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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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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她坚信他会听到她的声音并苏醒过来。”

    内瑞莎心中一阵巨痛。她咬着嘴唇“有多久了?”

    “你是说从他昏迷以来?三天。我们曾以为希望他很快就能苏醒过来,但是没有。医生也不知道他什幺时候能醒过来如果还能醒过来的话。”他的手绝望地在桌子上攥成拳头。

    “他当然会好起来的!别那幺想。你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她轻轻地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你知道,格雷丝姨妈会不停地唠叨,直到他受不了了而醒过来!”

    他勉强笑了一下。“你这个调皮鬼!幸亏她没听见!”

    内瑞莎笑了“喝完了吗?咱们走吧?”

    从小餐馆到医院只需几分钟。几年前她割扁桃腺时,曾在这里住饼几天。她熟悉这里的亮光剂、消毒剂和肥皂的气味;一闻到这些,她的鼻子就皱了起来。走在石板地上,脚步声回响在乳白色的走廊中,这段路似乎延续了几个小时,走起来没完没了,接着上楼梯,然后又穿过几条走廊,最后总算到了监护病房区。菲利普?桑顿就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

    他的妈妈坐在床边,毫不厌倦地注视着他。内瑞莎和姨父站在病房门口看了一会儿,然而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儿子,对其它事毫无察觉。

    内瑞莎也看了看菲利普,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了,她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吓坏了。姨父告诉她的关于菲利普的一切突然间映入眼帘。她原来还半信半疑,现在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还是格雷丝姨妈的样子让她松了口气。和丈夫的高大瘦削、饱经风霜的棕褐色皮肤正好相反,她娇小丰满,皮肤柔软细腻,散发着玫瑰般柔和的色泽、苹果般温暖的光彩。

    他的眼睛呈淡蓝色,眼窝深陷,而她的则是深棕色,略微突出,明亮而温和;她头发鬈曲,呈金黄色,这与他铁灰的发色迥然不同。

    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如淙淙溪水不停地流淌着,内瑞莎和约翰?桑顿悉心倾听。在家里,总是她一个人讲个不停,丈夫、儿子和内瑞莎只有听的份儿。现在,在病房里听她讲话,似乎让这陌生的医院也有了些家的感觉。

    “现在,咱们上面的那块田已经耕过--如果你爸爸有时间和精力,下星期就追肥。胡萝卜长得好极了,羊群吃完地里的青草后,就把它们赶到上面那块地里吃胡萝卜嫩叶。不够的话,也让它们吃胡萝卜。我跟你说过兽医给那只母羊做过检查了吗?我们以为它要生小羊了,其实不是。它没什幺用了,已经有十八个月没下小羊了。我想下次把它和其它羊运到市场上卖掉。”

    约翰?桑顿向前走了几步,他的妻子停下来,转过身。看见内瑞莎,她立刻满脸喜色。

    “菲利普,你爸爸来了,”她对病人说“内瑞莎和他一起来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她会来的吗?她看起来和过去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她站起来,伸出双臂,内瑞莎跑过去,她们拥抱、亲吻着。格雷丝姨妈后退了几步,想更清楚地看看内瑞莎,她明亮的棕色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你看起来不错。菲利普,她看起来不错。内瑞莎,你比以前瘦了!你在伦敦吃过饭了吗?我告诉约翰,你来这儿之前一定要先吃点饭--我太知道火车上的伙食了--除了三明治就是炸土豆片;现在你在火车上只能买到这种东西。过去还有正式餐车,供应有三道菜的午餐,服务员穿著白色工作服,餐具是银制的,桌上还有酒,可是现在,他们不愿意找这个麻烦了。”

    “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了一大盘东西。”内瑞莎的话被格雷丝打断了。

    “就这些?菲利普,你听见了吗?你爸爸就是这种作风!约翰?桑顿,你应该带她到好一点的地方去吃饭。一块奶酪,一点面包不是人吃的,只能喂老鼠。”

    “她说她不饿!”

    “你怎幺能听她的!”

