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夜空,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声。
郑东霓小声说:“三婶你看到没有,就为了一条鱼里面的葱丝,摆出来多大的谱,我就是看不惯这么小家子气的女人。”
“糟糕了!”三婶尖叫了一声“我这是什么脑子!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我没有把红包给他们。”
“我去给。”我简短的说。
我折回到包厢外面的时候,他们俩还没有离开,站在门边上,我看到陈嫣正在把一条崭新的围巾塞进小叔的衣领。眼光轻触的那一瞬间,他们对彼此会心一笑。
小叔又变成了讲台上那个聪明的小树,陈嫣又变成了那个我熟悉的,温暖的陈嫣。
小叔抓住她的手指,有些生硬的用力的一握,他说:“今天辛苦你了。”
陈嫣满足的笑着:“你在说什么呀,郑老师。”
为了这句“郑老师”我原谅你了,我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如释重负的原谅你了。毕竟你已经做到了那么多在世人眼里看来毫不值得的事情,毕竟你毫不犹豫的守护了你少女时代不堪一击的英雄。无论如何我都得承认,你很勇敢,陈嫣,不,唐若琳。
2006年就是在小叔的婚礼之后,匆匆结束的,陈嫣简陋的婚宴上那套红艳艳的裙子,就算是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匆忙并且寒颤的鞭炮。
吃完小叔的喜酒之后不久,郑东霓就走了,虽然三婶狠狠地挽留了她一阵子,一直到她离开,她和郑南音都没有互相说过话,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写信给我,寥寥数语,汇报全职孕妇生涯的心得。她说:不给你寄照片了,因为我在一日千里地发胖。我在每次回信的时候,都忘不了加上几句大伯最近的健康状况,虽然她从来没有问过我。
一如既往的,2007年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来临。我也一如既往的。在1月份最初的几天里,总是把需要写“2007”的地方写成“2006”把“6”涂改成“7”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因此,大学生郑南音总是嘲笑我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家。
我跟南音说,大学里的第一个寒假,不要浪费,多和男生出去玩比较好。她不置可否。家里偶尔会有电话来找郑南音,每一次,三婶都认真的悄悄问我,这会不会是南音的新男朋友,三婶的逻辑在我看来很奇怪,当她知道郑南音和苏远智最终的结局后,她居然比当初知道南音“早恋”了还要愤怒。
“他瞎了眼!”三婶咬牙切齿“他居然不要我们南音,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什么女孩子能不我们南音好!混账东西,我们家还瞧不上他呢。王八蛋”三婶发狠的样子无比可爱。想想看那是我第一次从三婶嘴里听见“王八蛋”正当我怀着万分期待的心情,等着她爆出更粗的粗口的时候,郑南音小姐无辜的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若无其事的走向她自己的房间,于是三婶顿时收敛了神色,郑重其事的悄声说:“别告诉南音我知道了,你懂吧,我们大家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不等我回答,她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无限神往的说:“我们家南音一定能找个更好的,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南音的条件”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这个刚刚降临的寒冷的年初,我又看见了苏远智。
很偶然,是在一个书店里,隔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和浓的让人头晕的油墨香,我远远的看见他,和他身边那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和南音同班,曾经,也是我的学生,她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关键是非常特别的姓氏,端木芳。
客观的说,苏远智瘦了一点,这大概是刚刚离开家独自到外地生活的痕迹。他的眼神看上去略微平和了些,总而言之,不再像过去那么讨人厌,目光看似无意的落到他身边左侧的地方,碰触到了端木芳的脸庞,然后,她似乎是不自觉的温暖的一笑。他这种表情可以说是沉醉于情网么?总之我知道,他已经把南音忘了。
现在我明白南音为什么会输,那令我顿时觉得“经验”真是一个坏东西。它让一个人的生活少了很多新奇跟未知的乐趣。
不是因为端木芳是那种比南音温柔的女孩儿,也不是因为她看上去更低眉顺眼更恬静或者是更善解人意,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她是那种懂得控制局面的人,对事对人都能在朦胧中拿捏一种张弛有度的判断,可是我家南音不行,我家南音是个傻丫头。动辄勇往直前破罐破摔,以为她看上的男人都愿意陪着她上演莎翁剧情。再说的通俗一点,南音只知道拿出自己最珍惜最宝贵的东西拼命的塞给别人,她不懂得所谓对一个人好,是要用人家接受并且习惯的方式,她只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对人好。所以越是用力,错的越离谱,所以端木芳可以赢得没有丝毫悬念。
这不是难以的错,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尤其是在这个成王败寇的世上,看看我们置身的这间书店吧:营销策略、沟通技巧、如何成功的塑造你的个人形象、告诉自己我做得到人们感兴趣的只是技巧和手段,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滚烫的体温而得到鼓励,除了那个写了一本红楼梦的名叫曹雪芹的疯老头儿,没有第二个评委会给“痴人”颁奖。所以,我暗自握了握拳头,所以世界上的男人们都会像苏远智那样,选择一个端木芳那般合适得体的伴侣,而放弃他们生命中那个晚霞一样最美好最热烈的姑娘。
