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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的紫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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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李冬梅的背影,她提了一桶猪食,喂猪去了。我扯了一下细牛,细牛抠着门框的手就松了,跟在我后面。我们又去捉鳝鱼了。

    四

    秧田做好了。一畦一畦,切得规规整整。李冬梅家和往年一样,比别人家的都要多一畦。细牛爹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别人家一般都只做五畦,他做六畦。细牛家的田比别人家的多,细牛爹把村里周满疯子家的田也包了下来,每亩田给周满疯子家里交四百斤稻子。细牛爹死了,村长和李冬梅商量,周满疯子家的田让给别人吧,李冬梅不同意。李冬梅对村长说,三个人能做,我们两个人也能做。村长一点办法都没有。

    秧田做好了,就要下种了。下种前的秧田上边要铺上一层剁碎了的紫云英。村里男男女女都带个小木凳,坐到了紫云英跟前。男人持弯刀,把紫云英割了,一堆堆地放在女人的身边。女人持菜刀,把紫云英放到砧板上,一刀一刀剁得粉碎。剁得越碎越好,功夫好的女人,剁出来的紫云英一片整叶都没有。刀法不行的女人,种子下到田里,几天就看出来了,秧苗还没长出来,紫云英倒是活了,一根一根支在田里,长得好的还顶个花在头上。

    村里公认,李冬梅剁紫云英的功夫没人比得上。

    细牛爹死了,细牛就持了弯刀。细牛撅着屁股,脑袋伸到紫云英里,吭哧吭哧地割着,大人们都笑,我也笑。李冬梅不笑,低着头,铿铿锵锵,把砧板剁得山响。

    村长从田埂上走到李冬梅家的田里,走到李冬梅的身边。李冬梅把菜刀扔了,站起来,和村长说话。说了一会,就跟着村长往家里走。细牛手里的弯刀停在紫云英的身体上,盯着李冬梅和村长的背影。

    我们收工回家的时候,李冬梅家里坐满了人,屋外也站满了人。

    细牛的二叔手里拿根扁担,在空气中挥来挥去。细牛的二叔嘴角泛着白沫,骂着很难听的话,大意是说你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小心眼睛流脓,嘴上生疮。他越骂,人越多,还有人要抢他的扁担。

    是细牛的二叔把村长叫过来的。刘瞎子到处放风,说李冬梅答应了他,要和他结婚。细牛的二叔去问李冬梅,李冬梅不吭声。李冬梅不吭声,他就把村长喊过来,要村长给个公道。村长就把李冬梅和刘瞎子都叫到李冬梅的家里,行使他的职责。我从大人们的腿缝里钻进去,看见李冬梅和刘瞎子坐在村长身边,李冬梅坐在右边,刘瞎子坐在左边。李冬梅的右边坐着细牛的大叔,刘瞎子的左边坐着刘瞎子的爹。

    五

    骗子,骗子,不要脸的骗子。

    刘瞎子的爹满村疯转的时候,秧苗已经从柔软温暖的紫云英铺成的被子里伸出了脑袋。露珠挂在青绿青绿的秧苗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晶莹透亮。蝌蚪们的尾巴不见了,黝黑滑溜的小腿踢着蹬着,或在水里游弋,或在地上跳跃。

    紫云英不再生长,不是不想,是农人不让,它们在地上的日子已经结束,即将转入地下,在泥土里完成最后的使命。这是它们的宿命,种子撒下去的时候,它们就明白,稻田里不可能总是生长紫云英,稻田是稻子的天下。只有稻子撤出的时候,它们才抽个空子疯长一阵。紫云英是稻田里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农人们牵着水牛,扶着木犁,走向稻田。木犁前端闪着锋利白光的犁刀深深插进地里,插进紫云英根部以下。黑色的泥土沉寂了一个冬天后,转个身翻到紫云英的头顶。泥土压抑得太久了,转身的时候啪啪脆响,快意十足。水牛们抓紧最后的机会,时时偏过头去,叼一口紫云英,农人看见了,就用鞭子狠狠地抽在它的屁股上。

    刘瞎子把牛牵到李冬梅家的田里,木犁还没套到水牛的颈上,刘瞎子的爹就来了。刘瞎子的爹扯过儿子手里的缰绳,牵牛就走。刘瞎子去抢,被他爹胳膊一拐,身子滚到田里,扑到厚厚的紫云英上面。

    她是骗子,不要脸的骗子,你真是瞎了眼了。

    她说要和你结婚,是骗你给她做事,你把事都给她做了,她又不说要结婚了,你的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啊。你以为她真看上你了,她和王四癞子也说要结婚呢,王四癞子给她修柴油机不收钱,王四癞子半夜给她刮痧。你是猪脑子啊。

    刘瞎子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李冬梅的紫云英里。刘瞎子呆呆地望着他爹牵着牛越走越远。

    一阵风吹来,满地的紫云英又起了波浪。刘瞎子觉得冷了,他是赤着脚下到田里的。他把两条腿缩到屁股底下,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坐着,坐得暖和一些,也舒服一些了。

    六

    插秧了。

    秧苗长成了禾苗,禾苗就不能再在秧田里呆下去。秧田太小,挤挤挨挨。稻田都已做好了,禾苗们等着农人给它们搬家。紫云英没有了,江南大地不再是无边无垠的绿,浅浅的水铺在稻田里,闪动着粼粼的波纹。青蛙鼓着肚皮放肆地叫,燕子舞着剪刀一样的翅膀,把春风裁了,把阳光裁了。

    李冬梅家的秧苗长势最旺,茎杆粗壮,叶片宽阔,和往年细牛爹莳弄的一点不差。可是,李冬梅家里的紫云英还长在稻田里。花开过,就败了,一片紫云英抱在一块,独自衰老。根茎渐渐萎缩,叶子无声地坠落。那个春天,我第一次看见紫云英从婴儿,到幼年,到壮年,再到老年,自然生长,自然老去。老年的紫云英被日光晒干了,被风儿抽干了,面容憔悴,形体塌软。

    我去找细牛,细牛家里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

    刘瞎子的爹去找李冬梅,李冬梅家里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

    刘瞎子的爹在大门上狠狠地踹了两脚,摞下一句话,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去,不把工钱算清楚,我天天都来。

    后来,村长找人收拾李冬梅家的田,虽然晚了一些,收成减一些,还是差不到哪里去。细牛爹把地弄得那么肥,李冬梅种的秧也不赖。

    村长说,李冬梅不会回来了。她到岳阳城里享福去了。

    大家都张着嘴,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李冬梅剁完紫云英,下完稻种,就带着细牛坐一夜的船,去了岳阳。岳阳城里做工的乡亲回来说,李冬梅找了一个医院里做清洁工的男人,听说比她大十五岁。男人有房子,有工资,还说细牛长大了,就把工作让给他。

    二十年过去了,我好想细牛,不知他是不是在做清洁工,不知他会不会想我,想我们一起在暗夜里,闻着紫云英的香味,捉起一条一条的鳝鱼?

    我不会想李冬梅的,不知道村里会不会有人在紫云英开花的时候,念叨起那个剁紫云英时刀法高超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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