    内瑞莎此刻不再听他们夫妻间的争论,走到病床边,低下头去看菲利普。她难受得直想哭。他头上包着绷带,只露出脸。她注意到他刮过胡子,脸上没有胡茬。她知道,菲利普需要每天刮脸。有个周末,他去离家不远的哈德良长墙野营,短短几天没刮胡子,等到星期一早晨回来时,脸上已经长满了卷曲的棕色胡子。

    格雷丝不再说话,注视着自己的外甥女。“内瑞莎,对他说‘你好吗’。他能听到你的话。他们说即使他没什幺表情,也能听到你的话。菲利普,她在这儿,你知道吗?我知道你在等着她和你说话。”

    他的一只晒得黑黑的、粗壮的手放在白色的床单上。五个手指分开,指甲剪得很短,这是习惯于体力劳动的手,内瑞莎轻轻地摸了它一下,悄声对他说:“菲利普,你好吗?是我。”

    “说出你的名字,”姨父说“对他说我是内瑞莎。”

    格雷丝?桑顿说:“他知道,”一面仍旧注视着内瑞莎“我告诉过他她在这儿,不是吗?其实没必要,他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就知道是谁。内瑞莎,我们俩去喝点茶,你留下来和他聊聊好吗?”

    内瑞莎没有回头,只是点点头。她听到他们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她一下子坐在姨妈原来坐的椅子上,拿起菲利普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来。你父亲昨天才打电话给我。”

    正是那个电话让她经受了此生最大的震动。当时,她正在工作,拿起电话时还以为是业务上的事,可是一听到姨父的声音就大吃一惊。她知道不会有好事,否则他不会在工作时给她打电话的。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了。”她又加了一句。她没法不看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寂静、茫然,身体一动不动。

    如果他死了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这样想着,内瑞莎的身体痛苦得有些发抖。或许他真的快死了?如果他们把维持生命的机器关掉,他会死吗?

    “亲爱的,醒醒!”她焦灼不安。她不敢摸他的头,生怕伤害到他,所以她低下头吻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脸上。她本以为他的手是冰凉的,没想到却很温暖;她轻吻着他手腕朝里的一面,感觉到那里的血液还在轻微地跳动,从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里可以看见血在缓慢流动。

    她轻轻对着这仅有一点生命迹象的人说:“菲利普,醒醒!”

    当然,没有反应,她也没有期望会有反应。自从车祸发生,他的头部严重受伤,经过手术,头部的压力减轻了,虽然从生理上讲性命是保住了,但却一直昏迷不醒,这是姨父告诉她的。

    一想到菲利普正在与死神搏斗,她就无法忍受。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亲密得如同双胞胎。在她大部分生活中,菲利普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她连忙直起身子,但还握着他的手。

    “你一定是他的表妹吧,”这是一个友好的声音。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位护士站在她身后。“你好,我是他的日间特护--在白天照顾他,夜间另外有人。我是助理护士,叫科特妮。”

    内瑞莎腼腆地笑了笑“你好。”

    女护士看着内瑞莎,棕色的眼睛目光敏锐“你看到他的样子有什幺感觉?吓一跳吧?不过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这两天没有恶化。”

    “那是不是意味着好转了呢?”内瑞莎抱着一线希望问,可是护士小姐明显地有些犹豫。

    “不完全是这样。这只能说情况没有变坏。相信我,这就是有希望的迹象。”

    内瑞莎听了脸色黯淡下来,科特妮立刻接着说:“这可能意味着他随时都会好转。他母亲配合得很好,现在你也来了。要不停地和他说话,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刺激,任何能让他头脑活动的刺激都有好处。”

    过了一会儿,科特妮走开了。内瑞莎又坐在菲利普的床边,再度拿起他的手。“你喜欢这个护士吗?”她仿佛聊天似的问他“她很漂亮--声音很好听,和她的长相很相配。我想你会喜欢她的。她每天给你刮脸,在这方面很在行,你自己刮脸都没这幺好。”

    当她说到天开始下雨的时候,菲利普的父母回来了。

    “典型的天气--我从伦敦出发时那里的天气好极了,可一到这里就下起了雨!幸好是到了才开始下,要不然我们非成落汤鸡不可。”

    约翰?桑顿在她后面笑了起来,她回头看了看,说:“菲利普,你爸妈回来了。”

    老夫妻两人坐在内瑞莎旁边聊天,也对菲利普说话,就好象他醒着似的,所以很自然地内瑞莎也这样了。

    她几乎开始期待他也能不时地插话--争论几句,引起欢笑。

    格雷丝看表时天已经黑了,她说:“约翰,我想你应该带她回家,喝点茶。她刚下火车,需要好好休息。”

    内瑞莎的确很疲劳--她眼皮发沉,哈欠连天。但她坚持说:“我要留在这儿,也许他会醒来!”

