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江南有葳蕤的树木和急遽的流水,而北方没有。”
我没告诉她北方有厚重的空气和能飘进眼睛的可爱云朵。
青葙不再注视窗外,转身回到摆满酒的红木圆桌。而我又开始望着窗外,纹丝不动。
公子喜欢这里?
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兰若默默地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杯酽茶后又悄无声息的离开。我迅速转身,看到的只是青葙一个人坐在那里倾壶独酌,优雅可人,却远若千里。
窗外烟雨霏微,那些细到没有棱角的雨水从空茫的天空飘下,祓除了恬燥和芜杂,一路轻扬到地面,然后澌灭殆尽。风吹过,雨水开始变的欹侧横斜,交织着蒙胧倾斜下来。我的视线开始被割成许多狭长画面:行人慌张的脚步,房脊上气宇轩昂的饕餮和粗布般的晦暗天空。
我关上窗户,屋子里变的影影焯焯。青葙放下酒杯,笑容可掬。然后她开始起身跳舞,盈薄的衣衫随着身体的摆动而翩然飘飞,脚步缓慢移动着,长袖广舒。像只雨打后的蝴蝶伏在泥泞了痛苦的挣扎,然后她骤然起身,双脚并立,在额头和胸间绽放两朵兰花,回旋转动。衣衫掀动了周围的空气,胭脂气息很快饱和了整个房间。她的唇又一次闪烁起来,明暗交替。
我走过去,安静地看着兰若,然后抱起,冲进她的闺房。
我不知道无法遏止的冲动是不是爱?
关于父亲和兰若,我从未向青葙提及。有人说,人死之后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恬淡的生活,没有人找到他。生命,思维和周围的一切,罔替绵延。
我之前的生活,北方的梦魇。
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发生过的事情。回味痛苦,甘之如饴。我没有痛苦,只有乏味的生活,愈想愈加的百无聊赖,呼吸震颤,鼻翼翕张,隐忍着莫名的烦躁,然后在一瞬间爆发。
我往往会在兰若走开的时候,飞奔出客栈,而与青葙在一起的时候我又会变的三缄其口。青葙则一个人独酌,而我背对着窗子看着屋里的一切,然后青葙开始起舞高歌,声音悲切细微,直逼人的心房。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青葙说她喜欢《越人歌》。问我是否也喜欢?我没有回答她,然后我听的是痛哭声。我置若罔闻,只是一杯一杯的饮酒。
青葙的哭声不再清晰和惊悸,甚至有些嗡嗡蝇蝇。我看到光线从窗户斜铺进来后一又朱红变为绀青,像一条没有皱裥的帷幔,然后覆盖青葙泪水潋滟的面庞。
《越人歌》,你为谁而唱?
为一个曾经且一直爱着的男人。
我不再说话,走到她面前,死死地吻了一下她冰冷的唇,然后义无返顾的离开。我的心没有痛。
外面阳光炙烈,行人笑靥满面地和我擦肩而过。一些颗粒状的空气缓慢上升,又骤然下降。我无法让它们随着我目光的上扬再度升高,只能望着它们垂落在地面,被人们急剧的脚步践踏得魂飞魄散。
我没有回客栈,径直去了寂寥落幕处。
我在一座没有雕饰的断桥上停下来。桥下是淙淙的流水,澄澈如青葙的眼泪。一只全身颜色灰暗且短小的鱼儿蓦地从水底跃出,它的身体有力地扭动着,残月般的嘴和腮一翕一张。它瞪大了眼睛怜悯的看着我,然后落入轻纱似的水面,瞬间随流远去。
它是不懂生命的。我开始大笑起来。
俩只蝴蝶从溪边的花丛里钻出来进入我眼睛的呆滞余光里,我不再注视水面,而是虔诚的观看它们追逐嬉戏。一只五彩斑斓翅膀宽大的蝴蝶没有轨迹的掠过花蕾,钻入草丛,又振翅飞向另一只瘦小的蝴蝶,它的翅膀斑迹累累。
我终于抑制不住,哭泣了。
日暮西山。余晖把眷顾在山顶的云朵染的绯红,鸟儿映着霞光结伴掠过谡谡长树后钻入浓密的枝柯中。我听到桥下成群的鱼耳浮出水面争抢食物的唼喋声,我感到了清冷,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涌出。
我的眼前出现了以黑色为背景的佳人西霞图。霞光斜照在佳人彤红的脸颊,以至于全身的衣饰都变为黯然的殷红色,对面只有山的轮廓和奋力燃烧的落日,而我却觉得这是一个充满无限热情与希望的景深。画面突然被修剪,缩减,然后只剩下佳人的灿若桃花的脸,它被镶进我的瞳仁了,没有缝隙。
我睁开眼,看到了夜。
我快步向客栈奔去,我发现衣衫的下摆在夜色了异常沉重,拖在地上,发出诡异的猎猎声。我感到呼吸困难,我脱掉外衫一身轻松,然后发疯似的奔跑。
当我衣衫不整的出现在客栈门前的时候,老人走出柜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说我想喝酒。
老人笑了。
我也笑了。老人的牙齿很好看。
雠光交错间,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一个六龄孩童,而不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普众。
老人容光焕发,他给我讲司马相如是怎样和一个被弃之妇喜结伉俪。我爬在年轮清晰的桌面,右手拖住下巴听我在总角之时就听说过的故事。木板的气息开始四处漫溢,如初美好。
店小二提了壶酒走过来。然后问我说:“你想忘记?”
然也。
我扯破嗓子大笑起来,声嘶力竭。
这时老人已爬在桌子上酣然入睡。
“你的笑声很张妄。”店小二说。
我不想和他说话。我说:“我困了。”
我起身上楼,店小二的脸瞬间变的模糊。然后我听到自己倒下后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声,像棵枯木被飓风连根拔起,倾圮,然后发出暗哑的****。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底矮的圆床上,身上盖着锦蜀衬单,左上额裹了层白色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