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人与我父亲有十分亲密的关系,不管是女人、男人还是孩子。只有一个人与他有过同志情谊,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我父亲打儿时起的同伴。与芬伦伯爵的这份友谊首先反映在积极的一面:厄拉科斯事件之后,他出面消除了兰兹拉德委员会对我父亲的怀疑。据我母亲说,为这事,一共花了价值一亿多宇宙索的香料进行贿赂,还有其他礼物,诸如女奴,颁给皇室荣誉和名誉军衔。但第二个证明伯爵友谊的证据却反映在消极的一面:他敢于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拒绝杀人,即便那完全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且听我将此事细细道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芬伦伯爵小传》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私人寓所中冲出,怒气冲冲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倾泻进来,在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身体在浮空器的支撑下剧烈扭动、摇晃,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他暴风骤雨般穿过私人厨房、图书室、小客厅,走进仆人所在的前厅。此时,前厅的夜间娱乐活动已经开始了。
卫队长雅金·内福德正蹲坐在大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嗑了塞缪塔之后的反应。四周还飘荡着怪诞的塞缪塔音乐的哀号声。他的随从坐在他身旁,听候差遣。
“内福德!”男爵怒吼道。
众人乱作一团。
内福德站起身,由于迷药的作用,表情仍镇定自若,但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塞缪塔音乐停了下来。
“男爵大人。”内福德说,全靠迷药的作用,他的声音才没有发抖。
男爵扫了眼周围的人,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一脸惊慌。他重新看向内福德,用柔和的语气说道:“内福德,你当我的卫队长多长时间了?”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在厄拉科斯上任的,大人。快两年了。”
“你是否殚精竭虑,保护我免受危险?”
“这是小人唯一的愿望,大人。”
“那么,菲德—罗萨又在哪里?”男爵咆哮道。
内福德往后一缩。“大人?”
“你不认为菲德—罗萨也会对我造成危险?”他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柔起来。
内福德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呆滞的眼神消失了一些。“菲德—罗萨在奴隶房,大人。”
“又在和女人鬼混,嗯?”老男爵气得发抖,但尽力克制内心的怒意。
“大人,他可能……”
“闭嘴!”
男爵又朝前厅迈了一步。四周的人纷纷后退,与内福德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将自己与男爵怒火隔绝开来。
“难道我没有命令过你,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在什么地方吗?”男爵问道,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难道我没给你讲过,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说了什么,对谁在说吗?”又是一步,“难道我没告诉你,只要准男爵去了女奴房,你都必须向我报告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汗水从他前额上冒出。
老男爵保持着平淡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感。“我给你讲过这些吗?”
内福德点点头。
“还有,难道我没告诉你,要检查所有送到我那儿的男童,而且要你亲自检查吗?”
内福德又点点头。
“今晚送到我房里的那个男孩,恐怕你没查到他大腿上的毛病吧?”男爵问,“你是不是……”
“叔叔。”
男爵转过身,盯着站在门口的菲德—罗萨。他侄儿这么快就赶到了这里——瞧这年轻人脸上毫无掩饰的匆忙神色——事情显而易见了。菲德—罗萨有自己的监视系统,他监视着男爵的一举一动。
“我房里有具尸体,派人把它弄走。”男爵说。他的手始终按在衣袍下的枪支上,并暗自庆幸自己的屏蔽场是顶级的。
菲德—罗萨看了看靠在右墙边的两名护卫,朝他们点点头。那两人快步离去,冲出房门,沿着走廊朝男爵的房间跑去。
这两个,嗯?男爵想,啊,对于阴谋诡计,这小魔头还有好多要学的!
“我想,你离开的时候,奴隶房里应该太平得很吧,菲德。”男爵说。
“我在和奴隶总管下基奥普斯棋。”菲德—罗萨说。他心想,出什么事了?显然,我们送到叔叔房里的那个男孩已经被杀了。可要做这件事,他是最完美的人选。就连哈瓦特也不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个男孩是最完美的人选!
“下金字塔棋,”男爵说,“很好。你赢了吗?”
“我……啊,赢了,叔叔。”菲德—罗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男爵打了个响指。“内福德,你想重新得到我的恩宠吗?”
“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内福德战战兢兢道。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男爵说,“菲德下棋赢了奴隶总管,你听见了吗?”
“是的……大人。”
“我要你带上三个人去找奴隶总管,”男爵说,“绞死他。事成之后,把他的尸体给我带来,我要亲眼看一下。我们雇的人里,可不能有这样蹩脚的棋手。”
菲德—罗萨脸色发白,向前跨出一步。“但是,叔叔,我……”
“以后再说吧,菲德,”男爵说,挥了一下手,“以后再说。”
那两个去男爵房间收拾男童尸体的护卫摇摇晃晃走出前厅大门。尸体耷拉在两人中间,垂着手臂。男爵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视线。
内福德上前一步,走到男爵身旁:“大人,你要我现在就去干掉奴隶总管吗?”
