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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弟或关于一篇文章的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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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晚才出场,前面两个“撮撮帽”我最多让他们闪一下就走,但是作为构思,我想尽可能详尽一些。刘老倌出场必须隆重,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师兄师弟,说得功利一点,也就没有我这个稿子了。他是源头,他是引火线,忽视了他,稿子肯定不成功,我的良心,也会过不去。我想如果这样让他出场,一定不错: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看到他上岸,谁也没有看到那条竹扎的小划子沉入神圣的沼泽。可惜,这是阿根廷那个叫博尔赫斯的老家伙说过的话。他的影响太大了,有几个搞文字的没有读过或者至少知道他的一些妙语呢?比如这个镜中世界的第一句。接下来,他又说:但是几天后,谁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自南方,他的家乡是河上游无数村落中的一个,坐落在山那边的蛮荒里,那里的古波斯语还未受到希腊语的影响,麻风病也不常见。读到这里,我忍不住要骂他了,一个村庄里突然来了一个外乡人,这是多么常见的事,如果写文章,又是多么好的开始。他阻拦了所有人。他让所有想在这个题材上有所建树的作家们沮丧、气馁,无力地哀叹,愤恨地诅咒。

    哀叹也好,愤恨也罢,刘老倌终归是要出场。他和第一个跟我屁股的“撮撮帽”一样,跟到了我家里。一颗烟的功夫,爹就和他谈好了,三十斤米,两个月,学不会,免费继续学,和现在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差不多的性质。当然,后来我知道,爹实际给了四十斤米,不像谢明华和邓三球的爹,三十斤米都没给足。我明白爹的苦心,舍不得大米,套不到真功夫,十斤米算什么,刘老倌如能开开小灶,多教一路两路拳法或者棍法,不就赚回来了么。

    开班那天,来了十几个,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也挤了进来,个个脸上放光,鼻尖上拱着汗粒粒,伸胳膊,踢腿,又是摩拳又是擦掌的,仿佛立马都会成了霍元甲,最次也要做个陈真。刘老倌一身短打,把“撮撮帽”扔到墙角,光光的脑袋冒出白汽来。先站马步,刘老倌说。马步是什么?刘老倌两腿一分,身子下沉,指着谢明华,你,上来,用腿扫我。谢明华就伸开腿“当”一下扫过去,刘老倌身子晃了晃,脚跟没有动。刘老倌收腿,站直,说,先练这个,我的腿扫不动你们了,再学拳法和棍法。

    站了两天,剩下五个人。我也不想站了,偷偷溜回家,爹把我从茅厕拖出来,拖到刘老倌跟前,一个扫堂腿,我双膝一软,跪在四个马步和刘老倌之间。当时爹什么也没说,练完功回家,爹让我跪在他的跟前。爹说,知道为什么送你去练功吗。我摇摇头。爹的巴掌高高扬起,停在半空。爹说,一篇作文都搞不出来,你还真讨饭啊,讨饭你也要防狗呢,不学两手狗都欺负你。我终于有点开窍了。我想我还得接着站马步,接着挨刘老倌的的扫堂腿。我说,爹,我知道了,明天我还去,每天我都去,我可以起来了吗。爹点点头,睡去吧,早上早点起,站半个钟头马步再去学校。

    第三天,只有我们三个了。谢明华,邓三球,和我。谢明华比我大三岁,我比邓三球大一岁。谢明华是我师兄,邓三球是我师弟。刘老倌坐在邓三球家的太师椅子上,双目微睁,脑壳轻点,接受了三个弟子的拜师礼。

    关于如何练功,练些什么功,我不想多写,记忆中似乎是两套拳法,一路棍法。学完两个月,我基本上能从头耍到尾,耍得最好的是谢明华,刘老倌说他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不动不摇坐如钟,说他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说他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刚柔并济不低头心中有天地,说他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老倌没有评价我和邓三球,我们俩个打出一身老汗,他只用鼻子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候,我和邓三球就灰溜溜地退到墙角,看谢明华从头至尾再耍一遍。

