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伙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而一个中年美妇出来,虽是布衣裙钗,却别有一股雍和之态。
那正是丁婉卿,她先为张玉朗的服饰感到一愕,张玉朗穿了便服,只是那服饰仍是官中人的家居酬酢常服,一眼就看出与寻常百姓人家不同。
略一仔细打量,就认出了是张玉朗,而张玉朗却先打招呼,弯腰点点头笑道:“婉姨,您好,玉朗给您贺喜请安来了。”
丁婉卿惊喜万状地道:“玉朗,真是你啊,我老远见到你,还真难以相信,所以特地出来看看,果然是你啊,你也是的,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也不先给个信。来到门前不进去,还在这儿谈长说短的。”
张玉朗有点讪然地道:“我在这儿想着人通报一声,却又有点害怕。”
“害怕?怕什么?有谁会吃了你不成。”
张玉朗苦笑道:“婉姨,您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上次你岸哥回来了,说明了种种内情之后,意哥对你已经完全谅解了,而且她一直也没有埋怨过你,就是在妹夫口中听到你就婚郡主的消息,也对你没有失去信心过。”
张玉朗一叹道:“我却对她惭愧了。”
“也没什么,你早就说明过,有些事是要由堂上作主的,那件婚事既是由你堂上老太太出头作主决定的,自然怪不得你,意哥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她很明白的,还感到很对不起你。”
“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说你这些日子可能会很委屈,心中也不舒坦,她多少也有点责任的。”
“这她对我如此宽大,使我更不知对她说什么了,唉,造化弄人”
丁婉卿道:“别说废话了,快去见见意哥吧,她一直还在惦着你呢,今天早上,喜鹊在屋上呱呱直叫,我还跟她开玩笑说,她或许有喜事临身,想不到真给我说中了,怎么。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来的?”
张玉朗道:“不!我这次是假携眷归里祭扫庐墓之便,折道来看你们的,我一个人先走一步,湘如在后面,大概迟半天可到。”
丁婉卿道:“就是你那位郡主贵夫人?”
“是的,她说要来拜见婉姨。”
“这可怎么敢当,我既没那个福份,更没有接待贵人的经验,你这是找我麻烦了。”
丁婉卿的话使张玉朗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明白她心中多少有点不痛快,这也难怪,她虽然不是谭意哥的生身母亲,却一直把谭意哥当作女儿看待,私心之中,自然是偏向谭意哥的。
因此他只有笑笑道:“婉姨,您这么说就太不敢当了,在意娘的关系而说,您是长辈,在杨兄的关系而言,您是长嫂,身居这个长字,您还客气什么,拜见您是应该的。再说湘如现在是我张玉朗的妻子,也不能算是贵人。”
丁婉卿道:“她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是名副其实的郡主,这可不假吧。”
“那是以前,自从她嫁给我之后,就把那一套给收了起来,不错,她是有个郡主的身份,但是无论人前人后,我都是新科的张探花,不是张郡马。”
“哦!这两个称呼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探花及第,是我凭真本事挣来的,郡马只是娶了个郡主老婆,两者相较,轻重自分。”
“可是你还没有说出那一种比较重。”
张玉朗一笑道:“在一般人的观念中,或许是郡马重一点,因为郡马出来,可以有半付公主的銮驾,可以有仪仗队喝道,所经之处,上自督抚起的地方百官,都要来参谒请安,但是我只以探花郎的身份,目前只是一名部员的身份,想见到地方督抚,必须先递手本,听候召见,变成我先向他请安,即使是一个地方的七品县令,我也得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先进前辈。”
丁婉卿笑道:“这么说来,两者的上下是差很多。”
张玉朗道:“但是我仍然认为后者可贵得多,因为我真正应该得到的,而且在一般读书人的心目中,也是后者高得多。”
丁婉卿笑道:“怎么说是一般读书人而不说是做官的人呢,你现在应酬的可是做官的人了。”
“是的,但是做官的人未必就是读书人了。”
“怎么会不是呢,连一个县太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不读书就不能做官。”
“读过书的不见得就能算是读书人,有些人为利禄所薰,已失去书生本色,算不得是个读书人了。”
丁婉卿对他略生一点敬意,笑笑道:“这么说来你还没有失去书生本色。”
张玉朗傲然道:“这一点没有人能改变我的。”
张玉朗的傲气使得丁婉卿为之悚然动容,轻叹一声道:“玉朗,你杨二哥回来说起你的情形,我们虽谅解你了,但是我仍然要当面弄弄清楚,这关系很大”
张玉朗道:“这是应该的,咦,婉姨,您说关系很大,这话又是怎么说呢?”
