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洪金宝已返回苏州城。
虽早春已临,但清晨时分,仍然寒气逼人。此时若能喝口羊奶亦或吃碗香喷喷热面,将是一大享受。
洪金宝忽而想起观前街的老记面摊,那里的猪排面又香又脆,让人垂涎。
已经许久未尝此口福,一时嘴馋,也就钻往观前街,挤着大堆赶早市人潮,终于找到这间百年历史,屋内屋外都被熏得泛黑带亮的老记面摊。
二十坪不到的空间,早已塞满人潮,洪金宝好不容易挤着一座位,颇为得意地叫来伙计:“阿东,来大碗猪排面,记得要大大大!”双手比得跟锅子差不多。
那阿东身材和他差不多胖,自知要多大,两人早认得。
阿东憨笑着:“听说你发了,好久不见,怎又回来?”
“想念老记的家乡味啊!”“马上给你弄来!”阿东憨笑道:“猪排要煎得如何?”
洪金宝一时来兴:“我想减肥,想吃嫩一点,肉鲜一点,最好不要有骨头的上肉,而且不要有肥肉的那一种。”
阿东正迷惑这种肉怎么弄之际。那秃了半头的中年老板隔着一桌喝来:“你要的肉,我一直想养这种猪,大概再十年就可成功,不知你能否等到那时?”
洪金宝稍窘:“说着玩的,照老样子送碗大的就行啦!”
“大的好,就怕你吃不下,不怕你吃垮老记。”秃头老板立即展现身手想弄碗特大号面条。但拉了几下,忽又想到什么,凝眼盯来:“你不是慕容家那个佣丁阿宝吗?”
洪金宝虽不再当佣人,但入乡亲切,也就没什么好摆架子:“是啦,以前常来,阿东都认得,你这么久才想起,我以前没这么胖,全吃你家的面胖的,挺滋补的哩!”
本以为老板也会打哈哈,岂知他却一脸急切不妥:“你你还没回家”
“才从北方回来,就来这里报到,够意思吧!”
“你不知慕客家已出事?”
洪金宝闻言霎时愣住:“慕客家出事?出什么事?”
“去看看就会明白”秃头老板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来。
瞧他表情,洪金宝但觉甚是严重,哪能顾得吃面,立身而起:“何时出事?到底怎么回事?”挤着桌子行向门口。
“几天前吧,你自己去看”秃头老板轻轻一叹,不愿再回答。
“慕容家真的出事了?”
洪金宝哺哺念着,霎时举腿往外奔,他心头一阵着急,莫要让相命先生说中了,大祸临头,不但报复自己,也殃及慕容家人才好。
他一路赶至太湖畔慕容府,远远已瞧及两只扇红门,早被熏烧烂黑,顶头黑匾断成两截掉落地面,一阵焦烧气味灌鼻。
他心如刀割,浩劫竟然真的降临。
“老爷、太君、夫人、小雪子、二叔!”
洪金宝焦切喊叫,人如丧犬急冲入内,只见得屋倾墙塌,焦碳四处,这把烈火放得好狂啊!
从前院烧至后院,无一幸免。他急着找人,却连尸体都化成灰烬,独见野狗三两在此寻食。他深怕野狗吃掉尸体,几掌打得它们唉声尖叫,落荒而逃,然而却于事无补。
天啊!怎生此浩劫,全家无一幸免么?
他不禁暗暗落泪,垂靠于墙,千刀万剐不足以形容其悲痛之情。
“是谁那么狠,竟然下此毒手?二叔呢?”
洪金宝顿时升起一线希望,霎时又奔往南城巷自家住处,照样门穿椅倒桌裂,厅中关帝神像已被砸落地面,香灰散乱四处。不见二叔踪影,就像被诛九族般,所有认识者完全被消灭!
“是谁下的毒手?”洪金宝两眼瞪大,全身发颤,恸心悲极,突然尖声大叫,双手狠狠砸向天井石桌,霎时凹陷如碗,他却已不觉疼痛。
他不断自责自己,若非惹上京中那班家伙,慕容家岂会遭此报复。他更不该把小雪子那份宝藏吞了,害得他家破人亡。
然而后悔又能如何?一切错误都已造成。
见不着尸体,说不定还有活口。
洪金宝突然升起一丝希望,后又追返慕容府,极力搜寻,可惜仍无线索。还好,照样没搜出尸体,一丝希望始终强烈。
他不禁想起那批宝藏,凶手很可能为此而来,霎时奔出大门,往门前太湖跳去,直潜水底,摸索着上次掩埋珠宝,结果早被取走。
如此一来,那慕容寒雪该回来才对。
他浮出水面,游向岸边,沉痛中猛打起精神,总希望找出一些线索。
正拧着衣服之际,忽见一素衣女子两眼红肿立于门口。
洪金宝立即认出她正是相思居的沈采眉,几月不见,竟然如此消瘦憔悴。
“沈姑娘,您知道发生何事?”
