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护辅政两年以来,因国祚新立,四方未平,除了对不肯对归附的异己辣手诛除之外,倒也颇知效法太祖当年,从善如流,赏罚分明,不断擢拔和重赏文武奇才为自己所用。每日里署理万机,内交外睦,倒也算得勤勤恳恳。
只是,令他渐生烦恼的一件事是:近日以来,总有左右臣僚在他面前提及,请他归还部分朝政于陛下的奏议。
不须别人提起,他自己也明白,其实,还政于陛下是迟早迟晚的事。陛下已经二十有五,再拖下去,显然已不是长法了。
要想永远不再有还政一虑,除非他宇文护自己登基。
可是,眼下,他越发觉得,这个政,有些不大好还了。
他已经感到了骑虎难下之势!
当初太祖临终之时,对朝中文武百官一个都不信任,唯独将朝廷万机尽付于他一人掌领。可见对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那时的他,哪里料到会有今日之势?
恨只恨,自己冒着遗臭千年的大恶罪名,废魏建周,断灭前朝,扶立堂弟宇文觉为大周国的第一位皇帝。谁知,他不仅不知报答自己的功勋,竟然听信他人离间,勾结大臣,几番谋图自家性命!
他是在不得已之下,才废了老三宇文觉,另立老大宇文毓为帝的。
立长为嗣,正是为了向朝廷百官证明,他宇文护根本无心觊觎帝位!
然而,令他感觉担心就是:也许,还政之日,便是自家灭族之时!
他更憎恨那个独孤皇后!
她原为罪人之后,自己一手扶立他们贵为皇帝和皇后,她同那个老三宇文觉一样,不仅不知感恩惜福,竟敢私下祭悼罪人独孤信,并且敢于轻蔑记恨自己!
眼下,就算她人已死,他仍旧还是不能放心:皇后死后,他希望明帝能听从自己,再册立一位自己信得过的大臣之女为新后。孰知,几番上表,明帝总是以各种缘由推辞。
由此可知,明帝仍旧还惦记着那个贱人独孤金罗。
这,如何能让他放心?
还政,还政,近日以来,这两个字,成了盘踞和缠绕在他心中的一条无法斩除的毒蛇一般,令他坐立不安。
原来,有些事情一旦拿起来之后,便很难再由得你放下了。
现在,他真的有些后悔做了这个辅国大臣。为了这个辅国大臣,他担当着诸多恶名,又诛杀了那么多的两朝大臣。接着,又废弑了老三宇文觉,扶立了明帝。谁知,接着出了一个明皇后!
如今,自己竟如乘在下坡的车辇上一般,已无法刹得住疾驰的车轮,更无法停下来了
此时再想抽身,只怕自家阖府满门老少,甚至诸多近臣,个个性命难保
这,让他如何敢轻易还政?
宇文护派在宫中的心腹、御膳大夫李安将明皇后薨天后,明帝的行踪来去详细禀报一番:明帝对皇后之死倒也从没有深究。皇后死后,便开始临幸徐妃等嫔妃寝殿。眼下所好不过还是诗词音乐。眼下,又集结了境内八十多位文人儒士,每天于麟趾殿内刊校经史,诗词歌赋,或与文士们出宫娱游野猎,一去数日不归
李安还把明帝游历故宅宁都府时所赋的一首诗录下来,奉与宇文护审阅:
“玉烛调秋气,金舆历旧宫。还如过白水,更似入新丰。霜潭渍晚菊,寒井落疏桐。举杯延故老,令闻歌大风。”
宇文护看了诗,不觉松了一口气:“嗯,只要不私结武将,不嫌忌怨恨于我,吟诗读书,游猎娱游的,倒也不足为虑。”
如此,直到明帝践位的第三个年头,宇文护见明帝倒也没有什么嫌疑和不满情绪流露时,这才上表:请求归还部分朝政与陛下。
然而,朝廷兵马大权,以及晋迁和削除三品以上文武大员的职权,仍旧在宇文护手中。
二十六岁的大周天子、明皇帝宇文毓,终于开始亲览万机了。
自归还部分朝政于明帝之后,宇文护才蓦然发觉:原来,这个老大宇文毓,哪里是太祖当年所说的“天性柔弱,刚毅不足”!
事实正好相反!
明帝亲政后未久,无论是早朝听政,还是处理诸多朝国政事上,竟是出人意料的明敏果断。
署政未几,便深为百官钦敬和爱戴。
这个老大,只不过把自己刚毅的一面隐藏得太深罢了。以至于连素有识人之才的太祖都没有真正识透。
这不能不令他感到心惊!