“马上就去。”男爵说,“事成之后,把刚才过去的那两个一并处理掉。我不喜欢他们扛尸体的样子。这种事要干得干净利落。他们的尸体也要让我见到。”
内福德说:“大人,是不是我做了什么……”
“照你主子的吩咐去做。”菲德—罗萨说。他想:现在只求能救下自己的小命了,可别被他扒了皮。
很好!男爵想,他还知道赶紧脱手以减少损失。男爵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小子也还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取悦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把怒气发到他的头上。他知道我必须留着他。我总有撒手人寰的一天,到那时,除了他还有谁能接手呢?我没有别的合乎要求的继承人。但他必须学习!在他学习期间,我必须保住自己的命。
内福德朝他的手下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出了门。
“你愿意陪我回房间去吗,菲德?”男爵问道。
“随您吩咐,大人。”菲德—罗萨说。他向男爵鞠了一躬,心想:这回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先请。”男爵说,用手指了指门。
菲德—罗萨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彻底失败了吗?他暗自发问,他会不会用一把毒剑……慢慢穿过我的屏蔽场……插入我的后背?他是不是另有继承人了?
让他体验一下这短暂的恐惧吧,男爵一边想,一边跟在侄儿身后。他将继承我的爵位,但必须是在我选定的时刻。我绝不会让他毁掉我建立起来的基业!
菲德—罗萨尽量放慢脚步,他感到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担心那致命一击何时会到来。他的肌肉时而紧张时而放松。
“你有没有听到来自厄拉科斯的最新消息?”男爵问。
“没有,叔叔。”
菲德—罗萨强迫自己不回头看,他沿着走廊往前,拐出仆人区。
“弗雷曼人有了一位新先知,或者说某个宗教领袖,”男爵说,“他们管他叫穆阿迪布。十分有趣,真的。这词的字面意思是‘耗子’。我已经告诉拉班,让他们继续信奉他们的宗教,有事干才好。”
“真的很有趣,叔叔。”菲德—罗萨说。他拐进通向他叔叔屋子的私人走廊,心想:为什么谈起宗教来了?这里面有啥暗示吗?
“是的,不是吗?”男爵说。
他们走进男爵的房间,经过客厅进入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激烈搏斗后的场面:一盏歪掉了的浮空灯,床垫掉在了地板上,一根按摩棒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床头柜上。
“这是个聪明的计划。”男爵说。他将屏蔽场的防御能力维持在最大程度,停下脚步,面对着自己的侄儿,“但还不够巧妙。告诉我,菲德—罗萨,你为什么不亲手干掉我?你有足够多的机会。”
菲德—罗萨找到一把浮空椅,没有得到允许便径直坐了上去,只是在心里耸了耸肩。
我要表现得勇敢一点,他想。
“你教导过我,自己的手必须保持干净。”他说。
“啊,是的,”男爵说,“当你面对皇帝时,你必须可以诚恳地说,这事不是你干的。皇帝身边的巫婆会倾听你的话,辨别其中的真伪。是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确警告过你。”
“你为什么从不收买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呢,叔叔?”菲德—罗萨问,“有真言师在你身边……”
“你知道我的品味!”男爵呵斥道。
菲德—罗萨打量着他的叔叔,说道:“可是,有个贝尼·杰瑟里特总会……”
“我不信任她们!”男爵咆哮道,“别想转移话题。”
菲德—罗萨淡然地说道:“悉听尊便,叔叔。”
“我记得,几年前,你在竞技场上有一次角斗表演,”男爵说,“似乎有一名奴隶被安排好要刺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叔。毕竟,我……”
“别回避。”男爵说。严厉的声音暴露出他内心的愤怒。
菲德—罗萨看着他的叔叔,心想:他全知道,不然他不会问起这事。
“是假的,叔叔。我安排了一切,让你对奴隶总管失去信任。”
“很聪明,”男爵说,“也很勇敢。那个奴隶武士差点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是的。”
“勇气可嘉,如果你有与之相配的手段和伎俩,那就真得算得上强大。”男爵摇摇头。他还记得厄拉科斯上那可怕的一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失去彼得而感到惋惜。那个门泰特非常机灵,像魔鬼般精明。尽管如此,却也没有救下他自己的性命。男爵再次摇摇头。命运有时真是神秘莫测。
菲德—罗萨环视了一下卧房,打量着搏斗留下的痕迹,猜测着他叔叔是怎么打败那个奴隶的——那可是他们精心策划过的。
“我是怎样打败他的?”男爵问道,“啊——得了,菲德——让我保留一些秘密武器,安度晚年吧。我们最好利用这次机会订个协议。”
菲德—罗萨盯着他。协议!他的意思肯定是继续让我做他的继承人。否则订什么协议呢?一个平等,或者近乎平等的协议!
“什么协议,叔叔?”菲德—罗萨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和理智,没有将内心的洋洋自得流露出来。
男爵也注意到他在控制情绪,他点了点头。“你是块好材料,菲德,我不会浪费好材料的。然而,你固执己见,拒绝了解我对你的真正价值。太固执了。你看不出来,为什么我对你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人,应该好好保护我。这……”他指了指卧室中的搏斗痕迹,“这是愚蠢,我不会奖励这种愚蠢的行为。”
别兜圈子了,你这个老傻瓜!菲德—罗萨想。
“你把我当成一个老傻瓜。”男爵说,“奉劝你别这么想。”
“你刚才提到了协议。”
“啊,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男爵说,“好啦,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做这些威胁我生命的愚蠢企图,而我呢,只要你准备好,就会随你心意靠边站。我将退下来当你的顾问,留你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退下来,叔叔?”