    格雷丝说:“你不能老待在这儿。这活儿太累人,我曾经连续几小时呆在这儿,知道有多累。如果你想帮菲利普的话,就要有充沛的精力,也就是说,你必须睡会儿觉。我要晚点儿回去,看到他的夜间卧具整理好后再走。明天早晨我们再来。”

    内瑞莎坐车去姨父的农场,她在车里就睡着了。直到听见狗叫声才醒来,发现汽车已经停在农场的院子里了。

    “我以为得抱你上床呢,”约翰?桑顿高兴地说“格雷丝说得对,你累坏了。”

    她边打哈欠边说:“我想直接睡了,我不饿。”

    “你以前就喜欢这幺说。”他打开厚重的橡木前门,开了前廊里的灯。“好吧,你先换了衣服钻进被窝等着,我给你拿点儿热巧克力和三明治--好不好?”

    她抱了抱他。“哦,我在伦敦时就想你们!回到家里太好了。”

    看到他眼里流露的悲伤,她知道他在想什幺。但是她不能让他说出口,于是急忙跑上那老旧的、吱吱嘎嘎的橡木楼梯,闻到从小就熟悉的气味--擦亮家具和楼梯的蜂蜡味,还有用玫瑰花和熏衣草自制的香罐散发的芳香。

    这所房子并不大,但结实耐用,是用本地的石头盖起来的,经过了细心的设计,足以抵挡来自诺森伯兰群山的大风。此外,房子四周还有许多防风古树和高高的石墙。

    十七世纪以来,兰腾农场一直由桑顿家族经营。虽然并不富有,但他们一直生活得很舒适,在草地上牧羊,也饲养猪、鹅、马、鸡以增加收入。

    所有家具都很古老,甚至有些破旧,但维护得很好,擦得干净光亮。窗帘和室内装潢的任何破损都得到了精心修补。阁楼里有大量的家用物品,若干年后,流行趋势又轮回时,就可以把存在那里的旧东西换到下面来,这样,家中很少需要添购新东西。

    这所房子共有四间卧室。内瑞莎总是住在靠边的那个小房间,从那里可以俯瞰果园。她脱了衣服,爬上床,冷得有点哆嗦,这里比伦敦有暖气的家冷多了。在兰腾农场,人们仍然烧木柴取暖,自从她离开这儿后,这房间就没再生过火。

    陈旧的挂毯上面的绒毛已经磨光了;风从花格窗的玻璃缝中吹进来,吹得门“嘎拉嘎拉”地响。床上铺着一条杂色布片缝缀起来的被子,这是当年约翰?桑顿的妈妈用旧棉布衬衫、破衣服、窗帘等等拼起来的,虽然褪了色,但内瑞莎仍然觉得很漂亮。她抚摸着被子上的花样--菱形和圆形交织在一起。她四下打量着房间,忽然产生了奇异的感觉,似乎时光倒流,又回到孩童时代,找回了那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内瑞莎。

    姨父端来一盘食物,有夹火腿的黑面包三明治、沙拉、一杯水和一大杯热腾腾的巧克力。他先将腋下夹着的热水瓶递给了内瑞莎。

    “太谢谢了。”她感激地说。一面急忙把毛皮裹着的热水瓶放到被子里,让冻僵的腿和脚上的血液缓过劲儿来。

    “我早该把火生起来--现在生好吗?”

    “不用,我很快就会暖和过来,”她边说边咬了一口三明治“啊,真好吃,你还记得,我就喜欢吃火腿。”

    “当然记得,”他高兴得脸上放光“亲爱的,晚安。需要什幺,大声叫我一下就行了。”

    十分钟后内瑞莎关上灯,她已经有点儿半梦半醒了。

    清晨醒来时,她感觉有些陌生。穿上久违的牛仔裤及暖和的厚毛衣,她跑到秋天清新的空气中。风呼啸而过,浓密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兴奋地跑来跑去,把草地上的马儿也吓了一跳。她爬上墙又跳下来,在茂盛的草丛里寻找新鲜的蘑菇。

    回到屋里,她看到姨妈正在切西红柿。“我从窗户里看到你采蘑菇,我们可以就着烤面包一起吃,”格雷丝说“你姨父在上面修石墙,上次暴风雨的时候塌了。他带了早餐和茶,再没有比翻修石墙更让他高兴的了。”

    内瑞莎还记得,每当姨父心情不好时,就会跑去修补石墙,这能让他高兴一点儿。

    吃完早饭,她和姨妈又去了医院。助理护士科特妮说他还是那样。

    “没消息不一定是坏消息。”内瑞莎也愿意相信护士的话。科特妮接着说“这种伤治疗起来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得很慢。”内瑞莎至少相信这一点。

    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了。让内瑞莎惊奇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姨妈怎幺还能高兴得起来;儿子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她居然还能对他说个不停?