丁婉卿道:“我一直都在盘算着,该如何去处理你跟意哥之间的事。”
张玉朗想要开口,却又忍住了,因为他急着想听下文,怕打断了丁婉卿的说话。
丁婉卿端整了一下神色才道:“我最后决定了,如果你还是以前的张玉朗,只是屈于堂上之命结了那门亲,我就帮着你劝劝意丫头,叫她跟着你去。如果你变得富贵利欲薰心,我就劝意丫头死了那条心,另作打算。”
张玉朗忙道:“婉姨,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丁婉卿笑道:“幸好你不是,否则你恐怕连意丫头的面都见不到了,快进去吧,她在后面小楼上等你。”
“她知道我来了?”
“你在前面问东问西,我们后面已经知道了,意哥叫我出来先看看你,是否值得一见,否则她就叫我告诉你,她上庙里烧香去了。”
张玉朗呆了一呆,接着躬身作揖道:“谢谢婉姨成全。”
丁婉卿道:“别说我,这也是你自己挣来的,我不会对你曲意成全的。”
张玉朗再度一揖,举步待向后去,丁婉卿把他叫住了道:“玉朗,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我只是说你能去看看意哥,却不是答应了你什么。”
张玉朗弄不明白她的意思,丁婉卿叹道:“我也只能说劝劝意丫头,促成你们在一起,却不能说你们可以在一起,因为意丫头这孩子很难说话,她心里而想些什么我实在不清楚,你去了在言语上小心些。”
张玉朗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摔我的耳光,我也垂手站直让她打个够。”
丁婉卿忍不住笑了道:“意丫头倒不会这样泼,也不会这么不讲理。”
张玉朗苦笑一声道:“我倒是希望她对我泼一点,别跟我讲理,对她,我实在没什么理好讲。”
一面说,一面摇头向前走,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的,固然他是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谭意哥的面前,立刻就见到她,但是他的脚步却又慢吞吞的,一步步地拖着,挨着,似乎想拖过短暂的一刹那都是好的。
那条十来尺的小径,以及两丈来高的楼阶毕竟不是很长的距离,他终于走到了。
他终于看见了谭意哥。
她穿着得很朴素,不似在长沙那称锦裳罗绮的打扮,却显得清丽脱俗,丰神若仙。
比以前瘦了一点,却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出乎意外的是她的表情,在想像中,张玉朗以为她很可能已经泪流满面了,要不,至少也是眼眶红红的,两眼充满了哀怨。
然而都没有,谭意哥的脸上竟是一片平静,含着淡淡的笑,很诚恳,也很真实,那绝不是装出来的强颜欢笑:“恭喜你啊,玉朗,科场高巍探花郎,洞房娶得女红娘,人生得意事,你都占齐了。”
就像是很熟的朋友见了面,在虔诚的祝福中还带着点笑谑,却不像是两个热恋的情侣在别后的重逢。
张玉朗怔了一怔,谭意哥的态度使他莫测高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细察了一下谭意哥的神情,不像是讥讽,也没有挖苦,她说恭喜,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固然是值得恭喜,但是前者出自谭意哥之口,多少是应该含有其他的意味的,但是谭意哥没有,她笑得好乐,好可爱。
张玉朗吸了口气,然后才诚恳地道:“意娘,对于你,我只能说万分的抱歉。”
谭意哥含笑拦住了他道:“玉朗,假如你真有值得抱歉的地方,一句抱歉就够了吗?”