“你还认为我是个傻瓜,”男爵说,“这份协议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对吗?你以为我在乞求你!凡事要慎之又慎,菲德。我这个老傻瓜可看穿了你的阴谋,你在那奴隶男孩的大腿上埋了一根隐蔽的针,恰好就让我摸到了,嗯?只要轻轻用点力——刺一下!毒针就会刺进这个老傻瓜的手心!啊,菲德……”
男爵摇着头,心想:要不是哈瓦特警告过我,这个阴谋就得逞了。好吧,就让这个小子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如此。是我从厄拉科斯的废墟中救了哈瓦特。再说这个小子也得知道我的厉害,好让他对我心存敬畏。
菲德—罗萨仍然沉默不语,内心作着激烈斗争。可以相信他吗?他真的要退位?为什么不?如果我行事谨慎,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不可能老不死。也许,是我做得太过火了,的确愚蠢。
“你提到协议,”菲德—罗萨说,“那么用什么来保证双方遵守承诺呢?”
“我们如何才能相互信任,是不是?”男爵问,“好吧,菲德,对于你,我将安排杜菲·哈瓦特监视你。在这方面,我相信哈瓦特的门泰特能力。你明白我的话吗?至于我,你必须相信我。我不可能老不死,对不对,菲德?有些道理你该明白,也许你也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向你作出承诺。那你呢?”菲德—罗萨问。
“我让你继续活下去。”男爵说。
菲德—罗萨再次打量着他的叔叔。他竟然派哈瓦特来监视我!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就是哈瓦特谋划了那个角斗士的诡计,使他失去了奴隶总管,那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很可能会说我在撒谎,想败坏哈瓦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那个大好人杜菲是个门泰特,并且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好啦,你怎么说?”男爵问。
“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接受。”
菲德—罗萨心想:哈瓦特!他脚踩两条船……是吗?他投靠我叔叔的阵营,是不是因为我没和他商量那个奴隶男孩的计划?
“我派哈瓦特监视你,你还没发表意见呢。”男爵说。
菲德—罗萨鼻翼翕动,气愤之情表露无遗。这么多年来,在哈克南人中,哈瓦特这个名字一直是危险的信号……现在它有了新的含义:更加危险。
“哈瓦特是个危险的玩具。”菲德—罗萨说。
“玩具!别犯傻。我知道能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什么,也知道如何控制他。哈瓦特是个用情很深的人,菲德。没有感情的人才会让人害怕,但用情太深……啊,那就能好好利用一下,满足你的需要。”
“叔叔,我不明白。”
“我说得够明白的了。”
菲德—罗萨眼皮一跳,流露出内心的愤恨。
“你不了解哈瓦特。”男爵说。
你也不了解他!菲德—罗萨想。
“哈瓦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该怪谁呢?”男爵问,“我?当然是我。但他以前也只是厄崔迪的工具。多年来,我都败在他的手下,直到帝国插手。这就是他对此事的看法。如今,他对我的仇恨可有可无,他相信自己随时可以打败我,正因相信这一点,他才被我打败。因为我在引导他,要他将注意力转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反抗帝国。”
菲德—罗萨恍然大悟,这个新的信息使他紧张起来,他抿起双唇,额头泛出深深的皱纹。“反对皇帝?”
让我亲爱的侄儿好好品尝这滋味吧,男爵想,让他对自己说:“菲德—罗萨·哈克南皇帝!”让他问问自己,这有多大的价值。价值肯定超过一位老叔叔的命,而这位叔叔将让他实现这个美梦!
菲德—罗萨慢悠悠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这老傻瓜说的是真的吗?这里面的好处可比看上去的多得多。
“那哈瓦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菲德—罗萨问。
“他觉得他在利用我们,实现他向皇帝的复仇大计。”
“事成之后呢?”
“他没想过复仇之后的事。哈瓦特是个必须为别人服务的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太了解。”
“我从哈瓦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菲德—罗萨赞同道,他感到自己话语中的真挚之意,“但是,我学到的越多,我越觉得我们应该尽早除掉他。”
“你不喜欢被他监视?”
“哈瓦特监视每一个人。”
“他也许可以帮你登上王位。哈瓦特很精明,也很危险、很狡猾。但我还不打算撤掉他的解药。就算一把剑也是危险的,菲德,但我们自有套住这把剑的剑鞘。也就是他身中的毒药。只要我们撤掉他的解药,死亡就会像剑鞘一样将他套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在竞技场上,”菲德—罗萨说,“假动作后套着假动作。连环套。必须注意奴隶角斗士的身体朝哪个方向倾斜,他朝哪个方向看,他如何举刀。”
他暗自点头,看得出来,这些话取悦了他的叔叔。但他心里想:是的!就像在竞技场上!头脑就是刀锋!
