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贡面带微笑,很有风度地双手将自己手中的那碗酒举到面前,徐徐地饮下。
席间的众位宾客一见,不由地便啧啧称道起来:“咦?老哋!胡营长英雄好量,我们原是久闻大名的。只是相处这么久了,竟不知拔贡爷也有这般的豪量啊!怪不得胡营长专意敬你一人啊!”狼哥一听这话,气性越发地给激了起来!自己原想着过来羞辱他一番的,不想反倒让他露了一次脸!这如何使得?
正在那边的酒桌上给老少爷儿们敬酒的雪如,看到了狼哥径直端了一碗酒,独独跑到拔贡的跟前去敬酒,当即就意识到——这个狼哥!今儿成心是想借酒盖脸之际,给拔贡爷弄点不舒坦的事情罢?
起初,他倒也不以为然!因他曾听长辈说过,当年,叔父杜鸿飞和这位拔贡爷、刘老爷等五六个山城嵩阳书院关系很不错的同窗,后来,不知为何几个人突然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后,吴、杜两家之间便开始有了嫌隙。表面上虽说都还说得过去,也没有过什么明显的冲突,可彼此心下却都有数儿的。后来,加上那吴大财主儿在知县大人的家宴上当众着意轻侮大哥之事。多年来,杜家上下人等,无不以此事引为奇耻大辱。虽说自己因耻于此事,包括对翰昌这样的近人也从未提及和流露过,可内心却决非是毫无芥蒂的。
如果事情放在他人身上,雪如一定会当即就上前去设法劝止的。今天面临这等事,一是因为两家原本就有的间隙,忌讳上前阻挠,反而遭致不必要的嫌忌;二也并非是不想所以,虽说已看出狼哥今天像是有意寻衅时,雪如只有任由他去了。
实际上,他却在远处十分留意着事态的变化。可是,及至后来,在远处看到两人斗酒时,明显已觉出了两人之间那股子袭人的寒气时,心下反倒又犹豫起来:此事万一闹起来,后果是利大还弊大呢?
这时,又见那边的胡狼哥放下酒碗,把嘴一抹道:“吴先生,看来你说的不胜酒力之言,纯属谦让之辞!先生原来竟有这般的豪量!”说话间,见他又端起了酒瓮“咚咚咚咚”地,分别又把两个人面前的茶碗又倒了个十成的满。倒完酒,将其中一碗端起来,再次举到拔贡面前,自己则一手端起另一碗:“吴先生,好事成双!胡某再和你碰一碗!请吧!”
这一碗酒,多说有半斤,少说也有四两之多。拔贡一碗已经下肚,虽说酒力不胜,然凭着修炼的功夫,倒还能支撑得住,不致有什么醉态。然而,平素却是从未有过这般狂饮滥喝过的例子。而且,不管对方用心何在,自己刚刚饮过的那碗,毕竟算是给了对方一个面子了。虽说这个不知轻重的丘八有些唐突无礼之处,可自己在众位老少爷们面前毕竟没有失了大礼,也暗藏锋机地借此镇了一镇这个狂徒!
谁知,这姓胡的竟毫不知趣,倒步步紧逼过来了。真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呵!看来,自己过去一定是哪个地方说话办事不留心,无意中得罪了这个夯武之夫了?否则,他今天也决不会这般跟自己过不去的。
想到此,拔贡那张修养很好的表情虽说还未变色,可心内毕竟开始有了烦恼。见胡狼哥将第二碗酒又直直地戳到自己面前,便面带微笑,轻轻地用手往外一推——两人的手便在空中僵峙住了。
满满的一碗酒,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你推我让罢了。然而,他们两人却是十分清楚的:这已经是在进行一种膂力的较量了!一种寒气通过那不大的酒碗,渐渐地传递到了彼此的全身!
拔贡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望着胡狼哥,心内却想:凭你小小一介山城驻军营长、不入流的杂牌军!就想跟我吴某斗?也太不知天高地厚啦!这般想着,嘴里却道:
“哎呀,胡长官!你可真是太抬举我了。可是,不才的酒量实在是有限。刚才那一碗我已经是舍命陪君子啦!这第二碗,真的是实难从命啦!”
狼哥望着拔贡,心想,他若不饮下此碗,今天的事岂不反让他占了上风么?若达不到羞辱他的目的,反倒显得我是灰溜溜地败下阵去!岂不更窝囊、更晦气了么?他只要饮下这二碗,不管他的酒量撑得住撑不住,都算是在我老胡面前嬎了个软蛋,在众人眼里灰了嘴脸儿。所以,这第二碗酒,我无论如何得让他喝下去才是!嘴里却道:
“吴先生!你是真人不露相!不过,刚才众位可是都亲眼领略到你的豪量了,胡某才敢不知深浅地如此敬让!当着众位,我胡某说话板上钉钉——只此一碗了!吴先生若再推托,就是不愿给胡某做人的面子喽!”
雪如在远处思虑着:照这样下去,他们两下若是再僵持一会儿,那老道的拔贡肯定会接过那碗酒去的。然而,他也是决计不会再把那第二碗酒喝下去的!紧接着,他会把那碗酒放在桌上,然后当着全体宾客的面拂袖而去,给那狼哥办个不大不小的难堪!
那时,一旁的众人即使嘴上不说,心内却都会一致反感狼哥的无礼!也会认定今儿狼哥这样的做派,分明有强人所难和仗势逼人之嫌!
最主要的还在狼哥那里——不管他此时是真醉还是假醉,他当然都不会容忍拔贡拂袖而去的轻篾;更不会看他如此扬长而去而善罢甘休的!
