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往常一样起个大早,并且冲动地多准备一份早餐。
坦白说也花不上大工夫,不过煎了两个蛋,把吐司放进烤箱里烤而已。
这是现代人的早餐,能多省一分力,就多一分时间。
她的友善举动令他有点不自然。
“这辈子除了我妈,就是你为我下厨了。”他闻著蛋香,叹了口气。
她看着他的吃相,有点腼,这也是她第一次为别人准备早餐。她回想在美国的时候,吃不惯洋鬼的牛肉汉堡,只好想尽办法自己动手,和几个留学生在窄小的美式厨房里,七手八脚胡搞瞎搞,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还得有个人在厨房外看守,免得房东太太走下来逃不过一顿洋文的饶舌经,但是吃在嘴里的东西,却格外香甜可口。
回到国内,还不能适应“红灯抢,绿灯冲”的交通规则,马上就被老爸派到学校工作。
她自以为适应环境的韧性强悍,因为在美国举目无亲的日子都能安然度过,何况是同色同种的自家人?可是等她走上讲台,真正面临中国孩子的刁蛮和任性,才觉得未来开始黯淡无光。
“你今天要去学校吗?”他忽然问。
提到学校,她立刻愁云惨雾一片,并且心跳加快一倍。
“我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她匆忙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梳著髻?”
怨秋急忙举手摸著发髻,这样的装扮已是一种习惯,一时无法改变。
“方便。”她只好这样回答。
“我以为女人老了才会梳髻。”他笑着说。
怨秋又忍不住摸著发髻,好像他的话暗地讥笑她老气,随即神经绷紧、浑身不对劲。
“我老了。”她幽怨地说。
“你在骂我吗?”
“没有,我是说”
“我是开玩笑啦!”
她垂下头,发觉当她知道病了以后,连幽默感也失去了。
等到他出门之后,她站在穿衣镜前检视自己,镜中的人也带著惶恐不安的表情看她,她真的觉得自己变了以前她的双眼炯炯有神,现在却像死鱼眼般凸眼呆滞。
她自诩自己的小脸完美无瑕,现在看来是又瘦又小又苍白。
甚至她还发现了眼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痣!
她仔细观察眼边的异物,并用手试探性的抠揉,果然真是痣,听说癌症会让痣变形或移动,她想不起来身上还有哪里有同样的痣。
她放弃了,接著目光移向她梳得紧紧的发髻。
这是贝道行取笑的东西?她以为道是代表成熟严肃的标志。
于是她放下发髻,让黑发散落在肩上,看着满头光亮的云鬟雾鬓,她深深引以自豪的宝贝。
但是无意间,她从镜中发现了许多分叉和枯黄的发尾,她抓著头发,怀疑地看着它们,好像它们不可能出现在她发间。
怎么能让这些害群之“发”欺侮她的宝贝?
她急得寻找剪刀,想把它们剪掉。
怨秋愤然举起剪刀,幻想成自己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雌,只要一刀下去,这些乱臣贼子就会消失不见了。
就在她要动手把这些乱短剪断时,突然她的手被打了一下。
剪刀花了出去!
“你干什么!”他用力抓紧她的手。
是贝道行,背道行她才想起这名字的可笑处,她又笑起来。
他愤怒盯著她,这女人想做什么?光天化日下举刀自尽吗?他的心微微发抖。而且这个女人哭哭笑笑的,到底心理出了什么事?
她顺著他的眼光看到地上的剪刀,又从他畏惧的眼神找到他的怀疑,她停住笑,张大眼睛无法置信。
“你以为”
“我以为你太无聊了。”他低吼著。
她用力抽回手。
“难道我连顾影自怜的自由都没有。”
“但是你没有自杀的自由。”
“自杀”
她想着这个字眼,半晌,忽然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笑得倒在沙发上直喘气。
“自杀,我怎么会哈”她笑得快要受不了,他却依旧沉著脸。
“你有过经验,不是吗?”
像一枚炸弹轰下,她停住了笑,怀疑的看他,四周弥漫肃静的气氛。
“我调查了你的资料,你有三次吃多安眠药被送到医院的病历。”他镇定的说。
“你去找过叶玉铃了,对不对?”
“李老师告诉我的。”
她的日光发射怒火,紧紧抓住拳头,想压住反胃的感觉。
“我就知道是她,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女人,她一直等著看我闹笑话”
她咬牙切齿说道,同时耐不住地颤动得厉害。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周怨秋,你仔细想想:”他抓住她的肩膀低吼。“你怎么知道?”她尖叫。
“因为我逼她,她不说,是李老师告诉我的。”
她惊慌睁大眼睛哑然了!
