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办公室,有人疲乏困顿有人神清气爽,一看就知道度过了怎样的周末,通宵麻将与休养生息的两种人,精神状态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不是月末月初,来办税的人不多,十点多钟时,办公室里仍清静无比。钟辰皓拿出手机,才发现忘记开机,屏幕亮起,显示有新的短信。
我爸一早就去参加亲戚聚会了,要不是上班,我也想去,小泵姑家的猫可爱到不行。
时间是早上六点一刻,他微笑,想必是这丫头早晨起床时发来的。_一张大红的烫金喜帖出现在眼前,响起赵姝月的调侃声:“钟哥,我可赶在你前头啦!
他抬头,接过喜帖:“这么快?”
“当然,好男人很快就会脱销,不马上抓紧怎么行?”她作势叹息“还好我运气不错,去年那个没抓住,很快又遇上一个。”
钟辰皓失笑“承蒙夸奖,我可不敢当。”
“别谦虚啦,我们钟哥一表人才,不抽烟不贪杯,不赌钱不花心,体贴稳重又有责任感,别说咱们国税,整座楼里我也没瞧见有几个像样的。”
“哎,这话过了,五毒不沾就是好男人标准?太瞧不起我们了。”同李小陈不平反驳“我这人也算不错吧,品貌端正无不良嗜好,怎么没人夸我?”
“你?就你那个拖泥带水的劲儿,前任女友才总来找你,听说上回还和现任的撞上吵起来是吧?”邻桌孔姐嘲笑他。
“呢唉,人太帅就是麻烦,受欢迎也是难免。”
全办公室人一起嘘他。
另一个男同事也来凑热闹:“还有我,任劳任怨百依百顺,绝对进得五好丈夫行列。”
“呆板、无趣。”赵姝月苛刻地批评“再说,你是未婚人士吗?”
“原来在说未婚的啊,当我没说。”
“真是可惜了,小钟和小赵怎么没成?多般配的一对。”三所的潘大姐婉惜道。
“钟哥没看上我啊”赵姝月朗扬地笑,引来同事们一片善意的笑声。
“小赵这一结婚,整个四楼的单身汉都没指望了,以后恐怕过来这里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然后气压降低,气氛紧张”
“少在那危言耸听,咱们科还有好几个没对象的女孩呢,谁起刺,叫他过来找我,我牵线。”有红娘爱好者开始热情满腔地发挥长才,远远招唤靠窗的一位年轻女同事“小李啊,你那什么”
钟辰浩淡淡笑着,低头按键给许盈回短信,刚输了几个字又点“返回”干脆直接打过去。
电话通了,传来轻轻一声“喂”
他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我”仅仅几个字,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就变了调,像是带着哭腔,还有深切且微微颤抖的吸气与呼气声,一下又一下。
钟辰皓疑惑“怎么了?
“我、我爸”
那半句话极其模糊不清,钻入耳里已经隐约消失,却让他心头一震“什么?
许盈的哭声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哭声很不寻常,是成年人不会有的,孩童一样椎心的哭声。
“爸爸死了”
昨天还谈笑风生嗔睨轻斥的她哭得肝肠寸断,传来这样一个惊天噩耗。
死?她挂在嘴边三句不离“我家老爹如何如何”的她的父亲
他抿紧唇,冷静地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跋到医院时,门口进进出出的患者很多,他直往急诊室,走廊大厅里、墙角休息椅上都是摇头叹气低眼擦泪的许家亲属,许盈的母亲被三五个女性亲戚簇拥着,悲恸哀哭:“塌了天啦”
他脚步顿住,慢慢推开急诊室的门。
里面空间不算大,冰冷的医疗仪器旁站着三个叔婶辈的亲属,钟辰皓向长辈们微微点头致意,走向床边跪坐在地上的许盈。
许盈迟缓地看着蹲下身的他,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她的眼泪流水一样涌出来,右手始终抓住床上父亲的手不放。
“小盈,别把眼泪沾到你爸身上。”一个婶婶说“有说法,不好。”
她心里升起一股反感,生硬而嘶哑道:“我爸才不信这个!”除了女儿的眼泪,爸爸还能带走什么,如果这也不被允许的话,还有什么可以模糊阴阳两界的距离?
钟辰皓轻轻抚了下她因剧烈痛哭而不停微抖的双唇,转头看向急诊床。他没有机会叫一声爸爸的老人,神情那么平静安详,除了面部有些发紫,就像熟睡一样,老人的手冰凉而柔软,被女儿紧紧握住,可是无论再怎样用力,永远也无法合拢掌心,与女儿亲昵地回握。
使了一点力气,把许盈的手掰开,捂在掌心揉搓按摩,这样的慌乱忙碌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因为过于激动已经痉挛得无法伸展开。
那位不知何种亲属关系的婶婶明眼看出端倪,讶然问:“小盈,这是你对象?”
