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亭中一块冰冷高大的墓碑静静伫立,上面“安国候谢瑶环”六个字清晰可辨,小船在湖面上那般盘旋,迷失了方向,最后竟来到了这里。林剑澜再向旁边看去,那影影绰绰的所谓“人家”黑瓦白墙,可不正是苏鸾仙守灵之所?
两军对垒江南,这里却成了一方净土,丝毫不曾受到什么影响,在茫茫烽烟中安静的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只有这碑亭内墓碑下依然新鲜的花果和袅袅轻烟还昭示着始终有人在照顾打理着这座陵墓。
林剑澜并不想面对苏鸾仙,实在是无话可说,只有徒增伤感。
看亭外雨越发的紧骤,虽然陪伴的只有一具面貌支离破碎已经有些腐朽的老人尸骸,却也能减缓这心中的孤寂一般,林剑澜默默坐在亭内,不知不觉雨停了都不知道,猛的回过神来,若干缕阳光透着云层照耀在湖面上,分外明媚,这漫天的阴霾也俱都不见,只空气中带着潮湿和清新的味道,湖面上波光澄澈,金鳞闪烁,心情都轻快了起来。
他只身来去,就连那两柄残剑也都被年小侠拿了去,手边没有工具,见亭边斜斜放着一捆几指粗的树棍,便起了身拿了一根在手中,暗想:“虽然并不锋锐,但若驱力也应足可以快将这老船家的尸骸埋葬了。”又回头看看了碑亭,谢瑶环对家乡的人是发自内心的关爱,也不会介怀一位曾那样渴望回乡安然度日而又毅然重返军中的老人葬在碑亭的旁边吧?
转身走到碑亭之后,林剑澜顿时一愣,随即眼窝热了起来,那碑亭后面竟密密麻麻有数个坟包,看土色也是刚垒起了不多时日,并没有各自的墓碑,只在前面树了一块木条,林剑澜将尸首放在地上,缓步走了过去,那墓碑上写着两行字,是苏鸾仙的,林剑澜是认得的,她一直给谢瑶环做文书,誊写上面自然是极具功夫,工整绢丽。林剑澜轻抚着那墓碑,道:“怜汝无名无姓人,湖滨细雨洗征尘。”
今日刚下过一场雨,倒正契合了墓碑上的碑文。既然无名无姓,想必阵营都不一样,偶有残尸碎骸飘到此处湖滨,便被苏鸾仙一一葬起,也算是有个归宿。林剑澜在那墓碑后面挑了一处空地,当日便是在这里葬了谢瑶环,也是绵绵细雨过后,泥土的松软潮湿如同今日,好多事情便随着这一下一下的挖掘在他脑海中清明了起来,他手下贯注了力道,不一会儿便挖出了一个大坑,停了一看,不禁莞尔失笑,这坑埋三个人都够了。
林剑澜刚要回头,却听身后一身讶异的轻呼,苏鸾仙不知何时站在碑亭侧,一手扶着亭柱,一手捂着嘴,看着那地上的尸首,林剑澜知道这老人的面目乍一入眼,十分吓人,也并不多做解释,默默将那尸体抱起放在坑中,双掌运力,连推带拍掌影上下纷飞,旁边的土纷纷落入墓穴中,不一刻便又是一座新坟。
自太湖重新起义以来,苏鸾仙也埋葬了不少尸骸,但如这老人这样骇人的倒还是第一次,此时她也已从惊骇中平复了下来,转身取了三炷香插在坟前,双手合十的默默祷告了一阵,林剑澜方注意到她瘦削的腕子上挂了一串佛珠,有些吃惊道:“你”但看她眼帘低垂,樱唇轻轻颤动,齿间所念显见是一篇佛经,想问些什么却又住了口,只默默看着她。
苏鸾仙一篇经文诵完,方抬了眼,见林剑澜表情甚是难过,不禁一笑道:“林公子莫要这个样子,请跟我来吧。”
林剑澜点了点头,跟她进了院子,见她极麻利的从旁边桶中舀了水,略微抬了抬下颚,林剑澜便走到井台边上,苏鸾仙将那水缓缓浇下,林剑澜就着洗了手,又见眼前递了一块干净的麻布过来,刚擦拭完,苏鸾仙早已在院中的小桌子上备好了香茶,林剑澜倒有些发窘,道:“苏文书照顾人这般贴心,我倒是没想到。”
苏鸾仙自己先拿了茶轻啜了一口,在雾气中笑道:“习惯了,我与姐姐在一处时,便是这样,她并不太会做这些,在宫内之时也是写啊画啊的时候居多,再不然就拿着书发呆,我倒宁愿将这些都做好了,让她有闲暇便多说一些事情教我。”
林剑澜看她再提起谢瑶环,脸上未显现什么伤怀之意,反而多是祥和安乐。
苏鸾仙看他怔怔的瞧着自己不语,道:“刚才那老人家是林公子的”
林剑澜叹了一声道:“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便将与这老船家相识到今日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道:“短短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连这位老船家也几度改变主意,最后还是死在了乱军之中,他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见他曝尸荒野,大雨之中,也没有什么地方,便想葬在谢大人碑亭边上,没想到苏文书已经先我一步安置了那么多。”
苏鸾仙摇摇头道:“无论哪方,俱是一样的可怜。我只是没想到你又去见了袁相公,即便他不肯听你的休兵,也不至于让你气到负了尸体冒雨离开义军营地的地步,你怎地又和他起了争执?”
这段林剑澜本就刻意的轻描淡写,只一两句就带了过去,没想到苏鸾仙还是听出了端倪,追问了起来,皱眉沉思了半晌,方抬头正色道:“苏文书,我有件事情问你,你一定要据实答我。”
苏鸾仙见他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脸色诚恳又郑重,不由点了点头,林剑澜方道:“你和谢大人怎样想到要去追查梁王私铸兵器之事?”
苏鸾仙道:“林公子,我和谢大人来到江南,与梁王之间的瓜葛,自然是希望越少越好,那日庭审,也不顾百姓失望,免了武宏一死,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谢大人想对梁王暗示,只想安抚三吴民心,平息太湖义军之乱,并不想与他对敌。官场之中,若真想成就大事,难免要与权臣奸佞虚与委蛇,想必林公子也能了解。”
林剑澜点了点头道:“要知道梁王在此地党羽众多,私铸兵器的渠道、存放之地想必都极为隐蔽,有重兵把守,恐怕连那个武宏都未必知道,你与谢大人又怎么拿到了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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