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文菲来到学校时,携了一份雪如他们宣传处办的新国民半月刊,边走边翻看着,朝后面雪如和纯表哥他们的办公署走去。
在这一期的新国民里面,有文菲最近写的一组新诗。其中一首十四行抒情诗太阳神中有这样几句:
挥洒着满天的云霞你朝我走来
我恣肆地为你涂抹壮丽的背景
渴盼裹挟着生命的狂飙燃烧着
自由的世界是一片灿烂的光明
曾以为再也难挣脱阴暗的藩篱
也曾为此有过无数祈求的美梦
当你把永久的辉芒照耀在大地
我从此再不会惊惧严冬的恫恐!
纯表哥曾对文菲说,杜先生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说这里面跃动着一股子巨大的生命热情和生命火力,有着十分鼓舞人心的力量,诗境也很壮美。还说文菲写的这些新诗,一反她旧日诗词文章的忧怨和凄迷,这实在是令人惊喜的变化!这才应该是崔文菲——一位挣脱了封建羁绊的新女性真本色!
文菲过去从未写过新体诗,更没有这些豪迈奔放的情绪体验。其实,这几首诗是自己某种激情下的一泻而就之作。旧律诗虽有旧律诗的优雅和含蓄,然而却无法如此淋漓恣意地表达某种自由、奔放的情绪。
好长一段日子以来,文菲觉得自己的心境是如此的明朗而轻快,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少女时代的浪漫情怀。这时,她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被一样细微的美好事物所感动。几乎生命里的每一刻钟,她都是怀着满腔的柔爱去感悟、去品味的。
也许,这就是因为生命中有了某种希望的缘故?或者如佛理所论的,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身心对五蕴之苦的一场漫长体验,那么红尘世俗中动人心弦的真爱,不正是这茫茫苦海中一处令人迷醉的风景么?
出女校后门,有一大片杂树林子。林子深处的不时传来各种鸟儿的啼唱。林间有一条隐约可辨的小径,一夜北风吹得小径上落着厚厚的一层黄叶,几乎把路都给盖严了。走在上面,不时发出簌簌地声响。穿过林间小径,十几米外一座红墙黛瓦的旧庙观赫然而立在那里。
这座道观是唐代留下的建筑,看上去已经很古旧了,可因过去观里的烟火还算旺盛,一直有人居住着,所以十几间殿堂还算整齐。因这一带不常走行人的缘故,环境也十分幽静。加上离女校和工校都很近,雪如他们的教育会、劝学所的临时办公署设在这里了。
观门前矗立着一棵葳葳蕤蕤的银杏树,树有十几米高、好几围粗。据老年人说,这棵老银杏的树龄至少有千年以上了。直到如今,每逢春夏季节,不仅满树青翠,奇得是,竟然还稠稠密密地结出好些的银杏果来。
此时,满树的黄叶已经飘零已尽,文菲俯身捡了几片地上的落叶,托在掌心细细地打量着,这些银杏叶子,犹如一枚枚小巧玲珑的金扇一般。叶上的纹理是如此精致而清晰,美得令人惊叹、令人爱怜!不像是大自然的造化,倒更像经手艺精湛的工匠细心打制出来的金泊一般。她用手儿轻轻抚了抚那上面的浮尘,爱怜地夹在杂志中间,起身沿着一条卵石小径朝观里走去。
这段日子,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找些理由往这里跑。名义上是找纯表哥的,其实,根本不过是想见见“他”罢了。前些天,因她连着来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心下虚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表哥虽在,可又怎么好明着向他打听呢?
这时,她的心“别、别”地跳着,祈求着但愿今儿能看到“他”罢!
这样想着,刚拐过影壁墙,蓦地,她就觉着自己那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哦!“他”在那里!