“这当然不够的,可是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说好了,我全可以答应。”
谭意哥笑笑道:“我不要你怎么样,在你上京去赶考的时候,我已经向你明白表示过了。”
张玉朗神色一变道:“意娘,你要明媒正娶,我都可以做到,可是你要求的名份,我却实在没办法了,事非得已,万求你原谅。”
谭意哥道:“玉朗,你弄错我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在事出无奈的情形下结的亲,我并没有怪你,甚至于在事先,我已经料到了这种可能,也告诉了你,我对此事所抱的态度。”
张玉朗痛苦地道:“意娘,别折磨我,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不能失去你,甚至于在新婚之夜,我对湘如都坦白地说了。”
“哦!那位新夫人作何表示呢?”
张玉朗道:“她也感到万分的抱歉。”
“这倒是很难得。”
“她是个很贤慧的人,她也表示过了,只要能够弥补,任何条件她都可以接受,甚至于离开我都行。”
谭意哥立刻道:“那是不可能的。”
张玉朗叹了口气道:“是的,她本人答应了,她的父兄姊妹也不会允许此事的发生,但是她说这话,倒也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十分的诚意,因为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不会故意说这种不着边际的笨话的。”
谭意哥笑道:“她很聪明吗?听说她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还不太丑,乍然相见,我觉得她不如你美,但是相处久了,我觉得她也不逊于你。”
张玉朗的话可以说是毫无技巧,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夸赞另一个女人,这是犯大忌的。
但是谭意哥笑着道:“这是说她的内涵很充实,越看越觉得她的美。”
“是的,她明白事理,心胸宽大,处事冷静理智,性情温柔和顺。”
“那简直是人间的瑰宝了。”
“是的,所以她一直都是家里的宝贝,每个人都拿她当心肝宝贝一样,不便她受半点委屈。”
谭意哥道:“那实在太难得了,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人,应该是个骄纵使气成性的女孩子,而她居然能有着温柔和顺的性情,简直使人难以相信。”
“意娘,我说的是真话,你看见她就知道了。”
谭意哥轻轻一叹道:“我相信你的话,知道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绝对是的,你还可以问秋苹。”
“我接到过秋苹的信,说到她在京师的优遇,对那位湘如郡主也是万分的赞佩,因此我相信她是个很可爱的人,因此用不到亲自去求证了。”
谭意哥的神态忽转严肃道:“玉朗,你说了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要我跟着你去。”
“是的,意娘,我保证你不会受到委屈。”
谭意哥摇摇头道:“倒不是委屈的问题,但是我不会去,你早就知道,我不会去的。”
张玉朗痛苦地道:“意娘,你”谭意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对我自己的诺言,在我第一天挂名乐籍时,我就对上苍立下了誓言,我将来绝不作妾侍,所以我在落籍后,力保自己的清白,直到那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你”张玉朗黯然地道:“意娘,我绝非存心轻薄,那时我是下定决心,非卿莫娶,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改变我的决心”
谭意哥一笑道:“很好,你还是可以娶我,规规矩矩,正正式式,用你张玉朗的名义娶我,在这里设个家。”
“在这里设个家?”
“是的,你总不能在京师另外设一个家,我相信那儿的环境也不允许你如此做。”
“可是这儿太远了,我很难抽得出空来。”
“我没有要求你在这儿陪着我,我只需要一个名义,表示我此身已有所属,免得那些人来纠缠不清。”
“那些人来纠缠你?”
谭意哥笑道:“自然是一些要替我作伐的人,只不过令人讨厌而已,因为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我不能对人家太失礼,但是婉言拒绝,总使我很吃力”
张玉朗吁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有人欺侮你呢!”
谭意哥道:“以杨大叔在此地的地位,没人敢上门欺侮我的,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人。”
张玉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知道谭意哥的脾气,一句话说定了就很难改变了,但是要他在此地虚立一个门户,他实在做不到,那样对谭意哥实在太委屈,他的良心也不能安。
沉吟很久,他才鼓起勇气道:“意娘,假如你坚持不肯跟我到京师去,我倒是希望你另嫁了。”
谭意哥望着他道:“为什么,难道你连担个名义都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即使把你接到京师去另立门户,我也可以做到,更没人能干涉我。”
“你现在不是平常的百姓,而是官了,你的行为不能那么自由了,再说你的岳家”
“王府的人不会干涉我的,湘如也会去向他们说明,叫他们不要搭理,只要王府的人不理,那些御史也就不会多事,只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呢?”
