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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长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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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四日抵达潭州城下,派人传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军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领下殊死抵抗了十数天,令金兵损伤惨重。

    城破后,兀术大怒,下令屠城。

    一场持续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杀,令城中百万百姓一夕化为冤鬼,等金兵退去后,曾经繁华的潭州已经沦为废墟和修罗场。

    然而,这个城市的灾难还不止于此。

    仅仅一年后,绍兴元年,利州观察使孔彦舟举兵背叛南宋,率巨舰数千从水路进犯潭州,攻陷城池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刚刚恢复一些元气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击,那些侥幸逃过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军屠戮殆尽,从此彻底沦为荒无人烟的的空城。

    两场接蹱而来的大难之后,昔日繁华的城里再也没有一个活人,只有尸体堆满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晒于集市,乌鸦恶犬群集撕咬,恶臭传出几十里外。连白日里也是阴风惨惨,日光昏暗,时有旋风呜呜集于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胆进入城中的人,从未见生还过。

    ——那样冤魂恶鬼云集的死亡之地,这个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叹了口气:“你就是在那儿被咬了么?”

    明风衡抚摩着胸口的伤处,阖上了眼睛:“入城开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让灵宝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见我出来,就设坛替我收魂。幸运的是,我居然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出来。”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么?”

    明风衡迟疑了一下,却终归只是叹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诧异。

    “是,”他脸上似有惭愧之色“那东西来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当时只觉得一团乌云扑面而来,里面有东西瞬忽而来,啃食了我的心脉。如果不是师父留下的白虹剑,估计我就不能生还了。”

    她微微震了一下,叹气:“你也太冒险了。那种地方,连我也退避三舍。”

    “我也知道此地凶险无比,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可是,这城中的百万冤魂,无数恶鬼,终究须要有人来渡他们升天啊!”明风衡摇了摇头,咳嗽着“否则否则,滞留阳世越久,怨念就越强,到最后终必会成为巨鬼凶煞,为祸天下。”

    白螺默默点了点头,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蹙眉:“那个箱子里的是”

    “就是那个东西被我暂时封印了,”明风衡低声道“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诛灭它,便想把它带往天台玉霄峰桐柏宫交给鹤峰真人。”

    白螺点了点头,心中洞明。

    从三国时代开始,天台山便是道家圣地。唐代茅山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曾结庐于此,自号“天台白云子”传授弟子七十余人。而宋代以来,天台山紫阳真人著悟真篇,提出性命双修、开创内丹术,天台道教更是到了顶峰,甚至有压过国清寺佛道的势头。

    鹤峰真人是如今天台山桐柏宫的主持,也是和青城山纯素道长齐名的两大陆地神仙,道法高超,举世崇敬。明风衡作为纯素道长的大弟子,若前去求助定然也会获得援手——只是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估计是撑不到抵达桐柏宫的那一天了。

    明风衡看着她,忽地低声道:“十年前泉州之事,白姑娘愿意原谅在下么?”

    白螺微微一震,看着他:“你早认出我来了?”

    “从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明风衡微笑起来,眼神却复杂“十年前我曾在泉州错把你当作花妖诛杀,事后一直为此追悔——在码头上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刻,心里真是如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就算是死也死得瞑目。”

    白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此次原本不敢与任何人同舟,生怕连累对方,但姑娘当年能这般轻松地用幻术骗过在下,修为定然远在风衡之上。”明风衡的语音微弱,直直凝视着她“如今风衡身负魔物,孤舟于天地间,四处无援,有两件事不得不拜托——请看在天下苍生份上,万勿推脱。”

    “何事?”白螺微微蹙眉。

    “如果如果我无法活着抵达桐柏宫,”明风衡停顿了一下“既然白姑娘也要顺路去天台,那能否替我去一趟玉霄峰,将木箱亲手交给鹤峰真人?”

    白螺沉默了一下“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咳咳”明风衡定定看着她,咳嗽着,一字一句“如果我被尸毒侵蚀,沦为了魔物——那就有劳白姑娘动手,亲自斩杀我于白虹剑下!如何?”

    “”白螺一震,长久无语,低低地叹了口气:“你明知我不是人,还放心把那么重要的事托付给我?”

    明风衡摇了摇头,剧烈地咳嗽着:“当年我年轻气盛咳咳,以为凡是妖物,都必然是祸害,一旦遇上了便非要置其于死地如今却是明白了,善恶在于一心咳咳,那和‘是人’‘非人’,其实并无关联。”

    白螺终于微笑起来,那一瞬,她容光照人,犹如冰雪。

    “恭喜。十年来,你修为真的是大进了。”她轻盈地站起身来,抬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俯下身在耳边轻声“好好休息吧,别担心这些了,有我在呢。”

    明风衡大喜:“那姑娘是答应了?”

    白螺却不置可否,微笑:“先睡吧等一觉醒来,我们就该到石梁了。”

    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和双眼——彷佛有神奇的力量,他的眼睛不自禁地阖起,缓缓沉入了睡眠。

    -

    “白姑娘!我师父他没事吧?”刚从后舱出来,灵宝就急不可待地跳上来问。他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道袍,全身上下都是扑鼻的雄黄味道,白螺被熏得往后退了一步,掩鼻道:“他刚入睡,没什么大碍。”

    “真的么?”灵宝喜极而泣“那就那就太好了!”

    “现在我们要连夜去天台,一刻也不能耽误。”白螺却没时间听他哭着千恩万谢,抬起手指了指船尾“你们轮流撑船,十二个时辰赶路——灵宝刚受伤,雪儿,你先来!”

    “啊?”雪儿张大了嘴“我来撑船?这”然而白螺也没时间听她罗嗦抱怨,径直走到了船尾,探手入水,低低念了一句什么。只听哗啦啦一声,无数东西瞬地从水底探了上来!

