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生死关口,妙兴在少林寺接到了紧急军报。他立即挑选几百名精干的僧兵,星夜前往营救。围兵再不曾料到,樊钟秀在什么地方竟还藏着这样一支天兵天将!转眼之间,那围了一重又一重的包围圈一下子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场短兵相接的血战后,众僧冲了进去,挟着樊大哥等人突出了重围。
谁知,就在众人快要撤离到安全地带时,一颗流弹飞来,正中妙兴的胸部!就着惨淡的月光,众人眼见妙兴的嘴里往外大口大口地冒着血,樊大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如同万箭攒心般痛楚!眼睁睁地看着他阖眼西归了。
樊将军和众僧抬着妙兴的尸体,一路顶着悲风凄雨,一路哽咽着赶到少林寺。众弟子一见,登时悲声齐放,整座寺院立时笼罩着一片哀痛的阴云。
这次失利,是樊将军自起事以来,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心理上,都算是最惨重的一次了。而且,若不是妙兴师兄用性命相救,恐怕魂归西去的就是自己了。
老樊在寺里听说:当初,妙兴师兄闻听自己被陷重围的消息后,立即挑选了几百名僧兵,临出发前,寺里一位高僧看出来他的面相有血光之灾。当时众人都苦苦劝阻他不用亲自赶去,只要多派些精兵、令几个靠得住的弟子带人前去解救就是了。可是,师兄为了此番营救能够万无一失,坚持非要亲自带兵前去不可。临去之前已经有话交待下了:他若一旦西归,寺院今后决不要再参与任何凡尘乱世的争端了。众僧们从此要清清青静静地悉心修行,以免遭致无妄之灾!
众僧见拦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
谁知,此一去果然魂登天庭!
樊大哥闻知真情后,更是悲痛欲绝!
一个阴风瑟瑟、尘土四起的日子,妙兴的尸骨被众人安葬在少林寺东坡的一处空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樊将军此时长跪在师兄那高大的新墓旁,那一番痛彻肺腑的悲泣,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禁不住泪下。
雪如在一边泪如雨下,一边俯身劝慰着樊大哥:节哀顺变!
男人间的友谊,情到深处时的那种侠肝义胆,直令山河动容、天地摇撼呵!
妙兴的阵亡、全军的失利,对樊大哥的打击实在太重了。雪如最担心的就是,樊大哥原就是少林俗家弟子,万一此时也陷入痴迷、看破红尘,走了狼哥的路子,便不时过来与他排解一番:“樊大哥,胜败乃兵家常事。古人云:‘大丈夫所待者时,所守者道。时不来也,如冥鸿,如雾豹,奉身而退。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此时,你不妨暂且坐山观阵,以待时来运转。其实,人生世事,风云变幻乃是常理。如今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从长计议一下,总结一下失利的原因,暂避一时之风头,待时之来时,再乘势而起绝不为迟。”
樊将军颇以为是。而且,他也确感心力疲惫,便听从雪如的劝导,暂且隐遁在少室山上的几个古寺中,每日里习文演武、研读兵法、修身养性。如此神清心静地过了一段时日后,果然参透了好些过去不曾明白的道理来。
正如雪如所料——时光未足两月,樊大哥的机会便突然来了:南京国民政府来电,通知樊将军立即组织旧部,并拨款十万军饷,任命他为国民革命军第十三军军长,率部南下,与大军会师于武昌,然后再挺进北伐。
雪如得信儿后,赶忙带人赶到山上通知樊将军。
众人在山上商量了一番,近日,山城已被敌对势力攻陷。为安全起见,这次行动决不能让任何外人发觉,最好悄悄动身。
雪如来时,已带了两辆带篷马车,连行装和盘缠一并也替樊大哥备下了。车马现在少林寺西面的塔林等着。按雪如设计下的:樊大哥化妆成富商,从三皇寺到二祖庵,然后一路绕道从西路出发!
众人一时都忙着帮樊大哥剃须修面,又粘了一个花白的假胡子,还戴了副阔边的眼镜,身穿一件宝石蓝的明缎长衫,外罩着一件古铜色团花马褂。跟班儿的五六个人,个个皆是黑衣短打。
妆化好之后,雪如叫过来山寺里的一个小沙弥,指着樊大哥问,知不知道面前这位老爷是谁?