张玉朗道:“京师有很多人都是在外另营金屋、别业藏娇,这种事并不稀奇,但我以为那样子对你是一种侮辱,而我也不能做这种掩耳盗铃之举,我就是我,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我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不能这样自欺欺人。”
谭意哥不禁神色微变道:“你不肯答应?”
张玉朗庄容道:“意娘,我爱你,我也绝不负你,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在进入洞房后,揭起盖头,首先就是跟湘如谈起到你的问题。”
谭意哥不禁噢了一声道:“这太不应该了。”
张玉朗道:“应该,我以为夫妇该相对以诚,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倒是免了以后麻烦,我对湘如说京中对我的底细既是调查得这么仔细,当知我与你的事。”
“她怎么说?”
“她说她知道,但是不知道我们的情如此深,否则她就不会插进来了。”
“这是什么话呢?”
“她以为我只是你的一个相熟的知己,却不知我们已有啮臂之盟。”
谭意哥一声冷笑道:“相熟的知己?一个女孩儿家能有几个相熟的知已?”
张玉朗默然片刻才道:“意娘,你别生气,如果你能平心静气的听下去,想下去,话也才能说下去,虽然你在日常的生活中,一直表现着洁身自爱,但你的行业仍是易于使人误会,因为你不能像一般女孩儿家那样,幽居深闺,你必须要接待一些陌生的男客。”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获得接见的。”
“我知道,别人也知道,你自视很高,寻常庸俗的客人你不屑一见,那又怎么样呢?这祗能说是你的客人高雅一点而已,实际上仍然是差不多的。只有跟你接近后才知道你的冰清玉洁,但那又不是别人所能知道的,误会自所难免”
谭意哥不禁默然了,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张玉朗道:“如果是别的女孩子,我经常出入你的深闺,别人或许已经能得到点暗示了,但是在你而言,别人只能想到我们或许是略为知己而已。”
谭意哥终于长叹一声道:“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张玉朗道:“并不可笑,你在那个环境中守身如玉是一件可敬的事,只不过你必须要有个了解,就是你的种种,不能以常情去和一般人比较。”
谭意哥想了一下道:“好吧,你那位新夫人对我的看法,我可以不怪她。”
张玉朗欢欣地道:“意娘,我知道你能理智地接受这一切的,所以我才直言无讳地告诉你,事实她对你的种种,在深入了解后,也极表钦敬。”
“如何深入法?”
“像我一样的深入,我必须告诉她,因为我跟她的名份已定,也当众拜过天地。夫妇的关系已不容许推翻,我认为她应该知道一切。”
“告诉她后,你又作何解释了。”
张玉朗道:“我不必作何解释,因为一开始议婚时,我就加于拒绝了,是她的父亲太热衷,把我母亲接到京师促成了这件事,母命难违,我也必须接受这个妻子,所以我把话说明白,看她的态度,她如果只要一个丈夫,我也不会亏待她,但她如果要跟我一起共同生活,就必须要为我心中的这一段情作个处置”
“你在给她一个难题了,而且也很伤人心的,你至少不能在洞房之夕谈论这件事的。”
张玉朗道:“我认为那时候谈最好,因为我跟你定情在先,她在成为我真正的妻子前,也必须了解到我的感情,有那些是她不能得到的。”
“她如何表示呢?”
张玉朗道:“她是个很理智的人,跟你很相像,所以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件事,一些遗憾已经造成了,只有想办法来补救。”
“补救?如何补救?”
“我不知道,她说她自己会来跟你商量。”
“她来跟我商量?”
“是的,她在后面,我先赶来了,最多还有半天,她随后就到。”
“你为什么不等她一起来呢?”
张玉朗道:“我也急着要来见你,先向你说明一下我心中对你的感情。”
谭意哥居然笑了一下道:“不是来道歉?”
张玉朗叹道:“不是,因为这不是道歉一声就能解决的事,更何况我没有道歉的必要,事情的发生,不是我所能自主的。”
谭意哥笑得更高兴了,点着头道:“这就对了,我很高兴你这样说,如果你承认你是来道歉的,很可能我连你的夫人也不见了,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那是怎么说呢?”