    三个人轮流和菲利普说话。姨妈累了,就坐在外边休息一会儿,喝杯茶。病房外有个花园,她坐在凉爽清新的空气中,离病人不远,一旦需要,她可以马上回来。内瑞莎出去了好几次,让姨妈和儿子单独在一起。她在外面坐几个小时,吃块三明治,喝点茶,然后绕着花园走走。

    姨父下午来到医院。到了六点钟,姨妈又让她和姨父回家。她告诉他们:“这次必须正儿八经地吃顿象样儿的晚饭。约翰,你记住怎幺用焙盘在炉子里烤肉了吗?”

    他点点头“照你说的,两点钟放进去。不过,什幺时候拿出来?”

    “你想吃的时候立刻拿出来。这样,随时都能吃,还不会做坏。”

    回到农场后,内瑞莎说:“我来做晚饭。”但约翰摇了摇头。

    “不行,孩子,你姨妈叫我做,我最好听她的,不然,她饶不了我。”

    “那我来摆桌子。”

    他们在厨房里吃饭,这是这所房子里最大的一个房间--粉刷过的石头墙壁,挂着红白相间的格子窗帘的小窗户,在寒冷的日子里带来温暖的旧炉灶。饭桌老旧,但洗刷得很干净,桌面的木头有很深的刮痕,还有刀刻的姓名首字母。窗台上摆着一排排天竺葵,都是格雷丝种的,她在当地的花展中经常得奖。

    主菜是烤羊肉,用土豆、胡萝卜、青豆、韭葱和洋葱做配料。这些都是农场自产的,阵阵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吃起来更是回味无穷。

    吃完饭,刷完碗,他们把留下的羊肉放在烤箱里,等格雷丝回来吃。约翰?桑顿出去喂养家畜;内瑞莎打开收音机听音乐。

    她蜷缩在椅子里,心神不安地惦记着菲利普,想着他那苍白、瘦削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眼。

    他会醒来吗?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她知道这也是他父母害怕的后果。他们没说什幺,但她知道他们心里想什幺。她注意到他们偷偷交换眼神,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但一见到她,他们就不说了。

    她双手捂住脸。这太不公平!为什幺发生在菲利普身上?他承受的痛苦和碰到的倒霉事儿还不够吗?

    身旁的电话铃响了,把她吓了一跳。她忽然有种预感,一定是姨妈从医院打来的,告诉她有关菲利普的病情是什幺呢?从昏迷中醒来?还是恶化了?

    她颤抖地拿起电话,轻轻说了一声:“喂?”

    电话那一端没有声音。

    内瑞莎着急地问:“喂,这里是兰腾农场是格雷丝姨妈吗?”

    电话突然断了。她拿着电话发呆。是谁打来的,一句话不说又挂断了?

    对方不说话就挂电话,意思很明显。一想到这里,内瑞莎就吓得背脊发凉。当然,也许是打错了,但她还是担心不已。

    她担心可能是贝恩打来的电话。也许他已经往家里打过电话,只听到录音机上的留言;可能还给朋友和她的老板打过电话。她明白,贝恩迟早会知道她不在家的。本来,她还指望着能瞒他一阵子。他不会原谅她的,因为她没告诉他为什幺看菲利普就擅自来了。

    她害怕极了,心突突跳个不停。如果打电话的人是贝恩,他会做什幺?

    很快地,她又告诉自己,没关系。他正代表他的委托人在海牙出席人权法庭,不可能扔下这幺重要的案件不管。贝恩接手这个案子已有很长时间,他不会甩手就走的。他说过在海牙至少要呆一星期,或者还要长些。当然,他可能不会在那里等到法庭宣判,因为那需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是可以肯定,他不会马上离开那儿。

    她还有喘息的时间--几天,可能一个星期,或者还要多些。但是他迟早会来这儿,要她跟他回去,如果她拒绝--她知道自己必须拒绝--他们的婚姻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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