南音,其实能被你爱上,是他此生的荣耀。哥哥真的不是同情你才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苏远智抬起脸看见了我。我承认,我是故意等在那里让他发现我的。在书店雪白的灯光下面认出一个人,那感觉像是当堂抓到一个作弊的学生。
“真没想到这么巧。”我虚伪的拿捏出一种“师长”式的惊喜腔调。
“郑老师。”他们俩都有一点窘迫,尤其是端木芳。
平心而论,端木芳其实比南音漂亮要我承认这个当然有点困难,她曾经在班里也属于“四大美女”那个级别,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自有一种清澈的端庄,但是南音要比她生动的多,尤其是在南音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娇嫩的鲜艳就会不由自主的从她每一个表情里外溢。更重要的是,我家南音看上去要比她从容,于是我暗暗的微笑了一下,因为我能想象郑东霓对端木芳尖刻的评价,郑东霓一定会说:“老天爷,瞧瞧那副上不得台面的小气劲儿。”
我想他们俩都误会了我的微笑的含义,若是他们知道了我在笑什么,他们的神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渐渐缓和。尤其是苏远智,以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带着感激,我装腔作势的问了问他们对大学生活是否满意以及能否习惯广州的生活,并且恰到好处的幽默一下就像我常常在讲台上做的那样。一切进行得非常得体和顺利,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知道我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冬日的下午就是这样的,才不过4点多,已经是迟暮的天色,再过半小时,路灯就该亮了,我就是在这蔓延萧条的混沌中听见苏远智在身后叫我的。
“郑老师。”那个声音有点犹疑。
我回过头去,谢天谢地,他是一个人,端木芳不在他眼前。他走近我,最终像是下定决心,他说:“郑老师,过几天,春节的时候,我们高中同学要聚会,您能来么?”
“当然。”我对他笑笑,不知为何我还是发了点善心,说“我会尽力把南音带去。不过我不敢保证,要是她不愿意来我也不能勉强她。”
“谢谢。”他勇敢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又主动加上了一句:“南音她现在很好,在理工大一切都挺顺利的,很多男生追她,我看她过的开心得很。你可以放心了。”
话音刚落我就暗自谴责自己犯贱,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放心”
可是听完我这句话,他脸上有什么东西顿时融化了,他说:“郑老师,其实我现在才知道,您是个特别好的老师。我说的是真心话。”
“太客气了,不敢当。”我语气讽刺。
他在渐渐袭来的暮色中间,对我挥手,挥了很多次,我回了一次头,发现他居然还在那儿,他一直在原地,我的突然回头并没有让他窘迫,他甚至没有在我回头的一瞬间转身离开像是掩饰什么那样,我知道他眼里看的并不是我,他这样恋恋不舍的注视的,是他想象中的南音,那个在他脑子里一定出落的更漂亮的南音,那个他至今没有勇气去面对的南音。
所谓缠绵,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那天晚上我问南音,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他们的聚会,南音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开什么玩笑我当然要去。”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欲言又止的脸,坚决的说:“放心吧。”
南音的表现简直就是无可挑剔。那天她精心的打扮过了,她的笑声还像过去那么清澈,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这样笑的人一定是由衷的开心。谁过来敬她酒她都高高兴兴的喝,那架势让我都差点以为这个丫头真的千杯不醉。就连大家一起要以端木芳和苏远智为代表的“班队”们当众表演亲密镜头的时候,她都跟着大家鼓掌和起哄,散场的时候她和每个人拥抱告别,一副宾主尽欢的场面。
我当然没有忽略,乱哄哄的人群里有一双偶尔会静静地往她身上瞟的眼睛。
我们从饭店出来,在拐角处和大队人马告别以后,就在往地下停车场去的路上,看见了苏远智和端木芳。
“郑南音。”端木芳微笑的嘴角有一点僵硬,苏远智的表情更惨不忍睹。
“小芳!”郑南音开心的喊出同学时候大家对她的呢称,然后把她甜蜜的笑脸微微的转了一下“苏远智,好久不见!”
苏远智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有点惊魂未定的笑了笑。
我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我家南音热情洋溢的跟老同学叙旧,场面甚为精彩,我真的没有看出来南音这么有潜力。
终于,南音意犹未尽的说:“我们回头msn上见。”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的。她无意识的攥着绑在她身上的安全带,眼神很空茫的注视着阳光灿烂的大街。
我任由她安静。一句话也不问。
最终她还是说话了,她把脸转向我,有点犹疑的说:“哥,其实我今天是真的挺开心的。”然后她无力的一笑。
“我知道。”我淡淡的说。
她深深的凝视着我“我什么都丢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再丢脸,你说对么。”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不忍心回答这种问题。
我只能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柔柔她的头发。
然后我发现,她把身子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她揉着眼睛嘟哝:“真是的,昨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到凌晨5点都不觉得困,可是现在突然就困了,哥,我好累。”
话音未落,她就睡着了。就像刚刚打完一场仗,或者考完一场大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