“现在你明白你是多么需要我了吧,”男爵说,“我还有用,菲德。”
宝剑在砍钝之前,当然还能用,菲德—罗萨想。
“是的,叔叔。”他说。
“现在,”男爵说,“我们到奴隶房去,我们两个。我要看着你亲手把娱乐房里的所有女人杀掉。”
“叔叔!”
“女人多的是,菲德。但我说过,跟我在一起,没有你随意犯错的余地。”
菲德—罗萨脸色一沉。“叔叔,你……”
“你要接受惩罚,从中学到一些东西。”男爵说。
菲德—罗萨看着叔叔洋洋得意的眼神。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他想,牢牢记住,同样还要记住别的不该忘记的夜晚。
“你不会拒绝的。”男爵说。
如果我拒绝,你又能怎么样呢,老家伙?菲德—罗萨腹诽着。但他知道可能还有别的惩罚,更阴险,更残酷,为的就是让他屈服。
“我了解你,菲德,”男爵说,“你不会拒绝。”
好吧,菲德—罗萨想,我现在还需要你,我明白。协议的确是订好了。但我不会永远需要你的。啊……总有一天……
人类潜意识深处存在一种渗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但现实中的宇宙总是领先一步,令逻辑无法企及。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我和许多大家族的统治者打过交道,从没见过比这头猪更恶心、更危险的,杜菲·哈瓦特暗自思忖。
“尽管坦诚布公地和我说,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说。他坐在浮空椅中,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挤在满脸肥肉中,目光像锥子一般刺向哈瓦特。
老门泰特低头看着他与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桌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这也是用来评估男爵的因素之一。其他因素还包括:这间私人会议室的四面红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草药香(掩盖了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料味)。
“你要我向拉班发出警告,绝不是一时兴起。”男爵说。
哈瓦特坚韧的老脸依旧毫无表情,完全没有流露出内心的厌恶。“许多事让我怀疑,大人。”
“是的。好吧,你怀疑萨鲁斯·塞康达斯,那厄拉科斯和它又有什么关系?你说过,厄拉科斯与皇帝那颗神秘的监狱星球之间有着某种关联,皇帝为此颇为烦心。但你解释得不够清楚。如今,我急匆匆地向拉班发出警告,仅仅是因为信使要赶着乘远航机离开。你说这事绝不能耽搁。很好,那么,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他唠叨得太多了,哈瓦特想,他不像雷托,换作雷托要告诉我一件事,只需扬扬眉毛、挥挥手就行。也不像老公爵,他用一个简单的词就能表达一句话。这是个笨家伙!除掉他就是为人类作贡献。
“离开这里前,你必须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释一下。”男爵说。
“谈起萨鲁斯·塞康达斯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哈瓦特说。
“那就是个刑事犯的流放地,”男爵说,“整个银河系最恶贯满盈的歹人都会被遣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除此之外还要知道什么?”
“这个监狱星球上的生存条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难以忍受,”哈瓦特说,“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新犯人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你也应该听说过,皇帝在那里采取了各种高压手段。听到这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
“皇帝不允许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监狱星球,”男爵嘟哝道,“但他也没查过我的地牢呀。”
“然而,对萨鲁斯·塞康达斯感到好奇……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贴到唇上,“……都是不允许的。”
“就是说,他不得不做这些事,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发黑的双唇挤出一丝笑容,他盯着男爵,眼睛在灯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你就从来没想过,皇帝的萨多卡军团是从哪儿来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样子活像一个噘嘴的婴儿,开口时,声音像是在闹脾气。“哎呀……招募来的……就是说,用征兵方式……从……”
“哈!”哈瓦特厉声打断了男爵,“你听说过萨多卡人的功绩,都不是谣言,对吧?全都是第一手资料,来自曾与萨多卡对战过的极少数幸存者,是不是?”
“萨多卡人是一流的战士,这一点毋庸置疑,”男爵说,“但我认为我自己的军团……”
“跟萨多卡比起来,不过是群度假的游客!”哈瓦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付厄崔迪家族吗?”
“这个问题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男爵警告道。
会不会连他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哈瓦特暗自发问。
“只要与我的工作有关,任何问题我都会揣测一番,这也是你雇我的原因,”哈瓦特说,“我是一名门泰特,你不能阻止门泰特收集信息或进行演算。”
男爵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门泰特。”
“帕迪沙皇帝之所以反对厄崔迪家族,是因为公爵的将领哥尼·哈莱克和邓肯·艾达荷训练了一支战斗部队——一支小型战斗部队——即使与萨多卡军队相比也毫不逊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更为出色。公爵还打算扩充这支部队,让它与皇帝的军队一样强大。”
男爵掂量着这个结论,接着说道:“厄拉科斯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厄拉科斯提供了满满的兵员,这些人早就习惯了最艰苦的生存环境。”
男爵摇了摇头。“你该不会是指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就是弗雷曼人。”
“哈!那为什么向拉班发出警告?经过了萨多卡的屠杀和拉班的镇压,弗雷曼人已经所剩无几,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默地看着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复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杀掉了六千个弗雷曼人。”
哈瓦特仍旧默默地看着他。
“前年杀掉的数量是九千,”男爵继续说道,“萨多卡人在离开前也杀了至少两万人。”
“过去两年,拉班的军队损失多大?”哈瓦特问。
男爵揉着下巴。“嗯,他一直在大量征兵。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在征募新兵时许下了十分夸张的承诺,并且……”
“我们可否估计约有三万人?”哈瓦特问。
“似乎过高了。”男爵说。
“恰恰相反,”哈瓦特说,“跟你一样,我也能从拉班报告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真实的情况。谍报人员向我提交的报告,你势必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个棘手的星球,”男爵说,“因沙暴造成的损失可能……”
“我们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说。
“就算拉班损失了三万人,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由于血气上涌,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按照你刚才说的数字,”哈瓦特说,“拉班在两年内杀掉了一万五千人,而他损失的人数是两倍。你说萨多卡人另外杀了两万人,可能还要多些。我看过他们从厄拉科斯返航时的运输清单,如果他们杀掉了两万人,那么他们损失的人数则是这个数的五倍。你为什么不正视这些数字呢?男爵,你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吗?”
