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想,他才发现他有一段时间没碰见管家阿姨了。
为了考上音乐系,为了能保送好一点的学校,他早出晚归,通常是家里的人尚未起床,他就已经出门到学校早自习,傍晚放学后他还得赶到补习班补习,回到家大都已近十一点了。
这样的他别说是管家阿姨了,他连自己的两个妹妹也不会每天都碰得到面。
细想起来,他才发现这几年下来他忙得有些夸张了,庆幸的是昨天的全国性钢琴大赛他拿下好成绩,笃定能保送国立大学,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毕业前,甚至是到大学开学前,他会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好好待在家里了。
“喔——”刘可秀语气微扬“你说那个阿姨啊,我把她辞了,有余沛以在,就让她做就好,这样我每个月也能少付一笔给管家的薪水。”
闻言,余青凡神情讳莫如深,淡淡勾唇道:“她念夜校?”
“她有夜校可念就算很不错了。”
“怎么不读日间部?”他突然觉得这个家好陌生,怎么有好多事是他不晓得的?是他真的忙到太疏忽了,还是因为他一直没去注意那个女孩?
“她如果念日问部,那学费从哪来?”
“所以她的学费是自己赚的?”
“不然呢?难道还要我出去赚给她用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不过就是外头狐狸精跟别的男人生的种罢了,你那个爸却把人家和人家的妈当成宝,还为了她们不要我们。”喘口怨气,刘可秀继续说:“我愿意让她留在这里,让她有个地方住她就该感激了,还想要我帮她付学费?”
“但我记得爸爸要我们好好照顾她。”爸爸临终前,确实开口要他和妈妈,青恩、青菱好好善待那个女孩,只是等爸爸丧事办好后,他又回到忙于课业和琴艺的生活,根本无法分心去注意其他事,时间久了,他对那个女孩的记忆慢慢变遥远,若不是昨夜她闯入他房里,或许再不多久,他会忘了家里还有她的存在。
“他以为他是谁?抛弃咱们母子四人时,怎么没开口求我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孩子?随便带一个别人的小孩回来,就要我照顾她?那我求他不要离开我时,他怎么不答应我?我又不是保母,干什么要照顾别人的孩子?答应他不过是为了他的遗产,你们兄妹三人都还在念书,为了你们的生活费、学费,为了我们一家四口往后可以无忧的生活,我才勉强答应收留余沛以。她现在没有流落街头,就算是我们对她最好的照顾了,还想要怎样?”说起旧事,难掩气愤,刘可秀手指着厨房,彷佛里头的人与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看着母亲扭曲的面容,余青凡心在底叹口气。“妈,爸都已经走了,你又何必念着那些事?只是让自己心烦而已。”
“你以为我喜欢吗?要不是每天见到余沛以的脸,我也不会老想着自己是被外头的狐狸精给抢去丈夫的!”
眉峰聚拢,他看着母亲问:“所以,妈,你在报复吗?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要牵连到我们这些孩子身上?”
刘可秀回视儿子,思量片刻后,才问:“青凡,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你似乎很不满意我这个妈妈”
“不是不满意。算起来她也是爸爸的孩子,为什么不待她好一点?就算她有能力负担自己的学费,也没必要把家里的事情都赖给她做。”不知怎地,方才余沛以那布满委屈神色的脸容,让他心发软,总觉得他该为她争取些什么。
刘可秀微挑眉,讽笑几声“她也算你爸的孩子?明明就是个父不详的孩子,还要巴着‘余’这个姓,非要把自己变成‘余’家人不可,想来就觉得好笑。”语音尖锐高扬,摆明了要说给厨房里的人听。
余青凡不是不懂母亲突然加大音量的用意,毕竟当了她十多年的儿子。
那双深邃的瞳眸静静移往厨房门口,见到里头走动的秀影后,又将目光调回来,他将刘可秀手里的乐谱全抱了过来。“妈,这个话题聊了不开心,不谈它吧。晚饭前,我想再去练一下琴。”
静了几秒后,他突然张臂揽住刘可秀“妈,你很伟大,真的。但请你凡事往好的方面去想,这样日子才会过得快乐。甚至如果你有遇到不错的对象,我可是很乐意见你寻到第二春。”他在那张有些风霜的面颊上印上一吻。“我先去厨房倒杯水喝,再去琴房练琴。”说完,他走入厨房。
锅里的水滚开,余沛以将一整只处理好的鸡放入锅中。要炖汤的肉类,都要先有这么一道烫去血水的程序。
洗净双手,关上水龙头的同时,她听见了厨房外头的谈话。
大妈不喜欢她,这是她早就知晓的,只是那样伤人的话窜入耳膜,还是把她震得疼痛难当。当然,她心底比谁都清楚,大妈那些话是刻意让她听见的。
而他呢?那个不过长她几个月的哥哥呢?他向大妈探问她的事情有何用意?
