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竹床上的姑娘瞠著大眼望住窗边的背影。
听见唤声,那背影转过身,笔直朝她走来。
日光由窗户射入,她背著光线,虎娃一时间瞧不清她的神情,却觉心虚,双手拧著衣衫,蠕著唇讷讷地道:“姑婆,我、我把功课做完才出来的”虽是偷溜,但交代下来的修行功课她乖乖完成了,这样应该会罚得轻些吧!
美妇在竹床边坐下,脸上似笑非笑,竞不若往常冷厉,这神态更透危机,好似暗暗计量著某件事。
虎娃不由得心跳加速,鼓勇又问:“姑婆,您不生虎娃的气?”
她抚摩著姑娘的发,爱怜横溢的神色稍纵即逝,淡淡地道:“你的祸愈闯愈大,总有一天要出事。”
“姑婆那些虎儿很可怜,他们要抓大的,也要抓小的,还扒虎皮、抽筋取鼻,我瞧了实在难过,我、我心里好难过,忍不住就出手了,我不是惹祸。”她急急说著,气息紊乱。
“这事咱们已经说过多次了,世间生命与你我无关,清心静意才能更进一层,你这性子唉,我当初不该领著你修行。”
“姑婆”她咬著唇,不知能说些什么,她没法做出承诺,说自己再不会犯,因为她心知肚明,那肯定是谎言,而她不要欺骗姑婆。
“你性子入世,姑婆也不想再费力阻止,横竖是徒劳无功。”她笑得很淡,口气轻和“于你,成仙正果太遥远了,只要持著明心不沦魔道,你爱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虎娃下意识掏掏耳朵,怀疑有无错听。
“姑、姑、姑婆,您说真的?再不要我心如止水!再也不用敛心静意!哭就大哭,笑就大笑!您说真的!”她该欢快吗?可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好生诡异。
“当然。哭笑由你,爱恨由你,不必为成全修行而忘情抑爱。”美妇立起身子,侧首瞧她,语气仍是淡然“我替你许了一段姻缘,你该出嫁了。”
嗄!
仿佛教雷电击中,火光在脑中进发,震得空白一片。
虎娃瞠目结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吞咽了好几口唾液,艰涩地道:“我不要嫁给黑凌霄,姑婆,我不嫁他。”
黑凌霄三番两次提亲,她知道姑婆顾及虎族族众的安危,不愿与他正面冲突,但如今却将她许给他!
“没谁要你嫁黑凌霄。”她笑睨著“是另有其人。”
“另、另另有其人!”漂亮的虎眸儿瞪得更圆。人!泵婆要她嫁给凡人!
“你忘了这回是谁救你?”
“不是姑婆吗?”除了姑婆,谁还能这么来无影去无踪地把她带到这深山木屋!“是姑婆以真气替我护住元虚,要不,我怎会好得这么快?”
她记得那种疼痛和虚弱,气力被掏空,处在一种全然无助的窘困中,然后是一股包围全身的劲气,温暖得不可思议,她的元灵在浩瀚的银白中飞驰,四周的光渗入四肢百骸,驱迫所有不适,然后然后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待清醒,身子就舒坦了
那温朗的男声这么告诉她。
心一震,记忆浮现,拨开层层银光,是男子深邃莫测的双眸。
“有一个男人我记不太清楚了。”她皱眉,拚命地想,却无法深入。
“他救了你。”
虎娃不明就里。“不可能的他仅是凡胎,如何救我!”
“他打算买下回归真身的你,才没让其他人将你杀死支解。正因如此,姑婆才赶得及救你。”
怔了怔,虎娃眼中的疑惑稍退,闷声低喃:“是这样子吗?”
有部分的记忆在灵元虚弱时跟著丧失了,隐隐约约、似真似假,她没有反驳的依据。只记得,她和那名男子说过话,印象仅止于此,至于谈话的内容和男子真切的面貌她脑中浑沌,道不出个所以然。忽而,心念一动
“姑婆,那他他瞧见我真身幻化成人的过程了吗?”岂不吓坏他!随即又想,自己做什么担心!他是人,人这般可恶,吓死一个功德一件。
“他没事,也没教你吓著。”瞧透了她的心思,美妇敛眉垂眼,隐住笑意。
脑袋瓜一转,虎娃了然地点点头,自有想法。
“他没吓著,是姑婆使了神通,消除他的记忆吧。”
美妇不做回答,慢慢踱回窗边,今日的阳光镶在身上多舒畅。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咱们虎族向来有恩必报,他于你有恩,你嫁他为妻,正巧了却一段缘分。”
“我不嫁人。”虎娃反射性地急嚷,小脸涨红,身子跳了起来。
“非嫁不可。”虎姑婆头回也不回,迳自享受倾泄进窗的暖日,淡淡地道:“我把你的元虚银珠给了他,打进他的眉目之中,你的银珠在他身上,三百年的道行在他掌握,你必得嫁他报恩。”
三个月后
时序进入初秋,风微凉,带著细细的萧瑟,整个京城却教一场难得的盛事炒得热烘烘。
今日的常府热闹非凡、官商云集,一担担的贺礼往里头扛去,张灯结彩的厅中大摆宴席,恭贺声此起彼落,让常府上下笑得合不拢嘴、忙得昏天暗地。
席位间,几位相熟的人已暗暗议论
“这常家公子人品极佳,可惜是个藥罐子,三天两头的咳,上回东街的陈媒婆漏出口风,说常老早想为独子找个媳妇儿,还特地嘱托她帮忙留意,事成少不了好处,可是大户人家怎舍得把姑娘嫁给常天赐?瞧他一身病鼻,动不动就厥了,没个准儿明日就做了寡妇。”
“呸呸呸,你这人嘴巴真坏,人家今儿个大喜,要让人听见多难为情!”