    我应该提一下郭靖了,具体写的时候,我会把郭靖放到前面一些。毕竟,我认识他是在练功的过程中,而不是练完功之后,事实上,练完功,郭靖就从我眼里消失了。那个题目刘老倌和郭靖的武功就是这么来的,如果不是刘老倌,我根本不会认识郭靖。那时候,虽说村里人的荷包鼓过一阵子,差不多都扔到新盖起来的红砖瓦房里了。没有谁想起去买电视,尽管都喜欢,四里路外的村长家里在禾场上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放霍元甲,绳子圈起来,村长老婆收钱,大人小孩一律五分,大半个村子都去了,黑压压一片,大人喊,小孩哭,早上起来,这里一坨屎,那里一泡尿。邓三球的爹是村里的会计,家里也有电视,邓三球的娘厉害,天一断黑,就把大门关了,谁都进不了。刚买来时并不关门的,小屁孩们坐满一屋子,天天早上起来,要撮屎扫尿,邓三球的娘就不干了。

    我们是沾了刘老倌的光了。郭靖一般是在我们练完功了才出来,刘老倌说,今天练到这里,看郭靖去。我们三个哗啦一下冲到邓三球家的房间里,两条腿盘到地上,盯着郭靖,眼睛都不眨。我和邓三球都只看郭靖,没有郭靖,我们就站起来,踢踢腿,劈劈掌,谢明华除了看郭靖,还看黄蓉,看黄蓉比看郭靖还要专心,我们真是搞不懂,黄蓉有什么好看的,疯疯颠颠,打架也不好好打,说话也不好好说。我们和谢明华讨论,他理都不理我们,摞下一句话,你们懂个屁。看他走远了,我和邓三球冲着他的屁股吐唾沫,说,你连屁都不懂。哈哈大笑。

    两个月之后,刘老倌走了,我们三个也散伙了。刘老倌走的时候,我们三个把他扶到他一直坐着的太师椅上,齐刷刷跪在他的跟前。刘老倌眼含热泪,站起来,一个一个地把我们扶起来。我们三个围一圈,六只手搭在一起,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样写,读者肯定觉得很假,事实上这就是我编的,我觉得不这样好象显示不了我们师兄师弟的感情,也显示不了我们对刘老倌的感情。事实的真相,我是不好写出来的。刘老倌走得有些突然,还差一天才两个月,关师酒还没有喝呢,他就走了。那天我们正练功,邓三球的二叔来了。邓三球的二叔在广州当兵,回来探亲。我们练了一个钟头,他看了一个钟头。练完了?他问。我们都点头。他脱掉了棉衣,挽起了袖子,卷起了裤腿。他围着刘老倌转圈圈。刘老倌从椅子上立起,眼睛盯着他。我一眨眼,呵呵,刘老倌倒了。刘老倌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嘴里呼哧呼哧冒白气,一张脸涨得像猪肝。我们都没动。邓三球想动,他二叔喝住了他,别动,让他自己爬起来。我们都等着,等着刘老倌一个鲤鱼打挺,站个马步,降龙十八掌,或者打狗棒法,随便哪一种都行。等着等着,等得人都过来了,谢明华的爹,邓三球的爹,我爹,好多人的爹,都来了,围成一圈,把刘老倌围在中间。

    谢明华一只手扯着邓三球,一只手扯着我,从大人们的裤裆里钻出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老远老远的野地里。放声大哭。我们的哭声惊起一堆乌鸦,扑扑扑,从野草里突然飞起,一团墨一样的黑在没有月亮的夜空里倏忽而逝。

    似乎应当结束了。我总觉得收场有些草草。或许我再应当补充交待一下刘老倌和我的师兄师弟的命运。想一想,也没什么好写的了。刘老倌后来让人请了守鱼塘,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冻死在茅棚里,好几天以后,风住了,雪停了,才被主人发现。谢明华呢,现在还没讨堂客,也不回家,城里乡里地瞎晃荡,想想该有三十四岁了。邓三球在广州打工,当过保安,做过建筑工地上的小工,结过婚,又离了,一个孩子,六岁了,他娘替他养着。至于我,不得不承认,乡干部就是乡干部,周医生倒底是喝过墨水的,我真还吃上了公家饭。只是那些拳法和棍法都忘了,一招半式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谢明华和邓三球还想得起来啵?

    构思到这里,我又不想写了,一是觉得师兄师弟这个题目还是不好,二是觉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有什么意义呢?还是再等一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至于等多久,只有鬼知道了,或者这篇文章永远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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