    “鬼!水鬼!”灵宝已成惊弓之鸟,立刻跳了起来。

    “你瞎了么?”雪儿没好气地敲了他一记“是水草!”

    灵宝愣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在冷月下从水底探上船头的果然是无数水草和荇菜,仿佛活了一样匍匐在白螺手底下,叶片一起一伏。白螺垂手抚摸了一下那些东西,轻声吩咐了几句,只听哗啦啦又一声,那些水草忽然间又一齐缩回了水底。

    就在灵宝惊诧之间,漂在河中的船忽然猛地往前一动,他一踉跄,摔了一个嘴啃泥。

    “动了动了!”他惊讶地大喊起来“船自己在动!”

    “傻瓜,看水底!”雪儿嘲笑。趴在船头看下去,只见清清的水中有无数的水草缠了上来,密密麻麻,仿佛无数只手一起伸过来,合力在水底推着这条船!

    “天啊”灵宝只看得咋舌不下,五体投地。

    白螺收回手站起,淡淡:“我已吩咐沿河所有水族植物帮忙出力——雪儿,别偷懒,两天内我们必须要到达天台!”

    “两天?”雪儿吃惊“怎么可能啊?”

    “明道长的伤,最多只能撑两天了。”白螺冷冷道“无论如何都要赶到!”

    “是。”雪儿应了一声,愁眉苦脸地拄着竹篙站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这哪里是出来消夏避暑的呀!简直是来做苦力的!”

    ―――――――――――――――――――――――――

    接下来的行程很顺利。第二天傍晚,船已进入若耶溪。第三天,抵达嵊县境内。只要再过半天,傍晚时分便能到石梁——石梁位于天台石桥山下,乃是金溪的起点,也是他们这一次旅途的终点。

    到达石梁后水路到此为止,便须下船步行。

    “哇,这速度,快得简直像是马车!”灵宝手里奋力撑着竹篙,眼睛却看着旁边那些不时被甩到后头去的船,得意洋洋“看把那些船夫给吓的!”

    “别得意忘形,”雪儿坐在船舷上,双足放在水里,一路激起飞琼碎玉“如果不是小姐施了法,你能快成这样?跟你说我家小姐很厉害吧?”

    “厉害,真是厉害。”经过前日一番惊心动魄的事情,灵宝已经全心折服,忙不迭地奉承“能和两位姑娘同船,真的是灵宝前世修来的福气!”

    对方马屁如潮,雪儿却是颇为受用,看了看后舱,嘀咕:“怎么还没好?”

    从那天晚上开始,小姐就没有出来过,日夜一直和那个明风衡呆在一起,都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在红尘里来去数百年,还从来不见她对谁那么上心过——想到这里,她忽地被自己脑海里浮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哎,我觉得你家小姐和我师父真的很配诶!”灵宝却适时地把她内心想的直说了出来“不知你家小姐仙乡何处?何处高就?可曾婚配?”

    雪儿白了他一眼“我们在临安开花铺。”

    “哦!花铺,那真的是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灵宝抓了抓脑袋,嘀咕“你家小姐介意嫁到青城山来么?虽然那里是深山老林,不比临安繁华,但我师父英俊非凡,又是紫霄宫的继承者,也不辱没了你家小姐啊!”雪儿哼了一声:“做梦!我家小姐早三百年前就许了人了!”

    这一闷棍打得狠,灵宝一下子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失望地喃喃:“许了人?不会吧”忽地又看着她,紧张地问:“你呢?不会也许了人吧?”

    “呸!”雪儿笑着啐了他一口。

    灵宝看到她没承认,松了口气,涎着脸笑起来:“那那你愿不愿意来青城山?青城天下幽,有很多特产,比如洞天乳酒啊,贡茶啊白果炖鸡,道家泡菜什么的好吃的多了去了!你要是——”

    雪儿脸上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船却忽地一震,仿佛磕到什么,停了下来。她吃惊地探出头看了一看,叫道:“哎呀!已经到仙筏桥了!”

    他们一路逆流而上,已经到了金溪的尽头。深山的渡口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一条船横在码头上,船下那些水草紧紧地簇拥着,仿佛缆绳一样将船固定在水面。

    “太好了,比预计快。”帘后传出一个声音,白螺站在窗子后,有些疲惫地拂开帘子。

    那一瞬雪儿倒吸了一口气,发现她的面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出一股诡异的青白来——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往帘子后面看了一眼,只看到明风衡躺在榻上,脸色也是一般的青白,然而额心那一抹血色却是淡了下去,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为了压制他体内的毒性,估计小姐在这两天一夜里耗费了极大的灵力。

    “小姐,我们下船吧!”她心里忐忑,连忙想进舱内去收拾行李。然而白螺却站在帘子后摆了摆手,阻拦了她:“不了,我们先不下船。”

    “啊?”雪儿顿住了脚“不下船?”

    “明道长的身体尚未康复,无法行走。我留在这里照看他,你们两人分头去找人来——灵宝去请桐柏宫请鹤峰真人,雪儿,你快去赤城山顶找绛罗和结香,就说”白螺的声音低下去,侧耳在雪儿耳边说了什么。

    小丫鬟有些愕然“什么?那二位估计是不肯的吧?”

    “那么就去偷!”白螺淡淡“总而言之,一定要拿到!”

    “偷?”雪儿看到小姐的脸色,知道不是说笑,愣了一下“那太危险了吧?那两个女人的修为都比我厉害,万一被她们抓住还不被拔光”

    “昔日白素贞修炼不过五百年,都能从南极仙翁处盗得仙草,”白螺淡淡出言相激“我还以为你比她至少多修炼了一百年。”

    “别和我提那条蛇!她算啥?”雪儿果然一顿足“去就去!”

