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吃了一惊“我现在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啊。”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里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钱,也不会带你到这儿来了。”
锦绣一半是松口气,一半是难堪,低声嗫嚅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真成了要饭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笑了“牛奶还是粥?”
锦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仿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那随便什么都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锦绣心里的感激仿佛就快满得溢出来。英少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恩惠,照顾得这么周到,这应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东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往外走。
向英东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狮子林,还要我给她安排住处、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这阵子太闲了,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干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珠家门口,一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珠的妹妹?看样子是跟明珠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三两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既然跟明珠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浮现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闲事’吧,英东。”
向英东这边的随从也拉开了车门等在那儿,听见他恨恨嘀咕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对明珠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珠?除非再借他十个胆子。哪知道,就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
“去哪里,英少?”司机问。
向英东打起精神“回狮子林看看。”昨天唐海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忙,一听是左震交代的,也没多想就照做了,现在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到底跟明珠有什么过节?
这边狮子林,锦绣埋头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滚热鲜香地下肚,额上立刻沁出一层薄汗“兰婶,你到底是不是狮子林的大厨啊,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拜师学艺,一定要拜师学艺,等伤一好就回老家开粥铺去,生意一定万分兴隆。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爱吃就好了,狮子林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饭店,我一个干粗活的,会煮碗粥就能当上大厨,那真叫人笑话了。”
锦绣好奇:“狮子林是上海第一流的饭店?兰婶,这里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从床边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来了。”
锦绣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门口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吊儿郎当地靠在床头栏杆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锦绣的脸“啧,好好的一张小脸,给打成这样满脸开花的模样。你瞪着我做什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眼神充满戏谑。锦绣的脸蓦然涨红,他这种语气,这种眼神,当天在殷宅门口就见识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小到大,没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他那双眼睛,就可以对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浑身冒汗又羞又恼,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发脾气。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到底怎么得罪她了,我还从来没看见她恼成那个样子。”向英东也不打算绕圈子“你倒好,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该不是惹恼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训了吧?”
锦绣“喔”了一声,突然被他问起这个,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关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了!为什么好好一句话,她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是——吗?”向英东拖长了声音,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门口,他跟左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口口声声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认而已。
锦绣的脑袋开始觉得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鹰隼利爪下一只无处遁形的麻雀,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可是后面紧靠着床头的栏杆,无处可退。
他这一起身,锦绣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呼吸也为之一畅,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汗,再这么跟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下去,她可怜的心脏一定因为不堪负荷而停摆。他为什么要追问她跟明珠的关系?这又关他什么事?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但明珠压根儿不承认她们的关系,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我是——”她犹豫着,还是选择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东挑起眉,愕然。自从认识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怕连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为,她就跟左震一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所以才会这么避讳这个话题。原来她不是。
“明珠没有提过我吧”锦绣低声道“想来她是不会说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亲是我二娘,本来很得宠,谁知道后来染了肺痨,没人敢亲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明珠从小和我亲近,我们两个总被人欺负,她每次都护着我,要是她挨打罚跪,我也偷偷给她找东西吃。”
“明珠十五岁那年,二娘的肺痨越来越厉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过不了年,留在家里晦气,所以逼着她们出去投亲。那一年,我九岁,还在后院看人家扎灯笼,田叔跑来拉着我出去,说明珠被赶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边哭一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我追到河边,她们已经过了河,被一辆破木板车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风大,她们听不见,明珠连头也没回一下”
锦绣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可是声音里,说不出的心酸“从那天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钱被抢了,人也没了。爹受不了打击,连着病倒,不到半年就过了世,债主上门逼债,大娘带着小弟书惠,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脸上戏谑的神色渐渐没了。难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来投奔明珠的。”说到这里,锦绣忽然笑了“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明珠恨荣家,我偏偏姓荣,所以那天,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向英东看着她“落到这种地步,你心里难免也记恨明珠吧。”
“没什么。”锦绣淡淡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绝,习惯了。我只是后悔不应该来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实放在心里就好了。”
对,她后悔的只是不该来上海。如果那样,心里至少还有小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黄的夕阳“你不知道明珠经历些什么在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混出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头,当年她一定也吃过。”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这人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真是好听。
“你先住在这里,其他的不用担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时之气,过几天就好了。”向英东回过头来“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情。”
他说——要帮她说情?为什么?锦绣一怔,从镇江,到上海,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他是唯一一个肯帮她的人。
“谢谢你,英少。”她终于把心里那个谢字说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强,绝不肯因为别人说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承认不承认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现在的明珠,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她再也不要那么寒伧、那么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间华丽的大厅里。
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酒,走到沙发边往里一靠,向英东就好死不死地挤了过来。
“沙?小,你那边坐。”左震明明看见周围空着一圈沙发,他怎么偏偏就喜欢挤这个?
向英东不肯“我一个人坐着,立刻就有女人靠上来。我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左震一哂,正经事,他会有什么正经事。
“你倒好,在街上捡个人回来往我那边一塞,就没你的事了。”向英东抱怨“现在事情麻烦了,那个丫头,还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笑,就因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边送。
向英东烦恼地抓抓头发“她们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实是这样这样”他把从锦绣那里听来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难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认她。唉,身世凄凉啊。”
“你去外面天桥上看一看,随便找出一个,身世都比你凄凉。”
“但现在怎么办?明珠摆明了跟她没关系,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东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边“反正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你放心。那个叫锦绣的丫头,当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头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她还会赖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么说,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终归是亲姐妹,到时候人没了,她再想起来管我要,我拿什么给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所以叫你等几天看看,这到底是明珠的家务事,总不能一直搁在你这里。到最后,她总会出面的。”
“震。”英东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这算是在帮谁?”
他怎么忽然觉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计了?他是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这桩麻烦事,可最后明珠又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安置锦绣到底谁欠了谁?这本糊涂账,他怎么越算越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