“你心中如果感觉对我歉意,那是你存心把我置于一边因而生愧,正因为你自觉无愧,才能证明你确未负我,能得如此,也颇堪自慰了。”
张玉朗不禁叹了口气道:“意娘,你的心中怎么总是有那些超常情之外的怪想法。”
谭意哥一笑道:“我很古怪吗?”
张玉朗道:“是的,你的一切都与人不同,使人无法臆测,我再也没想到当我们重逢相对时,能够谈笑自如地谈话的。”
谭意哥笑道:“哪要怎么样呢,难道要我号啕大哭,或者是默默地垂泪吗?”
张玉朗道:“至少也不应该笑吧,难道你心里真是很高兴吗?因为我看得出你的高兴不是出于伪装。”
谭意哥笑道:“我已经千锤百炼,若非一人独处时,绝不流泪,因为悲哀不是用来博取同情,而是郁闷的抒发,我自己最怕别人哭泣,当然也不会在人前表露自己的丑态,更何况会少离多,欢笑已觉不足,那里还有空暇来哭泣,人在悲哀中最易软弱,我却必须坚强。”
张玉朗一叹道:“你跟湘如是一对怪人。”
谭意哥忙问道:“她有什么地方怪了?”
张玉朗道:“她也是个不哭的,而且她的涵养好得出奇,很少生气,就以洞房今夜,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我想像中不是因而勃然大怒跟我吵起来,就是低头不响,默然地流泪吞声。那知道她竟笑吟吟地,一面赔不是,一面拍胸脯把事情一口答应下来。”
谭意哥道:“她的胸襟是非常人能及。”
张玉朗道:“最妙的是我问过她何以每天都是含笑对人,从来也没有生气的时候,就是下人们做了错事,她也能找到其中的可笑之处,哈哈大笑。”
“她跟你一样,说是浮生苦短,为欢几何,何必还要自寻烦恼去生气,以笑眼看世界,处处都是欢愉,等最后走的时候,两肩担满了欢乐岂不是好。”
谭意哥似乎颇为惊奇地哦了一声道:“这话真是她说的?”
张玉朗道:“自然了,就是叫我说,我也说不上这么一篇话来。”
“你心中无此意念,自然说不出这个道理来。”
“那你们心中又是如何生此意念的?”
谭意哥轻轻一叹道:“我是因为生逢乖离,自苦悲伤之馀,自生激励,因而萌发此念,顿觉生命中充满了朝气,满眼都是光明。至于你的那位新夫人由何处萌生此念,还不得而知了。”
张玉朗一叹道:“你们都是心胸豁达的人,也都是懂得在生命中求快乐的人。”
谭意哥一笑道:“所以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寻求自己的快乐的。
“
张玉朗道:“我怎么不担心,失去了你,我的生命中就不会有快乐。”
谭意哥道:“玉朗,一个男人的功荣千方百途,儿女之情,只是其中一端而已,你虽然科场中高魁,也只是功名的开端而已,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
张玉朗道:“不完全是情的关系,还牵涉到我的为人处世准则,你知道我此身最重言诺,答应过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所以在前些日子,我答应了胡师兄,要替他完成百件功德的心愿,明知可能会因而影响到身家性命,我也一定要去完成,因此我答应你的”
谭意哥平静地接道:“你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因为你在事先就声明过,你的婚事要由堂上尊亲作主。”
“但是我却答应过你,此生绝不负你。”
“你这不算负我!你到京里去赴考,就是因我之请,你能够金榜题名,将来能够有一番辉煌的表现,就是报答了我的期望。”
“这些却不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谭意哥笑笑道:“正因为不是你的期望,才显得你是为了我而做的,只此一端,我于愿已足,好了,我们的谈话就算到此为止。”
张玉朗正要开口,谭意哥道:“玉朗,我也对我自己立下过誓言,我不能背誓。”
这一句话把张玉朗的嘴封住了。
不错,谭意哥立过誓,而且不止一人听过她的誓言,知道她的心愿。
“我将来若要求归宿;我一定要求到明媒正娶的正室,甚至争到一付诰命,绝不做人家的妾侍侧室,说什么我也要为乐坊中的姊妹争这一口气。”
谭意哥曾经不止对一个人说起这句话,当然听的人不会很认真,但是谭意哥自己却是非常认真的。