    她应了一声,再不迟疑,忽地向虚空中一跃,雪白的羽翼从肋下舒展,转瞬恢复了真身。白鹦鹉头也不回地扑扇着翅膀穿窗而去,只留下灵宝目瞪口呆地看着摇晃的帘子,直到鹦鹉飞得看不见,半晌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她也不是人?”小道童口吃般地看着白螺“是个鹦、鹦鹉?”

    白螺微微笑了一笑:“是啊。是一只还没许人的鹦鹉。”

    灵宝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在打趣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雪儿飞去的方向,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可是,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忽然变成”

    “咳咳快去!”明风衡靠在枕上,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催促徒儿“桐柏宫在玉霄峰,你尽快去请鹤峰真人来,就说就说青城纯素道友的弟子有难,速速来石梁相见。如果,如果晚了的话”

    “是!”灵宝回过神来,不敢再耽误,跳下船跃上码头。他弯下腰,在脚下缚了两个甲马,做起了道家的神行法,瞬地便一溜烟跑远了。

    白螺走过去,卷起了船舱的帘子,望了出去。

    已经是斜阳西下,红色的落日挂在山峦上,即将沉没,将淡红色的余辉涂抹了整个天地。仙筏桥不远处便是著名的石梁,一道飞瀑从十多丈高的石梁上倾泻而下,水气迷漫,声如雷鸣。阳光斜照之下,一道虹霓横过水面,时隐时现,宛如通往仙境的桥梁。

    然而这样的光影里,却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宝跳下船时太用力,前舱地上的那个箱子忽然间摇晃了起来——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只是随着船身来去摆动,然而那种摇晃越来越剧烈,到最后整个箱子竟然在地上发出了格格的声响,左右跳动!

    “来不及的。”看着弟子跑远,忽然间,明风衡叹了口气“只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而玉霄峰来去至少须要半日的时间。”他咳嗽着,苦笑着望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你支开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个活命吧?”

    白螺没有否认,只道:“以他们两个人的修为,留下来也只是拖累。”

    顿了顿,她看了明风衡一眼:“你还撑的住么?”

    “至少不拖累你。”明风衡吸了一口气,握住了那把白虹剑,挣扎着坐起。他身上的伤口原本已经渐渐愈合,然而此刻一动,又汩汩沁出血来。白螺伸出手扶住了他,双手交握之下,发觉他的手和自己一样的冰凉,隐约透出一丝青白色。

    她暗自心惊,发觉他的瞳孔里的蓝光越来越强烈,竟令人无法直视。

    外面那个箱子格格的响声越来越剧烈,整条船都被震得摇晃起来。忽然,只听到轻微的“吱呀”一声,仿佛是盖子被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腥味顿时扑鼻而来。明风衡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紧紧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关头,连她这样的人,也不免紧张吧?

    他拄着剑,和白螺并肩而立,注视着前舱垂落的帘子。地板上有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黑气渐渐蔓延过来,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活了一样在缓慢的爬行向前。

    明风衡低声:“它来了。”

    外面那个箱子格格的响声越来越剧烈,整条船都被震得摇晃起来。忽然,只听到轻微的“吱呀”一声,仿佛是盖子被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腥味顿时扑鼻而来。明幽岩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紧紧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关头,连她这样的人,也不免紧张吧?

    他拄着剑,和白螺并肩而立,注视着前舱垂落的帘子,地上有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黑气渐渐蔓延过来,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活了一样在缓慢的爬行向前。

    明幽岩低声:“它来了。”

    白螺点了点头,忽地低叱了一声:“起!”

    那一瞬,仿佛水底有什么巨大的力量疾速推来,这一条小船忽然动了起来!几乎是贴着水面疾飞,宛如离弦之箭,向着石梁飞瀑下冲了过去!

    哗啦一声,船撞破了水帘,直接撞上了石梁下的岩壁,整条船顿时四分五裂。就在那一刻,白螺和明幽岩点足掠起,分别从左右两侧疾飞而出,穿越了那一道瀑布。

    还没有等他们落地,身后只听一声剧响,碎裂的船体里有一物陡然飞了出来,咆哮着跃上半空。那东西全身呈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腥臭扑鼻,身做人形,然而手足却是不成比例地长,双手几乎是垂落在膝盖下,膝盖以下却一片血肉模糊,双足完全看不出形状。

    “小心!”明幽岩低声,一个吐气折身飞上瀑布顶端,稳稳站住。

    白螺也已经跃上瀑布,与他并肩而立。两人脚下踏着的正是天台著名的石梁,这块石头自然天成,如卧龙般横过水面,势极雄奇险峻。高山飞瀑从梁下倾泻而出,声如雷鸣,滂沱澎湃,而石梁宽不过一尺,又被水花溅湿,几乎滑不留足。

    它在一瞬间穿出了瀑布,仰天发出一阵巨大的吼声。此刻斜阳已经半挂在山巅,日光渐黯,这吼声回荡在空山里,显得凄厉之极。然而奇怪的是,它却并没有追上来,只是躲在瀑布后面崖壁的阴影里,发出刺耳的咆哮。

    潭水剧烈地起伏,从崖上看下去,只见一圈混浊的血污在水中满满弥漫开来。更奇怪的是,那血污并不随着流水向下游扩散,反而渐渐逆着水往上侵蚀,一寸一寸地,居然沿着瀑布升了上来!