男爵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你的工作,门泰特。你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邓肯·艾达荷拜访过一个穴地,我向你提供过他清点的人数,”哈瓦特说,“一切都能对上。如果他们有二百五十个这样的穴地,那他们的人口大约有五百万。按照我最佳的估计,这种社区的真正数量至少还要乘上二,而你却把你的人分散在这样一个星球上。”
“一千万?”男爵惊得下巴都颤抖起来。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嘴唇,豆子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哈瓦特。这就是真正的门泰特计算力吗?他暗自猜测,怎么可能?为什么从没有人怀疑过?
“我们甚至还没把他们的出生增长率计算进去,”哈瓦特说,“我们仅仅去掉了他们中的一些不良的个体,留下强壮的,让他们越变越强,就像萨鲁斯·塞康达斯一样。”
“萨鲁斯·塞康达斯!”男爵叫道,“这和皇帝的监狱星球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萨鲁斯·塞康达斯上活下来的人,会比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强壮、更坚韧,”哈瓦特说,“再对他们施以一流的军事训练……”
“胡说!照你看来,我侄儿对弗雷曼人进行残酷镇压之后,我还能从他们之中招募新兵。”
哈瓦特温和地说道:“对于你自己的军队,难道你就没施行过高压政策?”
“这个……我……但是……”
“高压这种事是相对的,”哈瓦特说,“你的战士比他们周围的那些人更为富裕,对吗?他们会看到,如果不当你的士兵,剩下的就只有不愉快,是吧?”
男爵沉默了,目光躲闪。这种可能性——难道拉班在不经意间为哈克南人提供了终极武器?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招募而来的兵员,你怎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呢?”
“我们把他们编成小队,一队不会超过一个排,”哈瓦特说,“我会将他们从高压环境中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隔离起来,只和那些了解他们背景的教官待在一起,至于这些教官,最适合的人选就是那些在他们之前脱离了同一高压环境的人。然后,我会灌输给他们一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概念,让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星球其实是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目的是训练出像他们那样出众的战士。与此同时,我会向他们充分展示如此出众的战士能得到些什么:丰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宅邸……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终于点了点头。“萨多卡人的生活方式。”
“这些新兵会渐渐相信,像萨鲁斯·塞康达斯这样的地方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他们——精英。在许多方面,就连最普通的萨多卡,也过着跟任何大家族成员一样尊贵的生活。”
“这主意太绝了!”男爵低声说。
“你开始理解我的疑惑了。”哈瓦特说。
“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男爵问。
“啊,是的。科××家族的始祖是谁呢?皇帝把第一批犯人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以前,那儿有没有人呢?就连皇帝的表亲雷托公爵也不清楚。对这些问题,皇帝陛下不喜别人过问。”
男爵呆呆地沉思着。“是的,一个保守得极好的秘密,他们采用了各种手段……”
“此外,他们有什么要隐藏的呢?”哈瓦特问,“隐瞒帕迪沙皇帝有个监狱星球?这是人人皆知的……”
“芬伦伯爵。”男爵脱口而出。
哈瓦特顿了顿,皱着眉,用迷惑的眼光看着男爵。“芬伦伯爵怎么了?”
“几年前,在我侄儿的生日庆典期间,”男爵说,“这位皇帝的特使,芬伦伯爵,作为宫廷观察员来到这里……啊,来了结皇帝和我之间的一场生意纠纷。”
“哦?”
“我……呃,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我想我有提到,想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芬伦……”
“你具体是怎么说的?”哈瓦特问。
“具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并且……”
“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好地为你效力,你必须向我提供足够多的信息。那次谈话没有记录下来吗?”
男爵的脸气得发黑。“你跟彼得一样可恶!我不喜欢这些……”
“彼得已不再为你效力了,大人,”哈瓦特说,“话说回来,彼得到底怎么了?”
“他对我太随便,要求太高。”男爵说。
“我保证过,不会白白浪费对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说,“你该不会想用威胁和找碴儿,把我除掉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对芬伦伯爵说了什么。”
男爵慢慢恢复平静。到时再跟你算账,他想,我会记着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的。没错,我一定会记住。
“等一下。”男爵说。他回想起那次在大厅里的谈话,记起当时他们站在了隔音的静锥区中。“我好像是这样说的,”男爵说,“‘皇帝知道,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我指的是我们的劳工损失。然后我又说,我正在考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厄拉奇恩的问题。我还说,是皇帝的监狱星球给了我灵感,让我去仿效。”
“活见鬼!”哈瓦特骂道,“那芬伦伯爵怎么说?”