昨夜误闯他房间,一开始以为他会赶她出去,却意外于他留下她的举动,甚至后来他们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他床上睡着了,这是相当难得的事,除了她有认床的毛病之外,她也相当怕黑。
她真的怕黑,尤其足下雨的时候。通常遇上这种情况,她会不安、会没办法睡觉,但在他房里、在他床上,她却睡着了,还一觉到天明。
早晨醒来时,双眼一张就发现自己被拥在怀里,抬眼一看才发现是他,但她真正讶异的是自己的双手竟是一只搁在他赤luo的胸前,另一只环在他腰上。
愕然中,她想到的是快速逃离,却在移动被他勾住的小腿时,将他扰醒了。
那双好看的黑目从迷蒙转为深幽,她在他瞳底找到与她一般相似的愕然,然后在他出声前,她慌乱地从他怀中挣开来,迅速跳下床,离开他房间。
早上的情况有些尴尬,所以方才在厨房外头见到他时,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好回避他的目光轻叹了一声,他毕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她能回避多久?
啵啵啵啵啵——锅里的热水再度滚开,她熄掉火,捞起鸡摆入装有中药材的汤锅里。拿了块抹布捏住那只川烫用的锅子的锅耳,两手勉力一提,把锅子里的血水倒进流理台旁的水槽。
许是锅子太重,又或许是锅子的温度太高,她其实也不顶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锅子突然滑落,锅内的热水翻溅,有些落在她来不及反应的左手上头。
盯着浮着一层油亮水光的左手,余沛以怔怔然,直到一只大掌探了过来,抓着她的左手到水龙头底下时,她才眨了下眼睫。
“你发什么呆?不痛吗?怎么不赶紧冲冷水?”余青凡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冲着她已泛红的左手。
原本他是进来倒杯水喝再去练琴,怎么知道被他撞见她看着锅子发呆的模样。那模样其实很有趣,他就这么静静地一直看着,然后见她熄火、捞出被热水烫成米白色的鸡瞬间,锅子落下,他看见热水往上甩出,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想也不多想,把手中的乐谱往旁一放后,迅速走到她身侧,抓住她的手腕就往水龙头底不放。
“不痛。”顿了一会儿,余沛以才讷讷开口。
“刚烫到是不觉得痛,如果不冲水,接下来你就知道会有多痛。”将水龙头扭到最大,强大的水流直冲而下,他盯着那一大片红,低嗓轻起“怎么不小心一点?”
“大概是是一时手滑没抓稳锅子吧。”他煦暖的气息在她身侧荡漾着,若有似无地围绕着她,她有些不适应。但也不能否认,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还有他说话的语调好温柔好温柔,就像他的琴声一样。
“你确定是手滑吗?”余青凡轻笑了声“不是因为发呆?”
“啊?”她扬起长睫,偏脸看着他,对上了他含笑的双眼。
“我刚刚在你身后站了一会儿,不小心看到你神游的模样。”他眼瞳邃亮,闪烁着别有深意的辉芒,显得很神俊。
早上醒来在自己的床上见到她,初时是很意外的,但记忆回笼后,他想她该是不小心睡着。
她那一脸心虚忙着跳下他的床的模样,现在想来还是很有趣。很难想像她这样看来柔柔弱弱的女孩,会有那种鲜活生动的表情,虽和她的气质不搭,却也是可爱得让他印象深刻。
最让他在意的,是向来怕人吵的他,居然可以让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与他同床共枕还一觉到天亮,这是未曾有过的事。他是那种对方翻个身,都能扰醒他的人,但她睡在他身边却有办法不惊扰到他。
很新鲜,这个女孩从昨夜到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很新鲜。
“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被热水烫伤前,她想到的是他,而他那时已在她身后这样的巧合让余沛以双颊莫名浮染上霞红。
“下次小心一点。来,手就放在水龙头底下不要移动。”放开她的手,他走到冰箱前。
拉开门,他找出一盒冰块,倒出后,随意从架上拉了条干净的抹布包裹住所有的冰块,然后走回她身侧,将那包冰块覆在她烫到的手背。
“家里的医药箱放在哪?”一掌轻抬她的手,另一掌翻动着那包冰块,就怕那片红肤最后没烫伤,反倒成了冻伤。
“客厅,不过没有擦烫伤用的药。”睇着他细心的动作,她左胸突地猛跳了下,莫名的情绪在胸口翻腾着。
心口那份不明就里的波动将她的呼吸和心绪微微扰乱,垂下眼,她刻意不去看他温柔中带着关心的举止,淡声说:“不要紧了,没什么痛的感觉,应该可以不用上药。”
“不痛不代表没事。”看着她轻垂的长睫,他交代着“冰块拿好,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走出厨房。
余青凡再度走回厨房时,手中多了瓶药膏,才走到她身侧,拿下她手背上的冰块,欲将药膏涂抹在那片红肤上头时,刘可秀尖锐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看到青凡翻医药箱,我还以为他是哪里受了伤,没想到是来帮你上药,啊?”她双臂交抱在胸前,语气刻薄“叫你提早回家做个饭而已,怎么,不甘愿呀?不想做就讲嘛,犯得着演这出受伤戏码吗?”