一语方出,沈采眉忽掩不了情绪泣咽成声,泪水直流。
洪金宝不忍,行步过去,抚着她肩头,安慰道:“慢慢说,慕容家怎会如此?”
“在前天晚上一阵兵荒马乱我不知道是慕容家,我好害怕,但第二天传出消息,我才知道慕容府遭殃了”沈采眉好生后悔那晚没来帮助爱人,如今却落个生离死别,泣声更恸。
洪金宝极力安慰。在闻及大兵压境之下,他不禁注意到府中铺着大片青石地砖,不少已被踩裂踩破,是被重兵烈马奔驰过后痕迹。
他心头升起两种想法,若非官方人马,即是大批盗匪闯劫,其中又以官方人马最有可能。他不禁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什么烂皇帝,若慕容家人真的有所损伤,拚死命也要去割他脑袋。
沈采眉泣声已弱:“不知慕容公子是否活着?”
瞧她毫无元气模样,大有殉情倾向。
洪金宝不愿她做出伤害,自己之事,说道:“该不会有事。
因为,根本找不着尸体,他们可能早已躲开。”
“真的吗?”
“吉人自有天相,姑娘不必太挂心,你先回去,上有消息,我一定通知你。”洪金宝干脆撒谎:“我已找到一条线索,慕容寒雪已躲在川境,大约一月之内,我自会找他出来。”
“真有此事?”一有消息,沈采眉心神稍怀希望:“他真的没死?”
“嗯!”洪金宝认真地点头:“就像上次诈死,我照样能把他揪出来。”
“他好可怜。”
洪金宝极力规劝方自给她一丝希望。在此茫无头绪之下,只有请她先回住处再说,沈采眉从不拂逆他人,也就带着悲恸心灵回家去,临行还千嘱咐万交代一有消息一定要通知她,洪金宝只能猛点头。
然而人已送走,他却哪来线索?慕容府已被烧成一无是处,所有家人全都失踪。他想找人打探都毫无机会,除非另有奇迹发生。
可惜算命先生不在,否则他该能指点一条明路。至少如此较为容易找出线索吧!没事测什么字,没事写什么工什么八字,惹来如此火劫。
他自责不已。
“什么乌龟掉入火山坑,不被烧死也被烤得干干硬硬!”
命运捉弄使得洪金宝欲哭无泪,坐在门前猛发呆。
忽有声音传来:“你说我会被烤干吗?”话声未落,屋内已钻出一位精瘦老头,他似乎刚从碳堆中爬出来,满鼻满脸灰黑。
洪金宝乍闻声音,以为敌人,正待防御,却见及这瘦老头,心下惊喜:“乌龟陈?你怎么在此?”
来者正是躲在苏州河畔,对苏州城事,无所不知的老家伙。他伸着小光头,驼着背跳走过来,他颇为得意笑着:“发生如此大事,我岂可不来?你刚才说什么乌龟精?我算精吗?”
“是我算命成精!”洪金宝斥道:“心情不好,不想跟你开玩笑,慕客家到底怎么了?”
“自己不会看!算命就能成精,我老乌龟岂非白练一辈子?”
“我是说何人放火烧了慕容府?”
“官兵。一大群官兵,在三天前的午夜,一路杀入慕容府,抢走无数金银财宝。”乌龟陈为自己消息灵通而感到得意:“当时我闻及千军万马奔腾声,自知必有事,立即跟来。
没想到那群人目标是慕容府,我想这次准完了。因为是官家,想找人帮忙都难,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官家放火烧慕容府,而后劫走大批财物。”
“你这小子竟然眼巴巴看着慕容府被毁?”洪金宝一巴掌就甩向他脑袋,乌龟陈缩头功夫更快。
“不只是我,几乎所有苏州人都见着。”乌龟陈一脸无奈:“除了眼巴巴,你还能叫我如何?”
洪金宝叹息了。没错,这些人又怎能跟官府相抗呢:“这群恶魔,竟然不留一个活口。”
他很想将所有官兵脑袋一颗颗摘下来。
“没有伤亡。”乌龟陈特别有信心地说道:“根本没人伤亡,你不必为此事挂心。”
“怎么说?”洪金宝大感意外:“你怎知无人伤亡?”