“我说完后,他就开始询问有关你的情况。”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了,完了。”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了。”
“但是,我只不过随便建议了一句……”
“在皇帝眼里没有随便的事!你向拉班发了什么指示?”
“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们。”
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男爵。一是把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要么……”
“除掉整个劳动力来源?”
“难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齐到这里来,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
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道:“他不敢!”
“真不敢吗?”
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舍弃你亲爱的侄儿拉班。”
“舍……”男爵没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哈瓦特。
“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听说了他在厄拉科斯处理事务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会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纠正。我会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线截获。”
“但香料怎么办?收入,还有……”
“继续索要你作为男爵应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给拉班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我们能……”
男爵双手一摊。“但我怎么确认我那狡猾的侄儿不……”
“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密探。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儿,”男爵说,“这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压榨那里的人民。”
“他肯定会这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让拉班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萨鲁斯·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手头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那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其他动机。有充足的理由把这颗星球摆在刑架上。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现出你另有所图。”
男爵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赞赏。“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诈之辈!那么,我们该怎么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
“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额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问题很快就会爆发。产量会下降。然后你就可以借机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
“天衣无缝,”男爵说,“不过,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外一个人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这个老兵兼间谍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德—罗萨,”他说,“那么,这就是现在实行高压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许我们能把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是的,你的菲德—罗萨可以到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赢得民心。是的。”
男爵面带微笑。在笑容背后,他暗自思忖:那么,这个计划在哈瓦特的私人图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红墙房间。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厄拉科斯上的一些变数,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他对厄拉科斯的计算。哥尼·哈莱现在藏在走私徒那里,他发来过情报,提到了一个新的宗教领袖——一个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而该让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盆地和谷地那儿去,他心下寻思,不过话说回来,残酷的镇压会使宗教更加兴旺发达。
他又想起哈莱克关于弗雷曼人战斗策略的报告,这种策略带有哈莱克的风格……或是艾达荷的风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风格。
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思忖着。
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事到如今,他也没问过自己,保罗是否还活着。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巫的亲生儿子。
她对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么深啊,他想,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彻底结束他的一切呢?
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匀称、简洁、雅致——这些特性,总能在真正的艺术家的作品中发现。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灌木丛的枝丫和叶片中,你可以找到这种模式。在树叶的花纹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中,试图追寻这种宜人的节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饭,他牢牢抓着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锚点,只要抓住这个点,便能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最终认定最近的这次经历必定是一个梦。
我就像一个舞台,正上演着各种戏码,他对自己说,种种不完美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这些东西的猎物,被他们紧紧攫取。
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心自己跑得太远,已经失去自己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以至于过去、未来和现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难以分辨。这是一种视觉疲劳,他知道,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
那顿饭是契尼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
而现在,契尼正在遥远的南方——那个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国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很安全,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
抑或,这事还没发生?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往南方去了。
他甩掉脑中骑乘巨型沙虫的想法,暗自寻思:抑或,厄莉娅还没出生?
我在组织一场袭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起奇袭,收回了牺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亲的遗骸。然后,我来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个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将父亲的遗骨存放在了那里的神龛中。
抑或,这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
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的神龛也是真的。
保罗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穴地的走廊里有人打起来了。那事发生在临时穴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当时,哈拉站在内室的门口,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扎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尼刚刚把某人杀了。
这事已经发生了,保罗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不是从时间长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
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尼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蓝色袍子,兜帽抛在脑后,淘气的脸蛋因刚刚的搏斗而泛着红晕。她正将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一群人挤作一团,抬着一个包袱匆匆忙忙沿着过道跑远了。
保罗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这个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尼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着,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
“契尼,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有个家伙前来向你挑战,我把他打发了,友索。”
“你杀了他?”
“是的。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
(保罗回想起,当时周围的人对这句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也大笑起来。)
“但他是来向我挑战的!”
“你已经教会了我那神奇的格斗术啊,友索。”
“当然!但你不该……”
“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
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尼。但……”
“我不再是在营地手提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
保罗瞪着她,注意到她不经意的态度中带着一种古怪的狠劲。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说,“我不会让他这类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而且,亲爱的,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明白,挑战者可能首先需要面对我,并且会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就再也不会有多少人来向你挑战了。”
是的,保罗寻思道,这事肯定发生过了,是真实的过去。之后,想要试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
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在运动,一只夜莺在啼叫。
我在做梦,保罗再次打消自己的疑虑,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
但他仍然有一丝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灵,可不可能已经悄悄溜进了阿拉姆·阿尔—米撒: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不复存在,就意味着所有参考物都不复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完全没有方向感,也就没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里。”
他母亲曾说过:“因为对你的看法不同,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成几派。”
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寻思。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母亲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
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穴地还是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她不喜欢这一点。她去各个部落了解情况,派出手下的萨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
她曾给他引述了一段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当宗教与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人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碍都抛到一边。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闭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
保罗想起当时他坐在母亲的房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低头时也是如此。一张鹅蛋脸上新添了几条皱纹,就在嘴角边,但头发还是泛着青铜色,闪着光泽。然而,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套简单实用的宗教。”他说。
“宗教从没有简单的。”她警告道。
保罗看到未来仍旧阴云密布,顿时怒气上冲。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宗教把我们的力量联合在一起,它是我们的制胜法宝。”
“你有意在营造这种气氛,这种声势,”她指责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输这些东西。”
“这都是你教我的。”他说。
那天,他们从早到晚都在争论不休。小雷托的割礼仪式也是在那天举行的。保罗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终不肯接受他与契尼的结合——“年轻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为他生下一个厄崔迪子嗣,杰西卡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这对母子了。
在保罗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杰西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说道:“你认为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
“当然不是。”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时,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为什么厄莉娅与众不同,”他说,“在你改变生命之水时,她还在你肚子里,还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她……”
“你完全不了解!”