若真到那了那时,一旦生出更难预料的事端来,不禁搅了大伙的兴,也会因此而得罪了在城中家大势众的刘家——而那刘家呢,因和吴家乃是世交,又有姻亲关系,若今天的这个寿宴被狼哥搅砸了,岂不恨透了狼哥么?
若大家从此便会一致认定了胡狼哥是一介粗野无礼、不可交结之辈,如此一来,他今后在山城的为人处事,势必会受到影响。将来就连樊大哥那里,恐怕也会受到舆论的牵累。樊大哥若是“挥泪斩马谡”将他调到前线去打仗,自己在城里便陡地失去了一派力量。樊大哥就算另派来守城的人仍旧是自己人,毕竟不如狼哥是自家兄弟。如此算来,岂不是因小失大了么?
想到此,雪如也顾不得吴、杜两家的忌讳了,紧走几步过来,两手将两只袍袖左右各一挽,露出雪白的洋纱实地的里子来。只见他微微一笑,先伸出两手,反掌扣了下去,分别握着二人推峙着的腕子,往那桌面上轻轻一按,就见满满的一碗酒稳稳地便搁在了桌上当中!
雪如一边依旧按着二人的手,一边面带微笑地说:“嗳!我说吴先生!胡营长!你们二位只管这么敬来敬去的做什么?若两位高手都先自醉了,周围的这几位爷儿们岂不要捂嘴偷笑了么?他们又不多喝,又瞧了热闹,把便宜全得了去了。若依我言,你们二位先请稍坐,我先来插个花儿怎么样?我先干了这一碗,得个酒司令,然后我和周围的这几位爷儿们轮流过一关。”
说着,雪如同时松开了拔贡和狼哥两人的手腕,伸手将那碗酒端了起来。周围的众宾客一听便嚷嚷起来:“杜会长,你就是喝了这碗,当了酒司令,我们也不敢跟你斗酒啊!我们哪里是你的对手儿?不消两个回合,我们这一圈儿全得出溜儿到桌子底下去不可!”
这时,大伙都笑呵呵地指着胡营长道:“杜会长,我们权且督阵,不如你和胡营长大战两个回合,才算得上是文韬武略、龙威虎势、旗鼓相当呢!”
雪如笑道:“不行不行!和众位秀才过过关,我还敢勉强逞逞能。胡营长乃久经沙场的武将,我岂是他的对手?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赶了羊羔子跟老狼斗么?”
众人这时都望着拔贡笑道:“哦,这会儿我们才品出来了。原来,杜会长过来插的这一朵花儿,用得是围魏救赵之计呵!”
拔贡听了,呵呵大笑一串,心内却在恨恨地想:“哼!少跟老子玩这套双璜把戏!”
雪如笑道:“各位,平素咱爷儿们也难得一聚。今儿又值天降瑞雪,倒真是一个喝酒的好日子!今儿咱爷儿们统统都放开酒量,薄醉一回又何妨呢?来!我呢,用这个大碗,各位老少爷儿们想用碗还是愿用杯,都各自随意。不敢和我来的,咱一齐先碰一杯。敢和我来的,稍等片刻怎么样?”
听雪如如此一说,众人自然高兴,一时都找杯找碗倒起酒来。
胡狼哥虽说有几分醉态,可还算不上是糊涂。他心内清楚,雪如刚才在那边的酒桌上劝来劝去的,喝的实在是不算少了。若平白再有这一大碗下肚,不翻江倒海才怪呢!正欲伸手上前拦阻时,谁知,刚才被雪如捏过的那只臂腕,这会觉着竟是酸软沉麻,一点儿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心内一惊,剩余的酒意立时就给吓醒了!此时,方悟出刚才是自己造次了!看来,雪如为了阻止一场不上算的纷争,暗中竟使用了大哥传给他的点穴功,封住了自己臂腕的经脉穴位!稍稍动动还可以,就是提不起力、举不起手腕子了。
狼哥心想:这个老二!自打大哥那次对他劝诫之后,这一年多来,身上的功夫进益可实在是不浅啊!可是,表面仍旧装出一副醉态,满嘴嚷嚷道:“不行不行!你急什么?我的戏还没有唱完呢!要碰要敬,也得等我敬过吴先生才轮到你呢!诸位,刚那一碗我是敬过吴先生的,杜会长喝了也不能算数。大伙既然和他碰了一杯,也得和我再碰一碗才行!”
众人道:“哦?原来今儿胡营长是成心要我们大伙醉成一滩泥他才高兴啊!我们可是不行,我们认输就是啦!要来,我们推举杜会长和你来!你敢和他来么?”
胡狼哥道:“有什么不敢?来不过我还赖不过么?没听过,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么?”
众人见他竟是这般识趣,也这么憨实,一时都大笑起来,不觉把对他刚才粗鲁举动的不满给冲淡了。
雪如笑道:“所以,我这个秀才不和你斗武!要想斗咱就斗文。我只和你猜拳,你敢不敢应战?”
狼哥一听便哇哇大叫起来:“猜就猜,谁还怕你不成?”
众人在一旁都拍手叫好起来:“哈!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楚汉争霸呢!不过,二位也别用大碗斗,就用这小杯子,我们也好多见识见识文官的机智、武将的顽勇!开一回眼界!”
雪如望着众位点头笑道:“胡营长,你竟敢待在这里?你也不看看,这一圈儿坐的都是什么人?哪个不是满肚子墨水、鬼精鬼精的秀才爷啊!咱要斗酒,也不能在这个桌上斗,让他们看戏啊!”拔贡笑道:“诸位,你们这会儿可明白了:杜会长不只是在‘围魏救赵’,更是在‘暗渡陈仓’嘛!”
众人大笑了一串,看雪如对众人抱了抱拳,扶着歪歪斜斜的胡狼哥一路回那边酒桌去了。各自依旧热热闹闹地猜起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