一向腼腆易脸红的许盈此刻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回应,木然地凝视着自己与钟辰皓交缠在一起的双手,钟辰皓看向长辈,坦然承认:“是。”
“什么时候的事?”婶婶深深叹息“早点带回来让你爸看看多好”许盈眼睫动了动,钟辰皓心里微惊,马上将责任揽过“是我不懂事,我早该登门的。”已遭受丧父之痛的可怜的孩子,怎能再背负心灵的疚悔,本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谁也不该苛责于谁。
有人拿着白酒和毛巾进入“四嫂,带小盈出去吧,给大哥擦擦身,好换衣服。”
钟辰皓将许盈从地上扶起,把她交给她的四婶,许盈回头看他,他已经接过一条毛巾,待她们踏出门口,便轻轻关上门,自然而然留在其内。
他要作为许家一分子,为两人共同的父亲做最后一点事。
中午就将许父送到火葬场暂置,待许君从学校赶回来再火化,下午回到许家,从四点到晚上八九点,接到消息赶来的悼者接连不断,单位同事、旧日同学、少时朋友、相处几十年的老邻居、同族亲属、相近姻亲人人黯然叹息:去得太突然了,扔下一双儿女,还有结发三十载的老妻。
许盈的母亲对每一拨来到的悼者重复讲述“早上出门还好端端的,有说有笑,虽然感冒了几天,但今早的精神很不错谁知在亲戚家的宴席上突然就倒下了,三两分钟就不行了,都没等来救护车他一直都在吃胃葯,心脏是有些不太好,但谁能想到会得了急性心梗”
许盈躺在自己房间,听客厅里近二十人低声谈论着、叹息着,不敢回想她赶到时爸爸躺在冰冷地面的情景,脑里稍微闪过那个画面,眼泪就奔涌而出。
钟辰皓坐在她身边,低声道:“你睡一会吧。”
她摇头“睡不着。”茫然无神地瞥到窗户,心里一颤,涩疼的眼睛又不试曝制地溢出滚热“纱窗”她哑声道“纱窗!”
钟辰皓马上凑近“纱窗怎么了?”
她气息不稳,不知第几次又要哭出来“夏天纱窗要清理,我不会卸也不会装”
他柔声安慰:“我过来装。”
“你不会,小君也不会!”她恨声道,侧身用力按住绞疼的胃“只有爸爸才能装上”
钟辰皓俯身抱住她,慢慢吐气,眼眶也微烫。
这个家,许盈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
一日三餐,六七年如一日。
水电费、固定电话费、煤气费、有线电视钱、取暖费其他三人不曾去过一次,都是她父亲到各个收费处去交。
电器灯具、炉灶纱窗、地板壁砖、水管马桶哪一样出了毛病,都是她父亲修缮整理
还有窗台玻璃缸里的鱼、阳台十几盆花、壁橱里腌制的酸菜
“老爹图便宜买八块钱的日光灯管,结果不到三个月就坏了”
“炉灶架的金属脚掉了两个,我家老爹自己做了两个小铁片安上去,居然看不出区别哎”“饮水机的塑料推环断了,我爸用铜丝拗成u形,花了两个小时安上去,还蛮好用的,省下一笔银子”
“老爹原来两天给鱼换一次水,后来懒了,半个月也不换一次,鱼缸已经绿得看不见鱼影子了”
“我家户主大人竟然把吸油烟机里的废油倒进花盆,还理直气壮地说是肥料的一种,烧得龟背竹差点挂掉”
“纱窗坏了,从缝隙溜进几十只小飞蛾,扑得满墙都是,恶心死了,我拖老爹帮我打,他不但不帮我,看我生气还哈哈大笑”
那么多抱怨、赞扬、责怪、气恼的日常叨念,勾勒出她深爱的活生生可敬可爱的父亲。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
“早就觉他心脏不好,让他去医院,他那么犟,信不着医生,又舍不得钱,就是不去,结果赔上自己一条命!”
许盈说这话时,恨恨地咬着牙根。
自小就有着柔软感情的她,第一次这样恼怒地痛恨她最亲爱的父亲。
“我干吗不像去年逼他看胃病那样再逼他去一次医院检查心脏,干吗他说不要紧我就信以为真?爸爸一向刚硬倔强,我又不是不知道”
许盈也同样恨着自己。
忿恨的话让他的心跟着一起绞痛。
不要恨他人,不要恨自己,这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人和事,像这样的生老病死,像这样的天人永隔。
“你看,我老早在爸爸牙缸里放了新牙刷,他还放着它没舍得用,一直用旧的那支”
傍晚整理要火化的物品时,她抱着父亲的毛巾牙具泪流满面,心疼父亲的过于节省简朴。
“爸爸都省傍了我们,自己一分也舍不得花!”
天下父母心。
客厅里騒动起来,到邻市朋友家作客的两位姑姑闻讯赶回,许盈母亲与丈夫仅有的两个妹妹抱头恸哭:“我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照顾服侍老人,指望靠他过完下半辈子,他一句话都没有,突然就走了”
许盈一动,钟辰皓轻轻问:“你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
“没关系。”她睁着红肿的眼,已经平静很多“你还不回家?明天要上班。”
“我请了假。”
“对啊,我也应该请假。”她才想起来,摸过手机,盯了一会儿屏幕,抬头傻傻地问“应该请几天假?”
钟辰皓想了想“各项事都是你那些叔伯在操办,你没有太多事要忙,但可能也要两天。”
她无异议点头,拨通经理电话,经理通情且照顾,应允三四天也没问题。
放下电话,她仍道:“不上班,也回家去歇歇,等到送葬时再过来。”
“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回去睡觉!”她有点恼,他也要像爸爸一样不爱惜自己吗?
钟辰皓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十点多了,客人差不多都散了,许盈母亲送至楼下,与亲友们说着话。他下了楼,见楼前已一字排开十多个花篮花圈,许盈的姑父在旁边守着。
长辈见到他,笑了“过来过来小伙子。”
他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
“你是小盈的男朋友?”
“是。”
长辈审视他“打算和我们家孩子处多久?”
他淡淡地道:“只要她点头,随时可以结婚。”
“我可告诉你,小盈她妈妈没有社保,将来是个难办的问题。”
“赡养老人是应尽的责任,况且我工作还算稳定有保障。”
“行,是个好样的,我们家呆丫头运气不错。”姑父满意了,掏出烟盒“来一枝。”
钟辰皓接过,他平日不吸烟,但并不是不会。今天,他想闻一闻烟的味道。
泵父指间夹着烟,吸一口,鼻间喷出烟雾缭绕,长叹:“人这一辈子啊,就这么回事”
同样是离了五十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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