“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乌龟陈得意道:“当时官兵大批人马杀进来,慕容家人似知不敌,也未见激烈打斗声。然后一把烈火升空,官兵又自鬼叫,没多久,一群人马倒奔而出,直往城外冲去。我还以为慕客家人全被处死,因为相隔太远瞧不清一切,但这两三天摸寻,并未找到一具尸体,甚至断肢残臂和血迹,所以,我肯定慕容家人必定早已举双手投降,换来保平安之身。”
洪金宝立时升起浓厚希望:“只要人未死,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可知道是何路人马洗劫?”
乌龟陈搔搔头:“难啦!出了苏州城我一事不知,只有靠你自个打探了。不过,他们好像有备而来,你得小心,因为我已发现你的通缉令,你犯了何罪?说来听听如何?”
只要有秘密,乌龟陈从不放过。
洪金宝冷道:“非礼皇上,怎么样?够威风吧!”
“非礼皇上?”乌龟陈想笑地直皱眉头:“怎么非礼?你有断袖之癖。”
“没时间跟你鬼扯,让我静静行不行?”
乌龟陈见他斥的凶,一时也不敢再追问,然而他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愈想不通愈是难挨,随即从口袋掏出一锭元宝,像小孩做坏事而认错般窘着脸:“我一生从未花钱买过任何秘密,今天破例想买你这秘密,如何?告诉我吧!”
洪金宝但见那滑稽表情,终也笑出声音,斥笑道:“就凭一锭元宝就想买我秘密,未免太小看我的胃口了吧?”
“那你要多少?我顶多出二十两!五十两!一百两,就这么多啦!”乌龟陈极不愿意地把口袋几锭元宝全掏出来,依依不舍地送过去,其实他一向不带元宝于身,这些还是临时在慕容府挖着的,他照样不花自己的钱。
洪金宝斥笑道:“告诉你可以,也不要这些元宝,只要你替我守在此地一个月,给我留意任何消息,任何人!”
乌龟陈本就急于探出慕容府之事,闻其所言正投自己意思,赶忙把元宝塞回胸口,猛点头:“没问题,一切成交。你说,如何非礼皇上?”
“我把他引诱至房间,然后要他穿上透明丝袍,再叫他跳脱衣舞。皇上忍不住想跟我做ài,我当然不肯,就甩他一个巴掌,恨恨离去,他恼羞成怒,才下达追杀令,所有情节即是如此。”
“哇!原来皇上是同性恋者?实是天下第一消息!”乌龟陈但觉新鲜非常,不断点头叫好:“你是是是”
“我才没那么先进!”洪金宝甩他一个响头:“老是想些歪理歪道!”
乌龟陈搔脑袋,干笑着:“总是要弄清楚,免得误会。呵呵!能叫皇上跳脱衣舞,何等威风呐!”幻想着此情节,笑声更陶醉。
洪金宝没时间跟他鬼扯,他已决定先找县太爷下手,逼他说出事情经地。当下要乌龟陈固守此地,他则行往街道。
买件黑色夜行衣,准备作案。
星夜。
寒星点点,无云无月,一片冷清。
午夜已过,更是沉静,偶有狗吠传来,凭添暗夜凄清。
洪金宝从巷角中闪出。
一身黑衣蒙面,虽然身如黑熊般壮硕,却轻巧如燕,武功早精进许多,无声无息掠过官府高墙,直往后院探去。
府中设水谢亭台楼阁座落四处,灯火通亮,直若不夜城。
洪金宝连探数处,终于发现宽广水池上有座水谢,一群女子正围着某人饮酒作乐,他想此处除了县太爷,谁还敢如此狂妄嚣张,遂潜身过去,准备逮人。
方逼近二十丈,通往水榭曲径上置有四名卫兵把守,洪金宝此行志在强闯,根本不把那些卫兵放在眼里,于是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卫兵顿时发现黑影,喝声:“谁?”
“你爷爷!”
洪金宝猝而扑身过来,右掌猛劈那名守卫,连枪带棍切成两断,硬劈那人脑袋。左掌凌空轰来掌劲,轰得左侧卫兵吐血倒地。
后边两名卫兵大骇,长枪双双刺来,洪金宝翻手一卷,夺住枪头,右手一切,长枪断两截,士兵惊觉不妙,正要求救,洪金宝冷喝,双掌凝力轰来,两人受力不住,被轰如虾米倒弹,暴撞十余丈远小榭门窗,撞得粉碎摔落内部,压得桌裂酒菜乱飞,一群莺莺燕燕惊骇得四处逃窜。
那县太爷更吓得满面生白,嘴巴咬着蟹脚,早忘了吐掉。忽见黑影走来,他始惊觉不妙,急喝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洪金宝冷笑,手中两把断枪猛射过来,直钉县太爷左右腰际,硬把他夹在其中,那县太爷吓得尿湿裤子,跌坐地面,哪还敢乱动。周边陪酒女子个个脸色发青,僵在当场。
洪金宝摆摆手:“没你们事,走吧!”