有的人很嘉许她的志向,有的人则不免嗤之以鼻,而且嗤之以鼻的,又多半还是她们乐坊中的姊妹,也只有她们,才知道这一番心愿要实践起来是多么的困难。
以色笑为市的风尘女子,摆出一付圣女的姿态以广招徕尚可,但是要想真正做个圣女,那就只有准备着门可罗雀,喝西北风吧。
不过,谭意哥的一切使她们改观了,她落籍两年,红得发紫,在客人面前端庄肃穆,不苟言笑,不受狎侮,而趋之者日众。
那是她自己挣来的,因为她的人美,气质雅,纯洁无邪,使得每一个上门的男人又爱又怜,却又不生邪念。
再者,则是她的才华高,文思捷,巧句如珠,辩若河泻,也使一些客人仰慕敬佩而不敢轻侮。
她刚入籍时,没有人相信她能坚持她的心愿。
她落籍两年后,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话,因为以她的条件,就是合于她心愿,她也可以抓一把起来逐个挑选。
别的风尘女子,存有那种想法是奢望。
只有谭意哥,没有人会以为她所望过奢,反而会以为她若得不到那样一个归宿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张玉朗出现在谭意哥的生命中很突然,以至于大家都还不太知道这件事。
她脱离乐籍,离开长沙也非常的突然,只有几个人知道内情。
因此,张玉朗听她说到这一句话--我对我自己的归宿也曾经立下过誓言--就感到完全绝望了。
所以他只有长叹了一声,虽然还没有放弃希望,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绝没有希望能说服谭意哥了,因为他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现在,只有寄望在湘如的身上了,不过他那里知道那可能性也十分渺茫,自己与谭意哥不仅是有过一段情,而且还有过肌肤之亲,而湘如跟她则是完全陌生的。再者两个人的地位还是巧妙的敌对状态,自己动以至情,都无法说得谭意哥点头,湘如又怎么行呢?
两个人之间突地变得沉默了,双方都不知说些什么好,还是谭意哥首先打破了僵局道:
“玉朗,你用过了饭没有?”
张玉朗道:“没有,我一路赶来,只恨不得插了翅膀,那有用饭的时间。不过你也别去张罗,我根本就不饿,我心里就像是堵着一大块东西,什么都吃不下。”
谭意哥怜惜地望着他道:“东西是要吃的,身体更要保重,我给你弄点东西去。”
这番话说得情意绵绵,使得张玉朗心中又是一汤,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道:“不!意娘,别离开,你不肯到京师去,我们这一分别,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见面,让我多看看你。
“
谭意哥让他握住了手,轻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玉朗,我此身既已属君,矢志靡他,以后也不是不能再相见了,只是我不能这一次跟你走,以后者我把杨大叔这儿整出一个头绪后,我还是会到京师去的。”
“真的,你不会骗我?”
“当然是真的,我会在城郊买一所田庄住着,用两个粗使仆妇。种点化,让人挑到城里去卖了,也可以渡口,闭门杜客,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我来你总会开门吧。”
“是的!你是唯一可以登门的男人,但我们也只能是好朋友,记住,只是好朋友。”
张玉朗黯然地道:“是的,我会记得的,意娘,我对你是十分尊重的。”
“那就好,现在让我们也像好朋友一样,谈谈天,聊聊别后的一切,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没多久就要开晚饭了,娘跟杨大叔总要好好地招待你一下的,现在弄东西给你吃了也不好,我给你砌碗茶,吃点乾果点心吧。”
她在铜壶中倒了一碗微温的普洱茶,打开柜子的小格子,摸出个小竹篮,里面分了许多小格子,有炒好的松子果、杏仁、核桃片等。
张玉朗拿起一片核桃片,放在口中吃着道:“你倒像我们家中的老太太一样,手头总是留点小食点心。”
谭意哥道:“这是娘给我准备的,她现在自己成了家,不能像以前那样,不分日夜的照顾我了,怕我半夜里肚子饿,让我自己点心。”
“你现在已经没有俗务应酬了,晚上还不早点睡?”