明帝亲政不久,依例率文武百官迎太白于东方,并校阅巡视六军于皇家猎场。
这一天,宇文护第一次见识到了明帝的威仪。
帝京城外,绿草如茵的浩大猎场上。
龙旆飘飘,鼓乐齐发,歌声贯耳:
神在秋方,帝居四皓。允兹金德,裁成万宝。载列笙磬,式陈彝俎。灵罔常怀,惟德是与
祭罢白帝,大周六军列陈,旌旗飘扬。年轻英俊的大周皇帝宇文毓亲擐冑甲、戎装威雄。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棕红色战马之上,扶剑挽辔。金甲银剑于初升的春日朝阳中炫炫耀目,越发显得威毅神圣。
将士们亲眼目睹大周皇帝陛下的圣容,群情激荡,三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宇文护突然涌出了一股从未过过的、强烈的妒意来!
太师府内,宇文护的脸阴郁得如同风雨欲来的天空。
他在内厅独自徘徊良久,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正在向他悄悄逼近
废魏建周,自己可谓第一大功。自革魏兴代以来,他宇文护冒着种种险恶,危机,骂名,辅理万机,内交外睦。新建帝国颇算得海晏河清,中外安定。然而,在世人心中,无论自己的功勋多么卓著,治政用人何等得心应手,仍旧还是一介朝臣罢了。
他竟无缘享受万民朝贺的至尊和荣耀
而面前这位,只不过被自己信手扶上帝位的宇文毓,哪怕眼下寸功未建,声德未树,仍旧被万民景仰,被将士山呼万岁!
就因为他是太祖的亲子,是至尊的天子!
而四叔宇文泰今日之天下,又是他一人打下的么?
遥想当年六镇之乱时,祖父率数十子弟出关,父亲为长,宇文泰行四。父亲为掩护祖父和四叔一身战亡。之后,他的二叔三叔,两位兄长和诸多堂兄皆在南北之战中阵亡。
如今的大周天下,是他们宇文氏家族三代老少共同打下的,是家族数十性命、身经百战换来的。
就因为自己不是太祖的亲子,而是侄子,所以,无论自己曾建下多么巨大的勋绩,也无论自己文韬武略如何过人,天纵如何英明果决,他也永远只能做一介辅臣。
凭什么自己永远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接下来的事,更加令他感到不安和警觉了——
自从亲政以来,陛下表面上对自己倒也敬重。然而,对自己提携起来的左右亲腹,却开始当着群臣的面,公然露出轻蔑和不屑了。
渐渐的,在朝政决断上,明帝也开始擅自作主了。比如命内史下诏晋奖有功诸臣,处分侵盗公库资财者,以及抚恤地方灾民,增设御正大夫等事
不知何故,这一切,都让宇文护感到无以言说的压抑。
他已经不大习惯朝廷诸事由别人来发号施令了。哪怕这人是当今陛下,哪怕他发布施行的,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
他感到了权力流失的怅惘和痛楚。这好比一只水桶,哪怕只是一条细小的缝隙,只要开始有水滴出,若不及时堵死,到了最后,也会有漏完整桶水的可能。
据李安秘报,近日,朝中一些文武臣僚开始频频入宫,单独觐见陛下
宇文护也发觉,近段日子,不管是早朝或是廷议,文武诸臣中,虽有看宇文护脸色行事的,却也有不少开始公开拥赞明帝的主见了。有时,竟然当着他这个辅国大臣的面,夸赞当今陛下“才学睿哲博闻,举止谨慎恭俭,人君声德渐隆”的话来。
这个大周天子,果然已经是“豹姿始变,龙德犹潜”并开始引起“百辟倾心,万方注意”了。
若不及早动手,等到有朝一日,群臣百官全都倒向明帝一边时,一切都为时晚矣!