一声令下,莺燕直若捡回小命,纷纷闪过刺客奔出曲径,猝而哇哇尖叫逃命去了。
水榭一时只剩县太爷和洪金宝,气氛显得沉闷。
洪金宝但见县太爷一身油肥,仍留了两撇八字胡,一副作威作福模样,心头已是恶心之极。拔下一把断枪抵住其肥厚脖子,冷声道:“实话实说,否则要你好受。”
县太爷本是惊骇丧胆,忽见救兵赶至,胆子不由壮了许多,戾气又生:“好大胆子,竟敢夜间官府,还不束手就擒,大爷可留你一条活路,否则”
叭然一响,洪金宝狠狠敲他脑袋,打得他闷痛尖叫,威风又失。
此时一群官兵举枪带剑围向水榭,洪金宝却毫不在乎,冷森说道:“叫他们退到曲径后。”
县太爷不理,摆出不屑神情。
洪金宝突然大吼:“瘪什么瘪!”尖枪猛刺其油肥肚子,县太爷尖叫如猪嚎,哪敢再顽抗,急急喝退士兵:“不准过来,没有命令不准过来!”
士兵们投鼠忌器只好纷纷退去。
洪金宝冷笑不已:“就是不信你们官家能威风到何时。
说,前夜围剿慕容府的是何路人马?”
“我不清楚”
洪金宝哪肯接受如此答案,长枪猝又捅向其右大腿,枪落肉穿,县太爷又是失声猪嚎,泪水直流:“我真的不知道,那夜来者直属京城,事先并未通知本府,事后也未通知!”
“放屁!你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洪金宝还想再捅,县太爷没命求饶:“我真的不知道,大概是内宫大元帅领队,那是本府事后打听的消息。”
“内宫大元帅又是谁?”
“我不清楚,我只是一县知县,不清楚宫中事,他大概隶属于国师喇嘛!”
“会是三环佛陀?”洪金宝纳然不已,没想到第一个欲杀害自己的会是三环。
猝有女人声音斥来:“胡说八道!”
声未落,一道红影闪至,那身形好熟,洪金宝还来不及反应,红影已掠身飞人水榭,洪金宝想攻击,却已瞧清此人,惊诧叫出口:“是你?”
来者正是妩媚动人的花贵如,她果然寻至江南,敢情仍对洪金宝情有独钟,亦或目的尚未完成,岂可半途而废。此时她并未回答洪金宝任何一句话,双目直盯县太爷:“你敢胡说,找死!”
手中猝而翻出利刀,猛戳县太爷咽喉。其势又急又快,县太爷愣凸双眼在那里等死。
洪金宝见状大骇,长枪猛挡过去、花贵如眼看手腕将被架,干脆换招改刺为射,只见短刀如箭直射县太爷咽喉,洪金宝更叫不好,想再拨枪扫利刀已是不及。
只见利刀射下,县太爷连叫声都未喊出,咽喉已被刺穿,两眼更是惊骇凸大,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吾出满口鲜血,霎时断气倒地,死不瞑目。
洪金宝大怒。“你敢杀人灭口!”
“他血口喷人本就该杀。”
两人正在争吵,官兵发现县太爷已死,那还得了一头领猝而下令放箭,自行追杀过来。
四面猝而射来十数枝利箭,迫得两人暂时停止吵架,旋身劈落快箭。
花贵如突然斥喝:“大胆,还不快退下。”手抓一面金牌直逼那守卫头领:“看清楚这是什么?”
守卫头领但见皇上御赐金牌,哪还敢顽抗,顿时下跪:“小的不知钦差大人前来,冒犯之处,罪无可恕。”
他一下跪,数百守卫哪敢再战,纷纷下跪求饶。
花贵如冷喝:“苏州知县胡栽国师罪行,罪大恶极,立即处死,去通知师爷暂代职务,此事不准张扬,否则一律处罚。”
守卫传来阵阵应声。花贵如始收回金牌,目光移向洪金宝,显然蒙面的他并未瞒过花贵如,她想拉洪金宝,他却缩手,只好喝声走,先行翻向屋顶,掠身离去。
洪金宝对她杀人灭口甚是不满,但人已死,问不出什么名堂,也就怀着兴师问罪姿态追掠过去。两人霎时走失。
花贵如有意引导,直往那雪花庄枫林居奔去。
洪金宝想找她算帐,可不想追丢,极力盯追。
直到枫林居,花贵如方始放缓脚步,但觉情人仍在后头,始往里头那间木造古宅院掠去。
厅堂依旧清幽,似随时有人照料似的,干净得一尘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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