    “这就是那只飞尸干魃?”白螺看着脚下寒潭里的怪物——那个飞尸竟有些眼熟,定睛看去,赫然是那个船家金老大的面目!只是全身都腐烂不堪,连脸上的肉都在一块块往下掉,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狰狞可怖。

    “借尸炼形,它已经完成了再次‘着肉’,”明幽岩吸了一口气“此刻它尚不成完全成形,等日头一落就更难对付了。据我所知,它的命门在顶心百汇穴,但多日以来我苦苦思索,却还只能暂时封印它,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它彻底消灭。”

    “我知道,”白螺接口道,将花镜在手里握起“这面花镜是九霄宝物,只有将阳光经过镜面折射进百汇穴,才能把它从内部焚为灰烬,永绝后患!”

    “是么?如此就太好了!”明幽岩精神一振,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半挂在山巅的太阳,忽地咬破手指,横过在剑上一抹。血光到处,这把白虹剑忽然亮了一亮,发出耀眼的光华!

    明幽岩低声:“我先把它引出来,你再动手!”

    也不等白螺答话,他携剑直扑飞瀑之中,身形迅捷,竟似完全不曾受过重伤一般。白虹剑一闪,居然在一瞬间将那道瀑布拦腰割裂!

    那一瞬,水幕背后有什么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一剑过后,那下半截已然变成血红色的瀑布停滞在空中,居然并不下坠。忽然间,那些血水鼓动了一下,仿佛活了一样喷涌而出,在半空里绽开,犹如一朵血红色的打滑,将他兜头盖住!

    “小心!”白螺忍不住动容。

    只听明幽岩清叱一声,咬破舌尖,一点灵火从他剑上燃起。火光照到之处,那些血污纷纷自动退避,他用灵火灼出一个洞,从血水里破壁而出。然而身形刚掠出,只听哗啦一声响,水幕后的飞尸裹着一团血水急冲而来,伸出手臂攫取他的心脏!

    “好啊,你终于是现身了!”明幽岩冷笑一声,不退反进,连人带剑合身扑入血水之中,转瞬不见了踪影。

    何苦呢?已经重伤,还要使出这种大耗真元的南冥离火,简直是以命相搏的做法,又能支持多久?白螺叹了口气,站在石梁上抬起头看了看天色——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那一线红日忽地往下一沉,即将消失在山峦背后!

    “不好!”她握着花镜,失声低呼。石梁下那一团血水越滚越大,飞尸在咆哮,似在抓住了什么,正在大口吞噬着。血水深处,那一点灵火的光芒渐渐黯淡,已经再也看不见。

    她心里一紧,再不等他出来,立刻也掠下了石梁。然而,就在她刚落下水面的瞬间,只听血中那个怪物痛呼了一声,那一团血水蓬的四溅开来,仿佛爆炸一样!白螺来不及避开,衣襟上堪堪沾了两三点水渍。只听滋滋声起,那血水竟然将她的衣服都蚀了三个小洞!

    “明幽岩!”她看到血水深处那一点已然黯淡的灵火正在沉浮不定,立刻捏了辟水诀,随之跃下水去——耳边只听一声响,血水在头顶合拢,腥味弥漫在四周,影影绰绰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其中游弋。

    她朝着那点灵火急奔而去,忽然听到有人低呼:“别动!”

    “明幽岩?”她愣了一下,立刻顿住脚,然而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白螺手指一错,一道白光急射而出,照亮了方圆三丈——那一瞬,借着那道光她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在不到一丈之外,便匍匐着一个血红色的巨大怪物!

    那个怪物爬在地上,手足不成比例地拖着,剧烈地喘息,全身的皮肤在一片片地往下掉落。血从那个古怪的身体里无穷无尽地渗出,染红了这一片水域。随着血的流出,邪气也弥漫在水里,仿佛铸造了一个无形的牢笼。

    那个飞尸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却没有上前。

    在她身侧不远处,站着明幽岩。他左边半身都是血,右手持剑,剑尖直指那个飞尸,一动不动地对峙——那只飞尸只要稍微露出欲扑的样子,剑便逼近一分。方才如果不是他,估计那只怪物便要在混乱中扑到她身上去了。

    “你受伤了么?”白螺低声。

    “还好,只伤了左肩。”明幽岩回答“它刚才咬住了我。”

    什么?他又被飞尸咬了?她心里暗自吃惊,一股不祥之意油然而起,连忙低声:“那你先退下,我来对付它。”

    “不!”明幽岩斩钉截铁“太阳就要落山,没时间了!”

    “那”白螺有些犹豫。

    “按刚才说的做,”他同时也在慢慢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拢过来,低声“你先到上面去,等我引它出来,再趁机下手!”

    “可是你”明幽岩靠近了一些,白螺再度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完全的深紫色!眉心的那一道血痕再度浮现,而且色泽比三天之前更加深,几乎像是裂开了颅骨,从额头上渗出血来!

    “我没什么。”他却看也不看她,咬着牙“你只管做就是。”

    “好!”白螺咬牙,足尖一顿,便撇下了他掠出水面而去。

    那只飞尸干魃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用意,忽然咆哮了一声,再度向着他们两人急冲而来!垂地的双手软软举起,嘴里发出蛇吐信一般的咝咝声,整个身体平贴着水面,仿佛全身没有骨头一样飞速游来,只是一瞬便到了面前,张口朝着白螺咬了下去!

    “小心!”明幽岩抢身挡在白螺身前,一剑刺出。

    他身负重伤,又激斗了这一阵,此刻剑上的灵火已经是微弱不堪。那只飞尸干魃仿佛知道他的衰弱,竟是疯了一样不退不让,一口张开,竟将白虹剑直接咬在了嘴里!