“妈,她是真的受伤,不是演的。”余青凡突然发现自己的母亲竟是这样尖酸刻薄的人,他微皱眉头地打开药盖,挖了坨清凉的药膏,抹上余沛以烫到泛红的手背。“青凡,你太单纯了,人家有心欺瞒,你怎么看得出来是不是演的?不要忘了,当年你爸爸是让谁的妈给抢走的。我就是不懂得扮可怜,所以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才会认定我没有他也能很坚强。”
擦药的长指蓦然感到指尖下的纤手颤了下,他抬眼,睇着那张依然轻垂,不置一词的粉脸。
这些年来,她都在妈妈这样的对待下生活的吗?
他不过是自昨夜开始才领教到妈妈的尖酸,就已经有些受不了了,那么她究竟领受了多少委屈?
叹口气,他转头看着刘可秀“妈,我只是帮她擦个药,你不必这样大惊小敝。就算沛以真的是演戏好了,她的手确实也烫着,帮她上个药这并不过分。”语气无奈,却也是轻柔,他明白妈妈心里的苦和不甘。
那年爸爸决定离开这个家时,他又何尝甘愿?只是爸爸执意要走,就算再不愿,又能如何?他不认为一迳的哭闹和埋怨,就能解决事情,心就能不苦。
“我大惊小敝?你说这是什么话!”刘可秀双眸大睁“栽培你就是让你来指责我的吗?你告诉我,你是哪时和这个狐狸精的女儿熟稔的?是不是她教你这样对我说话的,啊?”
余青凡闭了闭长眸,再张开时,他捺着性子开口:“妈,我也是直到刚才才知道沛以白天打工、晚上念书的事,我能和她有多熟?大家同住一屋檐下,不能和和气气地生活吗?”
“和气生活?你以为我不想啊?我问你,有哪个女人愿意帮丈夫照顾外遇对象生的孩子的,我这样还做得不够吗?和气?你也看看她愿不愿意跟我们和气,成天摆个小媳妇的脸色是给谁看呀!”
“如果爸爸不把遗产留给我们,你会让沛以留在这里吗?”余青凡睇着脸色大变的刘可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身后的裤腰被轻扯住。他愣了下,随即明白扯他裤腰的人想对他表达什么。
内心一叹,他换了语气“妈,今天不是要庆祝我拿到全国钢琴大赛冠军,我们不要为了这种事闹得不愉快好吗?青恩和青菱什么时候到家?”
儿子已先低头,刘可秀就算有多大的怒气,也被消弭。“她们本来都要补习的,已经跟补习班请了假,我等等要去学校接她们。”她看了看腕表,又说:“我差不多要出门了,你帮她擦完药就出去,男孩子不要待在厨房碰油烟。”说完,她睨了眼儿子身后的女孩后,沉着脸离开厨房。
余青凡随即转过身子,欲抬起那上了一半药膏的手,余沛以却在下一瞬缩回手。
“我的手真的不痛。没什么事了,你快出去吧,别让油烟沾染到你。”
闻言,他面庞冷了几分“你能碰油烟,我也能碰,没什么差别。”
“我习惯一个人待在厨房做事,多个人会觉得很别扭。”她眉目低垂的脸容好幽静,还勾着淡淡的笑。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把药膏塞进她手心。“擦上药膏,皮肤应该会凉凉的,若凉意散了些,再抹上一层,反覆几次,一直到你触碰这片烫伤的部位时,不感到疼痛为止。”
他向来很保护双手,有无医学根据他并不清楚,但以往要是不小心烫着了,他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效果也真的不错,起码这个方法还没让他超过水泡。
“我知道了。”余沛以把药膏收进口袋,转身继续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注视着她的侧颜,难以厘清的滋味在胸臆间漫开,心湖有些骚乱,余青凡无法辨识她脸上的神色究竟为何,明明唇角勾着弯弧,垂敛的眉眼间却又透着某种心思。
须臾,他收回采究的目光,淡淡开口:“你忙吧,我出去了。”在走出厨房之际,他听见了身后传来淡淡的、柔柔的软音——
“哥,谢谢你。”余沛以看着他俊挺的背影。
脚步一顿,余青凡静了几秒,然后,他才明白她在喊他。
哥
莫名的烦躁侵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