自己的荣誉、自尊而屈服。
鲍爵怒气冲冲地回到伦敦。龙纳德和眉依就在次月举行婚礼。
眉依结束了演出合约,等龙纳德毕业后,双双离开牛津,到别处寻觅居所。
他们都热爱海洋,决定在海边筑爱巢。有朋友提议科瓦的住屋低廉,他们就前往该地,共建人人钦羡的伊甸园。龙纳德说,亚当或夏娃缺一不可,否则园里会缺乏生趣。
眉娜一到庄园,立即感觉这地方实在迷人,姐夫和姐姐在此享有许多美丽的回忆。回想及此时,忽觉得一阵抽痛,她马上得离开周遭的一切了。
马蹄嗒嗒嗒嗒地响着,逐渐接近前门,孩子们一听见声音,马上跑出来迎接。
沙达先跑到马头前面说:
“眉娜阿姨,我把火蝇骑到马厩里。”
“眉姨,您回来得好晚。”凯婷说。
五岁的薇丽蝶,大家昵称她薇薇,站在阶梯上喊:
“我要茶!太晚了!我要茶!”
“小痹乖,一下下就给你。”眉娜抱起她,凯婷跟在后头,一起走进厨房。
厨房里有位老妇人,帮着看顾小孩,整理家务。
“眉娜小姐,你回来了!”眉娜抱着薇薇走进厨房,老妇人向她打招呼。“是啊,露西,我回来了。”眉娜答道“现在能不能用茶点?薇薇说我回来得太晚了。”
“你不在家,他们都不肯用餐,”露西说“即使我告诉他们,已经先为你留下热麦饼和奶油,他们还是不愿意先吃。”
“眉姨,没有等您回来一起吃的,就是贪嘴的孩子。”凯婷说。
凯婷十足是个美人胚,年仅十岁,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可以想象得出,她长大后,不知要使多少男人为之心神悸动,失魂落魄。
眉娜望着凯婷,不禁想到:“真奇怪,这些孩子都没有遗传到一头美丽、深亮的红发。这种发色是他们那位有匈牙利血统的老祖母所赐予的一顶荣耀的发冠呢。”
他们长得十分像父亲,不过凯婷和薇薇有浓密的长睫毛,使得见过他们的人,往往惊讶地想多看一眼。
沙达的头发是深黄褐色,长得像他父亲,五官清晰端正,无疑的,也是一个英俊的小男孩。当沙达从马厩走回厨房时,眉娜注视着他,更觉得他真像他父亲,禁不住苞着想,不知道和他伯父有无相像之处。
如果格兰特公爵非常英俊,那么在她小说中所描写的真是大错特错了。
在她笔下,不允许恶棍有英俊的容貌,他必须带着一副讥讽嘲骂的表情,使人一见到他,就能觉察他的邪恶。
“无论如何,不久我就可以亲眼看到他,好判断我的想法是否偏差。”眉娜下了结论;一想到用过茶点后,必须把下午所作的决定告知孩子时,心里觉得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