    “受死吧!”明幽岩大喝一声,不但没有松开剑后退,手臂却反而往里用力一伸,顿时将整只右手连着白虹剑送入了飞尸的嘴里!咔嚓一声,利齿闭合,他的臂骨应声而断,手上断还紧紧握着那把剑。

    飞尸干魃吞噬了血肉,一时间全身的皮肤都激动的冒出血来,拼命地咀嚼,左右甩着头,想把这条右臂彻底的咬断、吞咽下去。然而,明幽岩抬起左手点在了右臂上——就在那一瞬间,他那条断裂的右臂忽然发出了奇特的光,忽地自行裂开,仿佛一把利刃,向飞尸的咽喉里直刺了进去!

    “吼!”那只飞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周身的皮肤忽地闭合,血立刻倒流回身体。明幽岩扯断了手臂,飞身而起,一脚踢在了飞尸的头上,残存的左手上飞出了十二道符录,牢牢地定住了那个邪物,厉喝:“起!”

    只听一声巨响,昏暗的天空里五道天雷从天而降,向下汇聚,正正击那只怪物!

    飞尸干魃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从潭底一跃而出,狂叫着冲向了天空。邪术一破,那一团血水聚成的球立刻四分五裂,白螺如同闪电般穿行而出,跃上虚空,然而明幽岩在重伤之下却再也无力跟上,失足下坠。

    “明幽岩!”白螺下意识地回过头,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明幽岩推开了她的手,却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声:“快!”

    此刻,在他们的头顶,日光只余下了一线!

    眼看飞尸干魃正在负痛上窜,顶心命门赫然在目,白螺再也顾不得什么,凝聚起全部的灵力,将那一面镜子对着日光抛起,厉叱:“焚!”

    花镜在半空中轻灵地转折,升起,镜面映照着那一线日光,折射出千万道瑞气霞光。那些光线幻化出奇妙的景象,彷佛一组灵雨落下。那只飞尸干魃仿佛知道厉害,惨嚎着拼命挣扎,想要闪避那一道道当空射落下来的光——然而光线密集如雨,它刚落到半空,就有一道光堪堪射到了它的顶心。

    仿佛一支箭,从百汇穴射入,瞬地贯穿天灵!

    “吼——!”魔物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惨呼,全身扭曲。光线从它的顶心透入,注入全身,一块块脱落的肌肤上都渗出了光芒,就像是身体里有烈火在熊熊燃烧,映照得周身透亮——它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只是一瞬,那个巨大的魔物便消失了,半空里甚至连灰烬都不曾留下!当空只有一把白虹剑,从它身体里脱壳而出,化作雪亮一道的光直坠下来,插在石梁上。

    就在同一瞬,太阳猛地一沉,从山巅彻底落下。

    “明幽岩?”白螺喘了一口气,伸手接住了半空落下的花镜,回身低唤。然而空山寂静,只余蝉音,哪里还有一个人?

    石梁上空空如也,只有脚底下一潭碧水荡漾,隐隐看到一个人正在缓缓沉入水底,双目紧闭,再无声息。在他右侧的身体里涌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一片。

    “明幽岩!”她毫不犹豫地扑入水中,直游下去。在沉入水底之前,她终于抓住了他那只仅存的左手,将垂死的人从水底抱了起来。他的身体忽然轻了很多,奇特般地失去了重量。这种景象,令白螺异常地不安起来。

    “明幽岩!”她低声喊“醒醒!”

    然而,他只是微微动一下,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低低地说着什么。白螺费力地将他拖上岸,俯首帖在他唇边,却听到了含糊的三个字:

    “杀了我”

    白螺脸色一变,抬头看着他的脸。暮色里,明幽岩的脸色显得极其苍白,几乎隐隐透明,他额心的那一道血痕更显得殷红刺目,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是即将入魔的征兆么?

    他在潭州城里已经被飞尸咬过一次,几已成为行尸走肉,此刻在激战中又被那个邪魔数次咬伤,甚至吞噬了一臂,那么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的肌肤在一寸寸的变冷,失去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然而体内的血却在疾速奔涌,血脉的颜色一分分变成漆黑。

    真是讽刺啊一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人,到头来却沦为了邪物?

    “杀了我杀了我!”昏迷中的人挣扎着,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虚弱地喃喃“否则,我、我就要就要”

    白螺凝视了他良久,却摇了摇头:“不。”

    她将自己的手指伸入口中,咬破,鲜血一滴滴如同葡萄一样滚落在掌中。等集齐了盈盈一掬,她将手凑到了他的唇边,低语:“喝吧。”

    鲜红的血沁入了他的嘴角,迅速濡湿了苍白的嘴唇。明幽岩在昏迷中用力地摇头,显然是在用尽了最后一丝神智抵抗着这种强烈的诱惑。然而尸毒在他体内迅速蔓延,无法拒绝的诱惑令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将那一掬鲜血一饮而尽!

    白螺身体里流出的血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力量,令他的脸色稍微好转。那一层迅速蔓延的黑气也停止了扩展,被压在了他的胸口处,不再上行。

    白螺握起白虹剑,切开了自己的手腕。“不不!”明幽岩喃喃,侧开头,似乎想极力躲避,然而白螺将手腕直接搁到了他的唇上,让涌出的热血沁入他的嘴里。

    “别抗拒,”白螺低声“喝我的血,支持到她回来的那一刻!”

    彷佛再也无法克制体内渴血的冲动,明幽岩陡然睁开了眼睛!冷月下,白螺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全然变成了可怖的紫色,额心一抹红痕鲜艳如血,已然再也不是人的模样。

    “明幽岩?”她止不住轻声低呼。他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凝视着她,眸子里的黑暗气息越来越重——忽地扑过来,一把扣住了白螺的手腕,扭头咔嚓一声用力咬了下去!