“要不是五年前发生那场政党风波,大绿宅和大红宅里的老太爷和老爷全被牵连了去,准备斩立决,常老爷何必为著独子的婚事心烦,早娶了锺府的瑶光小姐啦。”声音压得更低。
常家原与住在御赐大绿宅的锺府订了亲,这亲事是双方大家长在常天赐与锺家姑娘尚在襁褓时就订下的,常家经营的是珍贵藥材批发的买卖,生意版图已由京城扩张,往南方几处大城镇延捎邙去;而锺家住的是御赐宅第,自然是政治世家,锺府的老爷和老太爷皆在朝廷任职,权势不容小觑。
但五年前一场政坛风暴席卷京城,锺家老太爷和老爷接连入狱,常老爷怕受波及,自作主张退了婚事,取消这场政商联婚。
“唉唉,人不为己,天诛天灭,这也不能怪常老爷,那场政事闹得这般大,他心里发毛,总得顾著自家老小,对锺府退婚也无可厚非啊。”某人出来说公道。
“咦?这位兄台,方才您道大户人家舍不得把女儿嫁来,可我听说,嫁来常家的新娘是尚书大人的表姑妈的儿子的女儿的表妹,琴棋书画皆精,也算是大家闺秀了。”
“哎啊,一表三千里,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常老花钱买来的。”
“没这么糟吧,常家的独子我见过,谈吐不俗,近来听说也帮著常老打点藥材批售的生意,一天到晚闻著藥香,有病也去其大半了。”
“难说呵”门外鞭炮声忽地大作,琴瑟鸣奏凤凰曲,细碎的议论自动止了,每个人坐直身躯,睑上挂上大大的笑容,视线一同投向厅门口,那对新人已让媒婆和几名精心妆点的美婢簇拥而进。
“入厅见满客,喜福富贵春。”煤人婆夸张地道,适时吟出吉祥话,圆胖的腰臀一扭,差些撞上身旁凤冠霞帔的新娘。
罩在一方喜帕下,她从没这么沮丧过,头顶著沉重的怪帽子,还穿著累赘不堪、红得灼目的衣裙,这是招谁惹谁了!她只是想拿回自己的元虚银珠呵。
举脚欲跨过门槛,尚未站稳,旁边这肥大婶竟挤了过来,再加上一身分量颇为壮观的行头,她步伐颠了颠,一只男性的手掌由斜里伸出,稳稳地托住她。
“小心。”语气略低,十分悦耳,末了却轻咳起来。
她方寸猛地收缩,抬起头来,才记起自己的脸蛋盖在红帕下,下意识想扯掉这恼人的东西,一团红彩却塞进她双手中,耳边恭贺声如雷响起,她被许多人半推半拥地行了几步,不知谁按住她的肩头,后膝还著了一记轻拐,她整个软倒,双膝跪在柔绵绵的塾子上。
“新郎新娘肩双倚,落地化作连理枝。”高亢的女音响起。
这个肥婶,足足整了她一上午,她、她不忍了,非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不可!
在她欲跳起来的同时,男性的大掌温暖坚定,再次伸来,毫无预警地包裹住她紧抓喜彩的手,另一臂则环住她的腰身。
他跪在自己身畔,两人靠得好近,衣料相互摩擦,她强烈感受到他独有的气息,心连撞三大下,猛地倒抽凉气。
有意无意地,他似乎朝她倾下,部分重量倚靠住她,咳声又起,感觉他尽力想要忍住,偏偏引爆出更沙哑的剧咳。
“唉,这娃儿可怜了”
“你是指男的,还是女的?”
“两个都可怜,好好的婚礼弄成这模样,身体糟成这般,拜个堂还得让娘子扶住,不知今晚洞房花烛夜过得过不得?”
“嗟,你管人家!”
那些交谈细碎模糊,却一字字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他可怜!为什么这么说?对于世间人的思考方式,她不太明白。
喜帕下,精致描绘的眉疑惑地拢著,却未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移向男子,支撑似地揽住他的腰,以防他继续倾倒过来,全然不知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有多么亲密,而坐在大位上的常老爷和常夫人瞧了更是欣慰万分。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接下来紊乱一片,她和身边的男子被众人摆布著,一拜二拜三拜,一会儿后转,一会儿向前,东南西北又跪又叩头,一时间真觉得可怜,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她与他算是同病相怜吧!
纷乱嘈杂,轰得耳膜发热,好半晌,等脑子宁定下来,她发觉自己坐在床边,喧闹声已被层层廊道和院落隔开,底下的垫子好软好暖,特别经过薰染,透著某种花草的香馥。
她深深呼吸,挺喜欢这种味道,眼眉垂下,由喜帕的下缘瞧见床垫上精美的刺绣,色彩斑斓,巧夺天工,她的指尖在图样上赞叹地游移,轻轻抚摩,然后,她看到自己染著蔻丹的手指,圆润的指甲如十朵鲜红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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