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纹。
在这焦黑的尸首前面,站着一名老人。
其实他年纪并不大老,只不过是五十开外,但他那一张脸孔,有着太多的皱纹、太多的沧桑、太多的煎熬与坚忍、太多的过往。无论是谁,一个人只要有太多的这些,看去难免都觉得老。
回百应才五十四岁,对功力高深、老当益壮的武林高手而言,这实在不算是“老”的年纪。
不过,一个人如果在自己儿子的尸首前,就一定会觉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苍老。
──为什么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为什么世上总有白头人送黑头人的事?
看着他自己儿子的尸首,他心里想,要是有人给他选择,一是他死,一是他儿子死,他会不会替代他儿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闯下了这一番基业,可是现在他的孩子却死了,由谁来承继呢?人生不过百年,这些基业还有甚么意义呢?
他站在那儿,跟回绝的尸首,一直一横,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没有表情。
回百响也不知道这位掌有大权的兄长,是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悲痛欲绝?
回百响只知道他的皱纹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应皱纹满脸,纵横交错,像交织着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响跟随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应、他心里的想法、他将会采取的行动。
有一次,一名小厮不小心折断了他亲手种植的一枝“铁心兰”他愤怒得折下那小厮的头去喂狮子。
也有一次,他被游玉遮的人连拔十一个暗卡,居然还可以带十六名小妾去看灯赏月,还附庸风雅地与人吟诗作对。
回百响到现在还摸不清他的脾气,所以对他一样感到畏惧。
──领袖们常大喜大怒、喜怒无常,莫非就是要人讳莫如深、莫测高深,因而产生敬畏?
回百响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还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连他死了儿子,居然也捉摸不准是悲是怒,是伤是痛,甚或是没有感觉,实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许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响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应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应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几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都是“自己人”
一个人只要还信任人,还顾恤亲朋,就不会是个太可怕的人。
回百应忽道:“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事实。
铁一般的事实。
谁也不能挽回的事实。
──战败可以卷土重来,失意可以重燃斗志,但人死不能复生,千古不易。
回百响只有道:“是死了。”
静默了半晌,回百应又道:“杀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响马上道:“是。”
回百应道:“他,好像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回百响道:“也是一个该死的人。”
回百应脸上的皱纹像海涛般的掀动了一下,只道:“我听说他还没有加入池家?”
这也是一个事实。
不容否认的事实。
回百响道:“是。”他紧接又道“不过,我看,也快了。”
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就是没有加入,一个人将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时候,不一定会做成什么事。”他的语气近乎教训。
回百响忙道:“堂主教训的是。”
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池家,那么他杀死小绝,就不是为了池家而干的。”
回百响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个刚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权的老人顶撞,只说:“是。”
回百应唇角牵动,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经死了,报仇也没有用了,总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你去告诉方邪真,我不会报复,但要他加入回家,帮我消灭掉兰亭池家,我会好好的重用他,绝不记前仇。”
回百响为之震动,但也只能答:“是。不过──”
回百应长叹道:‘妙手堂也确急需人手,这几年来,有小绝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碍了妙手堂的发展,他现在已经死了,对妙手堂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杀人。这几年小碧湖游家发展奇速,我们不能再落人后。”
回百响只有道:“是。”
回百应又看看自己的儿子,用手去触了触他的脸孔,轻得像抚一头熟睡中的猫。过了良久,才道:“明天,我们请的那个人也该到了罢?”
回百响即道:“‘断眉老幺’明天准到。”
回百应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在忍悲:“我本来担心石断眉一来,小绝决不能容他,现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顾虑这个了。”
回百响觉得应该要把话题岔开去,便说:“不过,断眉老幺的来,只怕难免要惊动一个人。”
回百应即问:“谁?”
回百响道:“追命。”
回百应皱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皱“眉”的时候,整张脸都几乎折叠了起来。
回百响道:“是。”
回百应问:“为什么?”
回百响道:“是有关太守盂随园被发配充军时,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杀一案。”
回百应动容道:“孟青天?怎么会跟断眉老幺扯上关系?”
回百响道:“当时他也在枯柳屯一带,案发之后,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来赴洛阳。”
回百应在皱纹里藏得深深的精目闪动:“他们是一道的?”
回百响道:“不是。”
回百应道:“其他两人当然不是我们请来的了。”
回百响道:“他们一个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个则是受游玉遮之命,赶来洛阳襄助。”
“很好,”回百应道“洛阳城这次可热闹了。”然后才问“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