保罗突然无法把自己从时间幻象中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只好说:“我不认为你不近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说:“有件事我要和你说,儿子。”
“什么事?”
“我喜欢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
这是真的,保罗对自己说,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不完美图像。
这个疑虑打消了,保罗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现实一点点透过梦境,进入他的意识。兀然间,他明白自己是在一个海瑞格里,一个沙漠宿营区中。契尼把他们的蒸馏帐篷搭在粉沙上,因为粉沙很软,睡在上面会很舒服。这只能说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灵魂;契尼,他的塞哈亚,像沙漠之春一样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儿。
这时,他记起临睡前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
哦,我的魂儿,
今夜还不想进入天堂。
我向夏胡鲁起誓,
当你前往天堂时,
我一定紧紧追随我的爱。
她还唱了情侣们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节奏就像在沙丘上拖着脚走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跟我说说你的眼,
我就跟你说说这心。
跟我说说你的足,
我就跟你说说这手。
跟我说说你的梦,
我就跟你说说这醒。
跟我说说你的愿,
我就跟你说说这需。
当时,他听见另一个帐篷传出巴厘琴的声音,于是想起了哥尼·哈莱克。真是熟悉的琴声,他记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队中见过哥尼的脸,但哥尼要么是没有看见他,要么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认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命丧黄泉的公爵之子其实还活着。
然而,夜幕下弹奏者的演奏风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弹出的独特韵律,让保罗明白了谁是真正的乐手。是跳跃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队的队长,穆阿迪布的护卫队领队。
我们在沙漠里,保罗记起来了,在哈克南巡逻队的势力范围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条造物主,想办法骑到它背上,驾驭住它。只有那样,我才会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毛拉手枪和晶牙匕,只感觉周围一片死寂。
这是黎明前那种特殊的沉寂,这时夜鸟归巢,而白天出没的生物还没有被它们的敌人太阳所惊醒。
“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好让夏胡鲁看见你,知道你无所畏惧,”当时斯第尔格这么说,“所以我们要把时间调整过来,今天晚上休息。”
保罗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馏服松松垮垮的,蒸馏帐篷隐没在一片阴影中。他轻轻地移动,但契尼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在帐篷的黑影中说道:“天还没亮,亲爱的。”
“塞哈亚。”他说,语气中半含笑意。
“你把我称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说,“但今天我是驱策你的刺棒,是监督仪式按规则进行的萨亚迪娜。”
他开始系紧自己的蒸馏服。“你曾给我讲过《求生手册》中的一句话,”他说,“你说:‘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里耕耘去吧。”
“我是你长子的母亲。”她承认道。
保罗看着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着他动了起来,她穿好自己的蒸馏服,准备进入露天沙漠。“你应该尽量休息。”她说。
他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的爱,于是温柔地责备道:“负责监督的萨亚迪娜不会对应试者多说什么,无论告诫还是警告都不应该。”
她溜到他身边,用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你的女人。”
“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给别人。”他说。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说,“我宁可守在你身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系紧蒸馏服的面罩,转身扯开帐篷的密封帘。一股并不十分干燥的空气带着寒意迎面扑来,这种湿度的空气会在黎明时分凝结出少量的露水。随风吹来的还有香料菌的味道。他们早已探测到香料菌丛位于东北方向,这意味着造物主就在附近。
保罗钻出密封帘,站在沙地上,伸了个懒腰。一个珍珠形发光体发出暗淡的绿光,慢慢侵蚀着东方的地平线。下属的帐篷伪装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看到左边有人在动。是卫兵,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
他们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已面对过它。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为时不多的最后宁静留给了他。
今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他对自己说。
他想起在面临哈克南人大屠杀时赢得的那些力量: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接受神奇格斗术训练的老人;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遵照他的策略行动的老战士;还有一些人得胜归来、向他赠予弗雷曼人的最高荣誉。
“你的计谋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轻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却从没做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与众不同”之处,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质疑。
他从来没有骑过造物主。
是的,他曾经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过沙漠旅行的训练,参加过奇袭战,但却从没有孤身远行过。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于别人的才干,离开他们就寸步难行。没有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会容忍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片沙海的另一边约二十响的地方,就是南方广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驾驭造物主,就连南方的家门也不会为他敞开,除非他下令准备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及伤者一样,坐在轿子里旅行。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索,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他看到了奇怪的较量——如果他驾驭了造物主,他的统治将更加坚固;如果他驾驭了灵眼,他就能控制它。但是,在这两者之外,还存在着阴云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个宇宙似乎混杂其中。
整整一晚上,回忆不断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涌动。他发觉,驾驭造物主和驾驭灵眼这两件事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能够驾驭造物主,他的领导地位就将巩固;如果他能够驾驭灵眼,就将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领导权。如果做不到,未来便是乌云密闭的领域,潜伏其中的是席卷整个宇宙的大动荡。
他了解宇宙的方法与众不同,观察到的结果既准确又有误差,这使他饱受折磨。他在预见中看到了未来。然而,当那一刻真正降临的时候,当未来步步进逼、越来越趋近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现实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种种微妙的变化。那个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依然存在,笼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疯狂的圣战。
契尼钻出帐篷,站到他身旁。她抱着双肘,像平时揣摩他心情时那样,歪着头,用眼角瞅着他。
“再跟我说说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这生死考验前放松他的紧张情绪。天慢慢变亮,她看见一些弗雷曼敢死队员已经开始收帐篷了。
“我宁愿你给我讲讲穴地,讲讲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托还成天抱住我母亲不放吗?”