谭意哥道:“现在虽然没有酬酢了,可是工作却更忙,杨大叔粮号里的帐,收进的,支出的,还有那些人在什么时候该接济,那些人的欠帐该去收回了,我都要在每天结出来。”
“义盛粮号还有去讨欠帐的?”
谭意哥一笑道:“义盛粮号虽然是办的义举,却不能容许一些投机取巧之徒来蒙诈,杨大叔以前就因为不加审核,上门求告的,一律滥施,才弄得亏空百出,所以,这次我替他规划了一下,对真正需要帮助的,我们不等人家上门来求,自动去帮助他,但是对那些爱贪小便宜的,我也绝不让他们得逞。”
“你也太精明了。”
“这不是精明,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义盛粮号的力量有限。不能广开方便之门,只能尽己之力,使餍者得食,寒者得衣,若是那些本身有生活能力的人,也来进来沾便宜,义盛粮号这点底子很快就会掏空了。使得那些真正贫苦无依者反倒没有了援助。”
“有这种可恶的人吗?”
“自然有了,而且还颇为不少!”
“那你又怎么样去分辨真伪呢?”
谭意哥一笑道:“很简单,对上门求告的人,我一律要他们署下欠券,然后按址察访,如果真是贫苦无依的,到时候一把火烧了债券,若是那些存心想沾便宜的,我就着人登门索债,外加高利。”
“那人家肯还吗?”
谭意哥道:“只要他还得起,那怕他不还,我可以告到官里去。”
“放高利贷是犯法的,你还敢告官去?”
“有什么不敢的,本县的郡主是陆象翁老师的及门弟子,跟我算是先后同门,刚到这儿,陆老师已经写信给他,叫他对我特别照顾一点。”
张玉朗笑道:“你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照顾的了?”
谭意哥道:“我本身是无须人照顾了,但是杨大叔这义盛粮号却要跟官府先报备打好交道,否则就会有麻烦,因为我们设厂施粥,借粮放赈,有时候要向官仓中暂时借用一下存粮,等新谷收成了,我们收回了欠帐再去归还。”
张玉朗道:“这位县太爷倒是有担待的,他居然敢把公粮借给你们,那是犯法的。”
谭意哥一叹道:“天地不仁,以万民为刍狗,境有饿殍,这是牧民者的责任,他是个好官,只可惜权力太小,未得上命,未逢大灾,不敢擅自开仓济贫。我们出头来办,只求他活用一下,他自然肯帮忙了。再说,稻谷放在仓中霉烂掉也是暴殄天物,借给我们,明年还他新谷,对他只有好处。”
“万一有个什么天灾人祸,你们还不出怎么办呢?”
“那也不要紧,我跟娘把自己的私蓄折成了黄金,存在县库中作为抵押,万一还不出谷子,他可以挪银抵帐,因此他放心得很。”
“这倒罢了,法律本乎人情,我想即使有上层查到这件事,也会曲谅的;这么说来、县府对你很支持了?”
谭意哥道:“我倒不是倚仗官势压人,而是有些人太可恶了,必须非加以严惩不可,我告诉你一件妙事,年前收帐时,西城有个土财主,家里有百亩良田,可是吝啬成性,居然也带着家人来领取赈粮。”
“那有这种人的。”
“当时我也不信,而且我看他穿着寒敝,也不像个有钱的人,那知他第一天领了五斗米去,第二天又来了,我跟着他到他家中一看,他家中盖看大房子,园里养着几十头肥猪,全家大小九口人,居然领了我们十几石的米去,这种人怎么不整整他呢?”
“该惩,该惩,你怎么罚他的?”
谭意哥笑道:“好在我先料及此,每一个放粮的人都署下债券,打下手印,说明三个月后,加倍归还。”
“三个月就对滚一倍,这个利息高得惊人了,他既是算盘子打得那么精,如何肯署下债券的?”
“那是因为他邻近的贫户们都有往例,只是做个样子,到期不还也没人去催讨,他以为没关系,所以照立不误,那知道我就着人拿了债券上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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