他穿了一件白洋布的小褂,和纯表哥两个人在院子当间,又是刀、又是棍地练着武术。纯表哥打小儿就跟着父亲舞刀弄枪,身上那点子功夫,文菲自然早就见识过了。没承想,平素温文儒雅的他,身上竟也藏有这般犷武雄勇的一面!真令她生出一种此时方见英雄本色的感叹。
他手里是一根六尺长的少林劈山棍,看他上劈下扫、左拨右翻地,只听那棍子在空中呼啸生风,晃得人眼花。纯表哥手中是明晃晃的一把佛陀大刀,也是左砍右劈地,闪闪寒光耀得文菲连眼也不敢睁了。她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紧张地握着拳,看他们真刀真枪地练着,真怕谁一不小心失手伤了对方!
两人打了好一阵子收了刀棍时,文菲才松了口气。看他们两人的头上、脸上和嘴里,到处都冒着腾腾的热气,文菲赶忙把搭在树杈上的干毛巾取下来递给二人擦汗。
雪如接过文菲递来的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喘着呼着热汽问她:“来这么早呵?”
文菲一笑,只见他那宽厚的胸脯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洋溢着蓬勃诱人的青春活力。那活力穿透薄薄的衣褂,飘散在初冬清冷的空气里,令文菲一时有些意乱神迷起来。
“想不到,你身上也有这么高强的武艺呵!”文菲笑道。
雪如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闪亮的牙齿。这一笑,使得他一张脸少了一些沉毅,平添了几分的孩子气:“在咱山城这地方,我这点儿功夫岂敢妄称‘高’字?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可是会笑话你的。等哪天有空,我带你到少林寺去见识见识,你就明白什么才叫做武艺高强了!”
这时,纯表哥想起刚才雪如的一个什么破绽来,站在那里和雪如争论了一番,两人空着手又比试起来。
见他们切磋武功,文菲走开了一些。看见纯表哥刚刚耍过的那把佛陀大刀支在一旁的树干上,顺手便掂了起来,胡乱朝空中一砍,不禁“嗳哟”一声,就觉着胳膊闪了气儿。心里诧异:怎么刚才表哥拿着,耍得像舞台上的马鞭一样轻松自在,谁知拿在手中,份量竟这么重?
雪如忙走过来:“要紧么?要不我给你捏一捏?我多少还懂得一点儿按摩术呢!”
文菲红着脸抚着膀子说:“没大妨碍,略闪了一下气儿。”雪如却不由分说就伸出手来,自管帮她捏摩起来。文菲心内咚咚地跳着,一会儿就觉得果然好多了,不禁望着他感激地一笑。却见他那一双明澈的眸子,此时也正深有含意地笑望着自己,文菲的脸一时就热了起来。
纯表哥拿着那把佛陀大刀在手里“唰唰”地抡了两下,撮起嘴朝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吹了吹说:“你什么都想摸摸玩玩儿!你当这是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啊?这可不是你的七弦琴!这是能砍头杀人的兵器!看见没有?刀刃多利呀!碰碰就要流血伤人的。”
说完,把大刀“啪”的一下,挺牛气地插入了刀鞘,又拍了拍刀把儿:“怎么样表妹?要想玩儿,咱就玩真格的。你也跟着我们练几招儿吧?过了节,我们俩跟樊将军走的时候,跟樊将军说说,看能不能带你也一起去。这会儿,外面好些队伍里都有女兵了。”
文菲听他突然说起这话,忙问:“你们,你要到哪儿去?”
“跟樊将军打天下去!怎么?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啊?哦,这两天,雪如我们俩个正商议着这事儿呢,大体也算是定下了。怎么样?古有花木兰,今有崔文菲!咱也闹它个巾帼英雄当当,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文菲突然听他说他们要投军走的话,骤然惶乱起来:“怎么?你说,你们你们真的要去当兵么?”
这几天,她听说高等义学军官班的学生,除了两个成绩格外优秀被选送留洋以外,大多都到樊将军的队伍去了,还有几个普通班的学生也跟着去了。到了军中,统被樊将军任命为排级以上的官职。难道,雪如和纯表哥两人也要去了么?