那小沙弥望着樊大哥瞅了半晌,说是不是上山来许愿的大施主?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
这次送别,雪如提议:“前一段日子大家都是沉沉甸甸的。这次趁此机会得好好放松放松。眼下正值阳春三月,此番既是送别,又借机游玩一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个提议立马就得到了大伙的一致赞成。于是,众人开始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从三皇寺出发,下了两道山梁,又上了一道山冈,站在山崖间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面前就是少室山的原始森林了。放眼望去,见处处皆是春和景明,野花缀英。众人一路走、一路流览着这奇幽绝秀的山川景致。
樊大哥到底是军人出身,一会儿便拉了众人好远一段路。这时,他在前边嚷嚷起来:“你们磨蹭什么?还不快些跟上来!”雪如在这边高声道:“樊大哥,怎么你跑得跟攻占山头一样?你违约了,得受罚啊!”樊将军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我倒忘啦这茬儿。好罢!我先坐在这儿吹吹山风,凉快凉快!”
雪如等众人好一会儿才喘着气攀了过来:“樊兄,你可真是归心似箭哪!”
樊将军笑道:“知我者,雪如君也。我说杜参议,这次你干脆跟我走得了!不然,我就用枪押着把你给押走。”
雪如道:“樊大哥,说心里话,这几年,大伙费尽心血,好容易才办起来的几所工厂和学校,因局势动荡,眼见几所学校和工厂已处在风雨飘摇的关口,我想再抗一抗!若这时扔下,我放心不下,也于心不甘啊!”樊将军调侃道:“我看,你最放心不下的,恐怕是你那个红粉知己吧?”
雪如一笑也不辨白。樊将军叹叹气:“嗳!这次是赶不上喝你们的喜酒啦。因为我,又耽搁了你们的好日子。你们只管办吧,等哪天我回来,你再补我的喜酒喝就是了!”前段时间,雪如文菲原已定下婚期了。只因樊大哥的失利、妙兴的阵亡,两人只得把婚事又往后推了。这次下山前,樊兄将自己备下的一对镶翠的金戒指和一对赤金镯子交给了雪如——算是做为他送给两人的一份贺礼。
如此,一路走走停停,一行人来到二祖庵山门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只因这少室山上山下山的路格外崎岖难走,所以一般的外乡人,以为太室就是嵩岳的全部风采了,往往忽视了风景更为神奇旖丽的少室山,因而也就无缘得以见识中岳嵩山深藏不露、灵气四溢的另一面。
殊不知,这少室山比之太室山来,更是一步一景观啊!每拐一道山岙,每翻一座山头,每一段深涧谷壑和峰回路转,都有着它令人叹为观止之处呢!
在二祖庵前,雪如和樊大哥握手告别——这两年,因雪如常来常往少林寺,又兼了少林寺僧兵旅的参谋长,众僧大多都认得他。为避人耳目、免生意外,雪如决定和樊大哥就在此地分手。
雪如等站在山头上,直看着樊大哥一行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山下的密树林丛里。
送走樊将军,伫立在少室山巅的雪如遥望群山崇峦,满怀思绪仿如山间那大团大团急走的游云般翻涌不已——遥望少室丛山群峦,千谷万壑间,碧草青树连天蔽峰,郁乎苍苍无边无际。如此美奂美伦的秀美山河,何时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宁静呢?
面对茫茫的群山崇岭,雪如不禁放声高诵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来: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阕结束时,满眼泪水潸然迸落。
这时,他听到,那条被人称做响谷的山壑骤然吼响了,而整座大山也开始在脚下颤动了。
一时间,山间所有的草木、所有草木的每一片叶子全都随之躁动起来,它们在酣畅的、无遮无挡的山风中恣肆地挥洒着、呐喊着、张扬着、摇曳着。风起于青苹之末。其实,整个大山的动荡不安,正是由这些纤小的叶片发起的。莫看平时它们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谁能够想象得出,当它们叹息一般的细碎声响聚集起来的时候,竟能够聚合成这一如雷鸣、一如山洪的巨大声响呵!
在那狂劲的山风中,在那大团大团的乌云下,蓦地,雪如看到了一只正在风中孤独飞行着的山雀。不知何故,弱小的它,硬是顶着那强劲的风头,硬是向着风的上游做着拼命顽强地抗挣!它一次又一次地被那巨大的暴风吹向后退,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它的逆风而行的飞翔。于是,一个奇迹出现了——巨大的狂风和小鸟,竟然就那么对峙在半空中静止不动了!
这可真是一场强大者与弱小者之间的一次征服与抗挣的决斗啊!看样子,只要它还有最后一丝气力,它就决不肯后退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哪怕只要后退一寸、妥协一点,就会立即坠入那无边无际的渊谷,再难有生还的可能!
风终于停息了。
少室山风,来的陡然,走的也迅疾——它多变而又狂暴,它热烈而又宁静。
那只鸟儿早已了无影踪
然而,不管它此时是死了,还是仍旧幸运地活着,做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它曾经竭尽全力地努力过、拚搏过,它已经把生命中最辉煌壮美的瞬间,永远地定格在这个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