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转眼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
因大姐临终有托,要伽罗多照顾安抚小安煦的,故而,大姐乍亡的日子里,伽罗每隔三五天便会抽些空来,悄悄进宫照看和抚慰小安煦一番。
大姐去后,伽罗越发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心内也越发没了着落。言谈举止却比以往更知谨慎了。每次进宫,统是在宫监何泉的帮助下,扮做普通的采买宫人模样,从掖门悄悄进出。
伽罗和宫人一起,正在小花园和安熙、安煦、小丽华一起捉迷藏时,正好明帝退朝后,带着他的四弟宇文邕一起过来探看病后初愈的女儿。
大老远便听见了女儿的笑声,明帝忧郁的神情一时泛起些许笑意来。
这时,宫监何泉拿着一个漂亮的大风筝跑来,小安煦见了,喜得什么又跳又叫,兴致勃勃拉着父皇和四叔,又来拽小姨,吵着要大家一起陪她去御苑草地上放风筝。
明帝不忍拂了小女儿的兴致,此时正好闲暇,便和四弟一起,命何泉等三四个卫士跟着,明帝抱起小安煦,宇文邕抱上小丽华,众人一起度桥过林的,朝往后面宽敞的草坪走去。
金秋八月的御苑,微风和熙,花香叶绿。园中的果树上,密密匝匝地挂满了白梨红柿。含苞欲放的秋菊一丛丛、一簇簇地散点于园子各处。
众人心旷神怡中,再没料到,当行过一处灌木丛时,突听一声异响,只见明帝抱紧安煦、一闪身子,就见一支利箭已擦着明帝的袍服飞过,却划伤了明帝旁边一位宫人的手臂。
风和景明、鸟鸣花香的帝宫御苑,竟然埋伏着如此的凶险和杀机!
老四宇文邕放下小丽华,一面叫着“抓刺客”、一边和何泉等人迅疾拔剑朝灌木丛冲去
伽罗把小丽华一把搂在怀中,一时全身发抖,脸都吓白了!
再回头时,看那中箭的宫人,虽说箭簇只是擦破了一点表皮,却见他满条手臂已开始胀肿发紫起来!
箭簇上涂有毒液!
受伤的宫人摇摇晃晃地被人扶走之后,明帝望着远去宫人,神情阴郁,一语不作。
宇文邕和何泉返回时,望着明帝,摇了摇头。
明帝对宇文邕说:“这已是第三次了!四弟,只怪皇兄太大意了。手中并未一兵半卒,亲政,也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做事,仍旧韬晦不足。唉!四弟,只怕大哥迟早躲不过这一劫了。”
伽罗见说,蓦地泣泪满面
不作一声的宇文邕,目光中突然露出一股厉烈的杀气,他咬牙切齿道:“奸人如此歹毒,必不得善终!”
虽与宇文邕相识多年,伽罗却第一遭发觉,原来,这位面相敦厚木讷、不善言辞的宇文邕,竟然也藏有如此威厉的一面
阳春三月,百花飞红,明帝在重阳阁芳林园大宴群公诸将和列位大夫。
看上去,陛下今天的心情颇好。
这几年,大周国奉行对外减征伐、多交睦的方略,终使国力渐渐充盈。
近些时日以来,大周皇帝宇文毓多次与朝中文武大臣研讨治国抚民之策,并校阅三军,演武习兵,思量下一步如何亲率大军东伐伪齐
年轻英俊的明帝清朗的脸庞于春日阳光下显得圣洁而祥和。闪闪发光的珠翠冕旒和一身衮龙锦袍,更衬得他圣容的高贵,龙颜的华美。
他与左右群臣杯觥交错,几杯下去,竟觉得有些微醺的醉意泛上来。
两位青衣宫人端上来了一碟炸得焦黄诱人的甜饼。
明帝自幼就爱吃甜点。这一点,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兄弟姐妹无不清知。而已故的明帝皇后最拿手的一样就是制做各样仁馅的甜点。
这碟甜点看上去色香味佳,微醺的明帝仿佛看到了他心爱的皇后,美丽娴淑的妻子独孤金罗的手艺。
他微笑着,先谦让了一番坐在自己旁边的太师宇文护。
宇文护摇摇头,说自己不爱甜食,随手拿起一块烤羊腿大啃起来。
明帝挟起甜点,一连吃了两块
吃过甜点,明帝继续举觥向诸大臣敬酒劝酒。
过了一会儿,他略感到腹内有些微微的灼痛。他想,可能是刚才那两块甜点太热了,或是自己今天酒喝得多了?
一时,心下倒也没有太在意,心想,过一会儿或许就不疼了。于是继续向左右臣僚和突厥诸国使者劝酒
伽罗在随国府接到明帝后宫徐妃传来的口诏:安煦小公主想念皇姨,召独孤伽罗即刻进宫探看。
伽罗更上宫人的袍服,随徐妃派来的宫人一起匆匆来到宫中。
来到宫中,才得知原是陛下召她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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