玉纯接着说:“樊大哥那儿已经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雪如这人,逢什么事必得拉我一起下水。这两天,我正和两位老人商量着这档子事呢。不是为等我,他早走了。”
文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她望了望站在那边的雪如,见他正正低头擦着颈上的汗水,文菲又看转过脸来,看着表哥道:“前些年你还没有疯够啊?这样的乱世,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纯属春秋无义战!如今,刚刚有机会做点正事儿,你又要半途而废!再说,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信姑姑、姑父就肯肯放你出去南征北伐?你倒是活得潇洒,就不管不顾二老了么?”
文菲嘴里这么激烈地说着,声音明显地颤抖起来,一双亮亮的眸子闪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嘴唇也有些发颤了。
表哥也不看她的脸,只管望着远方说:“这回投军和以前不一回事儿。这次是跟着樊大哥干大事,是英雄用武的机会到来了。我和雪如到了军中,一般又不参与打仗,直接留在司令部的参议处。我和雪如这点很相似,都不甘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再说了,我们俩都是自小习武,哪个武人不是志在‘铁马金戈大散关’的?咳!自古忠孝难两全啊!做为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四海为家,干下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怎么能贪图富贵温,缱绻风花雪月?‘埋骨何须桑梓地,天下无处不青山!’再说了,而且,这会儿正值军武称王的天下、群雄争霸的年月,各路英雄都在极力招揽人才。我等这时出山,正好顺了天时、应了地利、得了人和!将来建功成大业,马上得天下,那可是鹏程万里、未可估量的事呵!”
纯表哥说着,仰天长叹了一声,高声朗诵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朗诵完,转过脸来,看着文菲那黑玛瑙似幽幽的两眼问:“表妹,漫说我了,你若生成一介男儿,难道就甘愿厮守在这小小的山城,宁可做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么?”
文菲一下子被他的话镇住了。她转过脸来,无助地看着雪如:他、他他怎么从未对自己流露过这个打算,突然之间说走就要走了?见雪如仰头瞅着树顶上那砣子乱草搭的老鸹窝,根本就没有反应!心想,他怎么是个木头人哪?!
文菲望着他,忽然之间,就觉着自己的头轰轰地响了起来“老天!难道?难道一切压根儿都不过是自己在自做多情么?难道他对自己他所有的关爱和亲近,统不过是自己的一种误解么?而他只不过因了和表哥情同手足的关系,也是把自己当成自家妹妹一般关爱的么?”
她的心乱极了,思维一时混乱起来下:“实在是这样的!细的确,细想来,自己和他之间,的确是谁都从未曾向对方明明白白许诺过什么呀!人家要干什么事,又该着和你商量什么呢?!”
一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几乎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了。她拚命地遏制着自己的情绪,深深地低着头,紧紧地咬住嘴唇——女人呵女人,有几个又能明白这个道理:其实爱情对于女人来说,正好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当她一旦被它那炫目的光芒和神威所诱惑、所吸引的同时,接下来,必然会被那无形的利刃经意或不经意地伤害!此时的文菲,仿佛看见自己的一颗心骤然已被那无形的利刃所刺伤,正向外汩汩地喷涌着殷红的血!
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痛!可是,她却在极力地掩饰着自己情绪,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流泪——她不能连这点儿可怜的自尊也丢掉了!怎么也不能再失却剩下的那点儿可怜的自尊了!可是她不知道,她此时像是发了热病一样,睫毛肩膀抖动着,脸色和嘴唇都已经青白起来,一汪儿泪水在眼中堆得满满的,几欲夺眶而出!
雪如实在不忍再看她这个样子,转过脸来低声对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个傻丫头!怎么我说的话你不信,倒相信他的鬼话?嗳!看来,我还是赶不上你们兄妹近啊!”雪如的话一落音,文菲立马抬起眼泪眼迷朦地眸子来,定定地望着了望他那明澈深情的两眼眸子和笑意盈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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