    ―――――――――――――――――――――

    灵宝带着救兵急匆匆赶回来的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时分。

    一道紫光从玉霄峰飞来,落在岸边,化为两个人。当先是灵宝,他身后的那个老人鹤发童颜,羽衣高冠,手中的拐杖乃是古藤制成,形似鹤头,剔透光滑,呈现出玉石的光泽——正是天台山桐柏宫的主持鹤峰真人,当今天下道教的泰斗人物。

    “小心,这里邪气很重,似乎出了什么事。”鹤峰真人刚一落地就皱了皱眉头,低声叮嘱。灵宝四顾,然而水面空空荡荡,不要说人,连那条船都不见了踪影。

    “师父和白姑娘难道已经诛灭了那个魔物?可他们两个人呢?”灵宝嘀咕着,眼角忽地瞥见了什么,忽地失声“师父?”

    仙筏桥的那边,有一团幽幽的光明灭不定。光里依稀可以见到明幽岩半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们两人,埋首似在看着怀里的什么东西。他是如此的入神,以至于灵宝连声呼唤依旧一动不动——他虽没有回头,灵宝却可以看到他的右臂已然缺失,半边身子上都是斑斑血迹,殷红可怖。

    “师父!”灵宝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你怎么了?”

    “别过去!”在他即将靠近的一瞬,鹤峰真人蓦地伸出了拐杖,勾住灵宝的肩用力往后一带,灵宝被扯得踉跄后退,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却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一幕——

    师父缓缓回过头来,嘴里却咬着一只人的手腕,唇齿之间都是鲜血!

    冷月之下,明幽岩的脸色苍白如死,眼眸是暗紫色的,额心的那一抹血色越发妖异。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灵宝和鹤峰真人,似是全然不认识,用仅剩的左手抱着一个白衣女子,嘴里咬着她纤细的手腕,鲜血汩汩地流入他的嘴里。

    灵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师父师父在吸白姑娘的血!

    这是怎么了?他他,难道已经变成了

    “天!尸变?!”鹤峰真人瞳孔也是陡然收缩,往后退了一步——还是来迟了么?纯素道友的大弟子,紫霄宫的传人,竟然会毁于此时此地!

    明幽岩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唇角的鲜血缓缓流下。

    鹤峰真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咬牙,举起了拐杖!

    “您要做什么?”灵宝大吃一惊,连忙冲了过去拦在明幽岩面前,张开双臂,颤声“真人,我师父是为了诛灭飞尸干魃渡化冤魂才变成这样的啊!求您救救他吧!”

    “飞尸干魃之毒,天下罕有解药,”鹤峰真人沉着脸“明贤侄的确是道家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但现在他就要化身为魔物了!——要趁着他还没有彻底成为新的飞尸立刻诛杀,否则就麻烦了!”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绝决,鹤头拐杖缓缓举起,悬在明幽岩头顶。

    “不!”灵宝却大叫起来“不许动我师父一根手指头!”

    小道童摸出了随身之剑,咬着牙指向鹤峰真人。他入门不过十年,修行不深,所佩之剑也是一把桃木剑,与修行百年的鹤峰真人比起来简直是螳臂当车。然而,这个惫懒油滑的小道童此刻居然不退不让,眼神严肃,赫然有一股气势。

    “让开!”鹤峰真人握杖的手上青筋凸起“这是为了你师父好!”“不!我师父不是魔物!”灵宝眼里却透出一股狠劲,握着桃木剑挡在明幽岩身前,咬牙“就算你是天皇老爷,要动我师父我就和你拼了!”

    “你这个以下犯上的小畜生”鹤峰真人清修多年,早已心如止水,此刻看到这样的一幕却不由得也烦躁起来,迟疑了片刻,眼看明幽岩脸上的尸气越来越浓,不由大喝一声,举杖当头击下:“让开!”

    “不!”灵宝大叫一声,拔剑抗拒——喀喇一声,桃木剑折断,再喀喇一声,灵宝一声惨叫,臂骨断裂。然而这个小道童却还是不肯退开,只痛得全身打战。

    “还不让开!”鹤峰真人声如雷霆,拐杖带着风雷之声下击。

    就当灵宝梗着脖子,死也不闪避的最后关头“嚓”的一声,黑暗里,忽然有什么一把握住了他的拐杖——那个东西的力量极大,鹤峰真人只觉得虎口一震,拐杖几乎脱手飞去!

    “啊?”那一瞬,他看到的是魔物的眼睛。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明幽岩居然松开了怀里的白螺,回过右手一把握住了落下的拐杖!他的眼眸还是暗紫色的,但脸上已经不再没有表情——半魔半人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鹤峰真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呵呵声,尖利的青紫色指甲深深地扣入杖上。

    鹤峰真人大惊,迅速地抽出了一道令符,念动咒术,啪的一声甩了过去!

    那是一道五雷咒,在贴到胸口的瞬间明幽岩身体晃了一下,如遇雷击,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来,然而左手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拐杖,不让其落下分毫。

    灵宝看着那张因为尸变而无比妖异的脸,那张已然不像是“人”的脸上,却残留着熟悉的表情。他忽然间哭了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明幽岩的腿,完全不顾自己是否会被杀,嚎啕大哭:“师父,快回来!别丢下我啊!”明幽岩木然而立,身子晃了一下,眼角有血泪长划而落。

    “灵宝,快过来!”鹤峰真人蹙起雪白的长眉,厉叱“他就要成魔了!你再不过来,我就连着你一起诛灭!”

    “鹤峰真人,”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你若是再执意要杀这个小道童,明幽岩就算不化身为魔,也少不得要被你逼入魔道了。”

    鹤峰真人大吃一惊,看着在血泊里微微睁开眼睛的白衣女子——她还活着?换了一般人,被飞尸啃食吸血,早已横尸就地。然而这个女子失血虽多,神智却依然清楚,眼神亮如秋水,令修道之人一看心里就凛然起敬。

    好奇怪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你究竟是谁?”他不自禁地问“是人是妖?”