一阵沉默,她的双肩微颤,低垂粉颈,面如蜡纸般黯淡无光。
他静静看着她。
这个发疯的女人。
可是
他闻到从她身上飘来的清香
他悲怜地转眼注视她。
她苍白的小脸如残花飘零;长发如瀑布流水缓缓颂肩:一双清澈分明的黑眸,翦翦随波逐流,她完全不像个疯女人!
她垂眼思索,衬著黑发显得脸更为白晰,她的胸部丰满圆实、起伏不定,一起一伏间竟然令他心跳加快。
她轻微抬头看他,他见到的竟是如此慑人的哀怨,她美目散发淡淡的迷蒙,体态娇弱,如出水芙蓉,更似摇曳在风中的小草,他蓦然惊觉她的美丽!
她轻颤著娇红欲滴的唇瓣,缓缓开口。
“我的心好乱。”
他胸口如万马奔腾,呼吸跟着急促,他强迫按捺被她弄乱的心神。
“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她幽怨一笑,又惹起他的心跳,怎么回事“以前,我常常失眠,所以有服安眠药的习惯,哪晓得后来要倚靠它才能入睡,结果越吃越多,一不小心就吃过头了。”
“那是很危险的!”他惊叫。
“我也知道啊,后来医师严厉阻止我继续吃,我就戒了。”
“真的戒了?”
“嗯,我算是有恒心的人。”她骄傲地说。
“多久以前的事?”
她侧头算计了一下。
“一个月前吧。”
他明白了。
原来她的焦虑不安不是因她的心理病,而是禁药后的身体反应。
她之所以会情绪不稳,脑神经衰弱,容易歇斯底里,都是戒药后的后遗症,实际上她健康得有如其他人,只是精神上还未得到适切的调适。
可是,还有一点
“性冷感呢?”他冲出口。
她匆忙抬头看他,他立刻摆出道貌岸然的样子。
“不知道,那是我男朋友对我的批评。”她黯然垂下头。
原来如此!
这是对方的气话,她也相信了。
重点是,她的焦虑。
现代人不了解自己的生理变化,自然而然喜欢铐上耳熟能详的流行话,性冷感似乎对女人是一种保护。
如果信了,久而久之,假病变真病,又不寻求解决之道,这种病便真的产生了。
许多女人一辈子得不到一次高潮,就归咎于病的产生,终身铐上性冷惑的帽子。
得不到高潮不代表不想,外在因素甚多,不能以偏概全,而性冷感则是完全的不需要,甚至厌恶,这两者的差别很大的。
他根本不相信她会性冷感,只是被这个流行坊间的笑谈迷惑了。
“你喜欢你所学的?”贝道行换一种问话方式。
“那是学问。”
“对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
“如果你是个妇产科医生,你会把你老婆当成手术台待产的孕妇吗?”
她瞪他一眼。
“他的老婆也许有一天也会走上他的手术台,你不能全然否定生活上的联想。”
他知道把话题扯远了,不过这是解开她心靡的一次机会。
“那只可能是生活上的一点插曲。”她还在挣扎。
“却可能铸下大祸。”
他们停止对话,她以一种高深莫测的怀疑眼光盯著贝道行。
贝道行心知,她对他的话已经产生怀疑。
“你现在是什么身分?贝道行或心理探测员?”
他想了一下。
“贝道行想了解周怨秋的心理。”
这回答完美无瑕,贝道行的身分就是心理研究员,但是贝道行长得并不像死板板的学者专家,她必须承认在她最无助之时,他的确有一副令人相信的慈眉善目。
她坐下来,他轻悄移到她身边坐下,不愿打扰她的思想,他猜现在一定有许多事值得她回忆了。
“你不觉得中国人谈性冷感很可笑?”
他们的话题逐渐展开。
“中国人只能谈性自卑吗?”他反问。
“什么意思?”
“男人可以高谈阔论阳矮、性无能、肾衰,女人只能谈怀孕生子,这不是长久以来女性的性自卑所引起的?洋派的社会风气,最先揭开的是中国女人的问题,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大谈性问题。”
“和女人谈不出性问题的,因为怨恨的箭头全指向男人。”
“这和我有关吗?我又还没结婚。”
她意指没有性关系,结婚似乎代表性关系的开始,定律?
“和你的心理有关,现在我才觉得你非常固执己见。”
怨秋扬起眉看他,贝道行一脸自信的样子。
“‘性’绝对不是书本上的文字,那不过是前人的经验谈,重要的是你的感觉,书本不过矫正你往理想的方向走去,但是这个理想也会因人而异,你只能告诉学生正确的生理变化,却不能左右她们的思想,而且你的思想不一定是正确的。”
“你好像比我还懂?”
“我不过活得比你快乐而已。”
他凝眸带笑望她。
他又刺中她的要害了,的确,她不太快乐。
“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关于性冷感。”她终于说出口。
“你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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