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初春
泉州从五代开始,城外便绕植刺桐,故泉州又名刺桐城。此时正是剌桐盛开的季节,满城恍若红云覆顶,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拂衣裳,总能拂下几片花瓣来。
人在花城中款款而过,一夕之间,不知天上人间,何处不飞花。
云深深虽然早从她爹爹的葯典上读过这种植物,但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
她右脚轻点瓦面,整个人向上一探,便从树梢上轻折下一朵,随即又落回屋顶上。
她来到泉州的时候正值深夜。
她坐在一处民宅的屋顶上,极目远眺,天边彷佛有一汪银河洒落于世,波光潋滥,连绵不断。
那就是大海吧。
她拿着那枝花静静地看着,将这银河流波刻镂在脑海中。
她到底就是心软嘛,见不得别人试凄,这泉州她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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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泉州谢家果然不是什么武林人士,而是商贾之家,名下的茶庄、瓷铺都是全国闻名,称得上是赫赫有名的大富之家。
这些事,云深深只是在街上稍稍打听一下便知道了。
而且她还知道,谢家最出名的是家中的三个小孩--敦厚老实的谢木栋,刁蛮泼辣的谢木宛以及风度翩翩的谢清华。
“只是可惜啊谢清华自从上次乡试高中举人过后,就一病不起了。”客栈的老板摇头叹息道。
他手上的活可没停下,一边八卦的同时,一边还在柜台后将算盘打得答答响。
“可不是?他那一笔锦绣文采,就连知府大人也是赞叹不已啊!乡试过后那个庆功宴,据说去过的人回来,都恨不得要将闺女嫁给他。”老板娘一脸兴奋地说着,只恨自己不能马上转生成为未出阁的闺女。
“老板娘,你就别想了,你有闺女吗?有的话那还有一点希望。”
“哎,我就一个小子。”老板娘哀叹,众人皆是一阵大笑。
笑过之后,又有好事者提出“那个时候大家都叫他什么来着?”
“清华公子。”旁边有人回答。
“对,清华公子,风采无双。哎,这样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呢?”路人甲不禁感叹。
“听说啊,这里面有蹊跷,那谢清华不是谢家老爷亲生,只是他的侄子,这谢家的财产有一半是他的呢!”路人乙神神秘秘地说。
“难道说”
流言说到这里便停止了,只见说话的人是一脸大伙心照不宣,偏又鬼鬼祟祟欲语又止的样子。
云深深轻咳几声,此刻的她脸上正戴了个黄皮腊脸的面具,扮成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她佝偻着身体,任谁也没看出一点破绽来。
她不动声色地将茶钱放到柜台上,哑着嗓子说道:“老板,会帐。”
“这位客倌,您好走啊。”
她走出门外,门口的青石街上落花一地。
难得的青年才俊,偏偏身染重疾,身边又有一群虎视耽耽的亲戚,真是好一出通俗小说的桥段。
只是可怜那谢家,怎么也不会想到背地里人家是这样议论吧?枉费他们家大少爷历尽艰辛爬上祁连山寻求神医。
云深深摇摇头,在街上不疾不徐地溜达着,心里已开始勾勒那谢清华的模样。
清华公子,应该是怎么个模样呢?当真是一身清华,风采无双?
她越来越想见到这个人了,
她在街上转了几圈,吃了几串糖葫芦,又吃了几碗馄饨汤,待那肚皮儿圆滚滚之后,她才去找谢府的所在位置。
找到的时候,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整个谢府都陆续点上了灯,只有靠近花园一处的独立小院依然是一片漆黑。
云深深轻轻松松地就跃过了谢家的围墙。
暮色慢慢地漫上了整个花园,眼前所见皆隐隐约约的,像一幅幅的淡水墨画,她从枝叶的阴影中轻跃而过,片叶也不沾衣。
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葯味,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曼殊莎华的味道,彼岸花的味道。
她如果不是在谢木栋的身上闻到了彼岸花那独特的香气,让她察觉此事可能不简单,她才不会大老远跑到这泉州来,顶多问个病、开个葯方什么的。
能让祁连医仙的传人云深深亲自出马的事,当然得要是大事才行--
比如谢清华。
比如彼岸花。
曼殊莎华,又名彼岸花,地狱花。
传说很久以前,是苗疆一位被人拋弃的女子心怀怨恨所种出来的毒花,其实这都是一种谬传。
真正的曼殊莎华不仅仅是花,而是一种蛊毒。
最美的花却是最重的毒--曼殊莎华,心之蛊毒。
中了蛊的人一旦动情,蛊毒便开始发作,而下蛊之人更加悲惨;心蛊一下,便气绝身亡。
到底是多大的仇、多深的恨,才能令人下此毒手?