    白螺淡淡地笑着,忽地反问“鹤峰小童,可曾记得三百年前西王母的瑶池会?”

    “啊?”鹤峰真人失声惊呼,忽然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心底。

    是的是的!三百年前的瑶池会上,还是个小小道童的他,有幸跟随师祖紫阳真人前去赴会。那些碧落三山中的神仙个个光芒四射,令躲在案后偷偷看着的他无比景慕——其中,有一个白衣仙女极为出众,一曲寒烟翠引起了满座喝彩。

    那样的舞姿,三百年后还印在心头。

    “白螺天女?是你?”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月下看着面前的女子,觉得宛如梦寐“你怎么、怎么会”

    “三百年前,因某事被天庭贬下凡间。”白螺淡淡的笑。

    鹤峰真人喃喃:“难怪幽岩此刻尚神智未泯,原来是喝了谪仙的血”

    “不,是我让他喝我的血,”白螺道“三百年里,只见红尘滚滚,世人碌碌,难得有明幽岩这般人才,怎能坐视他沦为魔物?”

    “仙子心怀仁慈。可是”鹤峰真人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明幽岩——灵宝尚在抱着师父的腿哭泣,却没有看到明幽岩面色虽漠然,眼神却已经极其痛苦,尖利的指甲不停地颤抖,在徒弟的颈后反复蹭着,似乎极力克制着自己。鹤峰真人看到他露在外面的左手,惨白如纸,左手指甲已呈青紫色,竟然在悄然生长,尖锐异常!

    只怕过不了多久,尸毒还是会令这个杰出的年轻人变成邪魔吧?

    “快快走!”那一瞬,明幽岩忽地用尽了全力,一下子推开了抱着自己的灵宝!他自己踉跄着后退,靠在了桥上,只是死死地看着鹤峰真人,眼神里有刹那的光亮,然而很快又被污浊和黑暗淹没。

    “杀了我!”那一刹那,鹤峰真人在他的眼里读出了这样的话语。

    老人颤栗了一下,转头看着白螺,想知道她的反应。然而白螺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低声:“再等一会儿吧黎明到来之前,如果还没有找到办法给你解毒,那么”她看了一眼半人半魔的明幽岩,叹息:“那么我也只能如你所愿,用白虹剑杀了你。”

    明幽岩剧烈地喘息,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就如仙子所言,等到天亮再说。”鹤峰真人点了点头,握紧了法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杖头划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光,竟是在地上布下了一个结界,将明幽岩圈在其中,不令其逃逸。

    白螺和鹤峰真人在桥上盘膝坐下,各自闭目,念动了咒术。

    夜很静谧,只听到石梁上瀑布飞泻而下,有风拂过空山,松涛阵阵。灵宝在低声的抽泣,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残酷的人生关卡。

    满月一分分地从当空向西坠下,隐没在林梢。东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鱼肚白,远远的村落里传来鸡鸣声,听上去竟似惊心动魄。

    “天亮了。”鹤峰真人睁开眼睛,低叹。

    “不!”灵宝猛然跳了起来,朝着那个圈冲过去——然而还没奔到明幽岩身侧,后颈猛然一痛,一道白绫卷来,将他远远扯了开去。

    白螺的语气冰冷而淡漠,从身侧拿起了那一把白虹剑,平持递上:“要知道,这世上的有些事即便如何残酷,你也不得不面对——灵宝,如果你能亲手结束这一切,我想,不但你自己能得从中到新的试炼和提升,而你的师父也会很感谢你。”

    “不不!”灵宝彷佛烫着一样跳了开去,失声“我不能杀师父!”

    “不成器的小子!”鹤峰真人低叱了一声“我来!”老人将法杖重重往桥面上一顿,整座仙筏桥顿时颤了一下。

    “真人且慢!”白螺在这一刻却忽然站了起来,点足掠向了夜空。

    她对着天空伸出了双臂,只听“噗拉拉”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落,正好落在她的怀里——那是一只雪白的鸟儿,筋疲力尽地掉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支青碧色的瑞草,草尖在暗夜里发出微微的紫色光芒。

    “雪儿!”白螺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白鹦鹉咕噜了一声,伸了伸脖子,将那一支仙草放在了她掌心“小姐,拿到了她们两个倒很讲义气,没有丝毫不肯,直接带我去了御花园采药——但这仙草要在露水初降之时才能抽叶,只能等了这半天,真是累死我了!”

    “辛苦了。”然而白螺却顾不上她的抱怨,转身走向了鹤峰真人,双手将灵药奉上“用此灵药佐以金丹,便可给明道长拔除尸毒。”

    “长生草?”鹤峰真人看到那枝霞光锐气万千的仙草,失声“你你从哪里采来的?”

    “在下昔年曾在天界司掌百花,知道玉帝在天台赤城山顶有一处御花园,遍种奇花异草,由绛罗和结香看管。”白螺淡淡“当初她们曾私自和刘、阮两位凡人结为夫妇[注1],我隐瞒了下来,并未禀告天庭,所以她们便欠了我一个人情。”

    她笑了一笑:“数百年的人情,今日偿还,也算了了一件事吧。”

    鹤峰真人看着那一支长生草,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此灵物,明贤侄的尸毒总算有救了只怕经此一劫,他的修为反而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准。”

    “那就太好了,”白螺微笑着将长生草交在了鹤峰真人手上,再看了一眼明幽岩,转身唤了一声“雪儿,这边事情已了,我们该走了。”

    “啊?”雪儿吃了一惊“这么快?”

    灵宝提着的一颗心刚落地,此刻不由又跳了起来:“现在就走?这这也太快了吧?还是等我师父醒来见上一面再走吧!”

    “不必了,”白螺淡淡“随缘来去,何必拘泥于一面?”

    “那,那”灵宝看了一眼鹤峰真人,发现对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不好强行挽留,只能看着雪儿,失望地喃喃“那等师父好了以后,我们一定再来临安拜谢。”

    白螺摇了摇头:“也不必了。”

    她的语气淡漠疏离,让灵宝不由哑然。然而,眼看着雪儿就要随着白螺离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忽地追上了几步,结结巴巴:“那、那么,你们日后有空来青城玩吧!要知道我们紫、紫霄宫是”

    白螺笑了一笑:“你们紫霄宫是正一道的,是可以娶妻的,是么?”

    灵宝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脸顿时飞红。雪儿却忍不住噗哧一笑,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小道士,后会有期啦!”然后跟着白螺,一蹦一跳地在黑暗里走远。

    灵宝怔怔地站在仙筏桥上,回味着她最后一个娇俏顽皮的眼神,说不出话来。

    -

    空山里晨曦初露,小径上只有两位女子渐行渐远,露珠染湿了她们的裙角。

    “这次绛罗结香帮了那么大的忙,可得上门去好好谢谢人家。”雪儿跟在白螺身后,一样的叽叽喳喳“她们说你都有快一百年没去那里拜访啦,很惦记小姐呢!”

    “雪儿,你怎么又去逗人家了?”白螺却蹙眉“你明知灵宝他是个实心眼的”

    “那个小道士挺好玩的,”雪儿嘀咕“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去青城,说说而已嘛!”

    “有些话是不可以乱说的。”白螺脸色肃然,淡淡道“明知没有可能,就不要给别人一丝一毫的希翼,这才是最大的慈悲——你想,如果那个孩子因了你无心的一句话而记了一辈子,岂不是罪过?”

    雪儿沉默了片刻,忽地咕噜了一声:“我明白了。”

    白螺蹙眉:“明白什么了?”

    “正是因为这样小姐才匆匆离开,连再见一面都不肯吧?”雪儿笑得意味深长“其实那位明道长,和小姐倒是满般配的”

    “别胡说,”白螺冷冷“我是看他有仙骨,迟早是瑶池会上之人,才”

    “是呀!既然迟早会修成天庭众仙之列,那么更是配得起小姐了。”雪儿却是继续嘀咕“反正玄冥这一世也不知道转生在哪里,小姐老是一个人在轮回里空等,还不如”

    “小心我剪了你舌头!”白螺变了脸色,冷冷“走吧!”

    雪儿噤若寒蝉,再不敢说一句,噗拉拉地飞了起来,心里却在暗自叹息——前生后世的轮回里,小姐永远在宿命里徘徊和空等,长久的守候和寻觅后,每一次短暂的相逢带来的却是更长久的离别。

    永生而孤寂的命运,果真是天庭里那些家伙给出的最残酷的惩罚啊――――――――――――――――――――――――――

    十年后,满月如镜。

    青城山深处,钟声一声声荡漾入寒夜。

    晚课过后,年轻道长带领弟子们从紫霄宫鱼贯而出,各自回房休息——这样的日子简单而乏味,日复一日,倒也不觉得光阴荏苒。更何况自从服食了长生草后,他便再也不会老去。

    当走过殿前水池的时候,他却忽然站住了身。

    水里倒影出的人丰神如玉,宛如神仙中人,然而眼神却淡漠而高远,不带丝毫感情。苦修多年,他早已勘破了红尘喜怒,然而今日刚得到鹤峰真人坐化仙逝的消息,长年寂静的心忽地一动,昔年的种种便忽然涌上了心头。

    水池里千朵莲花悄然绽放,在月下散发出微微的清香。那种香味,忽然间让他想起了一个记忆深处的影子来。

    她如今怎样?还好么?在做什么呢?

    那一年的天台山,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身侧已然不见她们主仆两人。灵宝转述了所有的经过,他默默地听着,低头看着自己手,没有一丝表情。他喝过她的血,那些血还在他的身体里奔流,温暖着他,几乎沁入了他的魂魄,生生死死不能忘记。

    当灵宝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登门拜谢时,他没有同意。因为他知道,既然她说了不必再找她,那么再去也只是毫无意义。然而当灵宝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下山时,他却一样没有阻拦——或许在他心里,也是期望能得到她们的消息吧?

    灵宝去了一年,却是空手而归,垂头丧气的说找遍了整个临安城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叫做“花镜”的小铺子,更不用说那一主一仆的美丽女子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三清神像的脸,默然无语。

    他知道,这一生,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就如当年刘、阮二人偶入天台,遇到天上的仙女,再度前去便已再也无法找到,宛如一梦。或者因为这一点不灭的牵念,令他再也无法如师父和鹤峰真人一样修成正果吧?

    天宫凡世,百年流转,一念所系便是辗转几生,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到头来,一切却依旧如晨露般消失无痕。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天地不过是飘摇的逆旅,光阴不过是人生的门户。他想,无论如何,终有一天他们还会再次相见——无论是在临安的花期里,或者是在碧落三山的瑶池会上。

    [注1]:幽明录云: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采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见鞠青叶流下甚鲜,复有胡麻饭一杯流下,二人相谓曰:“去人不远矣。”乃渡水,又过一山,见二女,容颜妙绝,呼晨、肇姓名,问郎来何晚也。因相款待,行酒作乐,被留半年。求归,至家,子孙已七世矣。

    完

    长生草,一名豹足,一名万年松。多生石上,虽极枯槁,得水则苍翠如故。

    ——花镜卷五藤蔓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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