云深深伸手轻轻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她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位被下心蛊之人的样子。
相较于屋外昏暗暮色,屋内简直就是漆黑一片。
只是隐隐看得出来,有一个细瘦的身影躺在床上,一阵刻意压低的喘气声说明了此人正处在痛苦之中。
他的蛊毒正在发作。
云深深看着这个背影,心中没来由得一紧。
镑种各样的病人她从小到大见得太多太多了,多到她都觉得麻木了,然而生死有命,她做为一名医者,除了努力医治他们、救助他们,好像也别无他法。
她早就已经学会了将人的感情掩饰起来,只用一张医者的面皮去面对一切,并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有生就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这一切不过是命中注定,不过是自然轮回。
可是这一次,她只见了个背影,心就乱了。
她知道的,彼岸花的蛊发作之时极其痛苦,血液逆流、经脉紊乱,根本就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痛。
她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有中过类似这种蛊毒之人发作,痛、痛、痛,那个人只是一声声地惨叫着,最后忍受不了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死在她与父亲面前。
这样的痛,眼前的这个人仅仅是微微地颤抖着、低低地呻吟着,他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压抑住呢?
云深深打从心里涌上钦佩二字。
是的,仅只是一个背影,就已值得钦佩。
她在这一刻下了一个决心--她要救他,不惜一切、倾尽所有,也要救他。
她推开窗子,一跃而入。
轻轻地走到床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苍白的脸庞,原本应是清俊无比的五官此刻全都纠结在一起,显示出他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木宛,是你吗?”他伏在床上,吃力地说道,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云深深知道那是因为太痛苦了,然而尽管是这样,他的声音还是带着温和,倒像一阵带着春意的微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刮到她心底里去了。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是这样的好听呢。
她伸出手,搭在他那细沉的脉搏上,口中喃喃自语“心脉俱损,血行不良,拖到此时还真是一个奇迹。”
“你是谁?”他终于发现她了,他睁开了眼睛。
云深深只见到原本昏黑一片的房间,好像两颗宝石的流光突然照亮了,深深的、幽幽的,像两汪碧潭。
这样的痛苦也没有磨掉那眼中一丝一毫的清明。
她看着这双眼睛,既没有惊异也没有恐慌,反倒感到兴味盎然。
她现在可是一身黑衣,又蒙着面,他居然一点也不担心,看样子,他的胆量也不小。
“给你两个选择,”她并未理睬他的问题,反而丢了个问题给他“你是准备再拖上三个月死,还是给我当试验品,死马当活马医,不过,可能活不过三天。”
“对于我来说,三个月和三天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随你吧。”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好洒脱的人,真的不用再想想?”云深深贴近他几分,但还是读不出他的任何情绪,只是平和与坦然。
“浮生恍若梦,弹指一挥间,没什么好想的。”他额头还渗着汗,可那憔悴的脸上居然绽出一个笑容。
那是个潇洒至极的笑容,带着一些了悟、一些通透。
“那我可就要带你走喽!”她压低了嗓子说道。
“谢谢,姑娘。”他说道。
云深深一听此言,差点儿没大声哀号。她的易容就这么失败吗?为什么连一个重病的人都瞒不过?
“那我可不可以留书一封给家人?”他接着又问。
“当然可以。”她故意冷然已对,只是已不再刻意改变声音。
她站到窗边,看着他从床上起来,点灯、磨墨、铺纸,提笔的时候,手腕甚至没有抖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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