“他还抱着厄莉娅不放,”她说,“他长得很快,会长成一个大个子。”
“南方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你骑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说。
“但我希望先通过你的眼睛看看。”
“那儿寂寞得厉害。”她说。
保罗抚摸着从她前额蒸馏服子里露出来的产子头巾。“为什么不谈营地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没了男人,我们的营地变得非常寂寞,只是个干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干活儿。要制造武器;要去埋预测天气的沙杆;要采集香料当贿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让植物生长,固定沙丘;要织布,编毯子;要给电池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好保证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
“这么说来,营地里就没有令人高兴的事了?”
“孩子们很高兴。我们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种日常事务,好在食物足够。有时,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还可以到北方来,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妹妹厄莉娅,大家还是无法接受她吗?”
契尼在渐明的曙光中转身向着他,目光如炬。
“这件事以后再谈,亲爱的。”
“现在就谈。”
“你应该保存体力,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
他看出他已触到某个敏感的问题,听出她有退缩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会更加烦恼。”他说。
她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有些……误解,因为厄莉娅行事古怪。女人们感到害怕,因为这孩子比婴儿大不了多少,可她说的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娅在你母亲肚子中……就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变得不同,但她们不明白。”
“有麻烦吗?”他一边问,一边心想: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厄莉娅遇到麻烦的幻象了。
契尼望着地平线上的一缕曙光。“有些女人合伙告到了圣母那里,要求她驱除附在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经文说:‘不能容忍一个女巫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母亲怎么说?”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发了。她还说:‘如果厄莉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人的过错,因为她没能预见并阻止这麻烦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释,当日的变化如何影响到了腹中的厄莉娅。但女人们还是很生气,因为她们一直以来都被这件事困扰着。最后,她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厄莉娅会惹出大麻烦,他想。
一股夹杂着细沙的风吹打着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脸,带来阵阵香料菌的香气。“埃尔·塞亚,带来清晨的沙雨。”他说。
他望着远方灰茫茫的沙漠风光,望着那片毫无怜悯之心的死亡之地,望着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一道干涩的闪电划破黑暗,闪过南方的天际。这是个征兆,表明一场风暴正在那里积聚电势。隆隆的滚雷声过了许久才隐约传来。
“装点大地的雷声。”契尼说。
更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忙碌开来。卫兵们纷纷从两边朝他们走来。无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准备工作在平静中顺利展开。
“尽量少发命令,”他父亲曾告诉过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对某件事下达过什么指令,你就不得不总是针对同一类事物下达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种惯例。
队伍里的司水员开始了晨祷。今天的歌声中加进了激励沙虫骑士的语句。
“空空世界不过是个躯壳,”那人吟唱起来,哀痛的声音越过沙丘,飘向远方,“有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鲁的天命啊,必须遵从。”
保罗听着,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的歌词,意识到这段祷词也是死亡颂歌开头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队队员投身战斗前所念的誓词。
过了今天,这里会不会也竖起一座岩石圣殿,以纪念另一个亡魂?保罗暗自思忖,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纷纷在这里驻足,每人都往圣殿加一块石头,凭吊死在这里的穆阿迪布?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决定未来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当前的时空位置辐射出无数通往未来的轨迹。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圣战,交织在未来幻象中的局面就愈加混乱。他的整个未来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正朝一个峡谷急冲而去。那汹涌的节点完全隐没在一片云雾之中。
“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尼说,“我得站到边上去了,亲爱的。现在,我的身份是塞亚迪那,必须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要知道,以后的编年史会真实地记录这次仪式的整个过程。”她抬头看看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等这事过后,我会亲手给你准备早餐。”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斯第尔格越过粉沙地向他走来,脚下扬起小片的沙尘。他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神,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保罗。蒸馏服面罩下隐约露出乌黑发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脸颊上满是皱纹,仿佛由天然岩石风化而成。
他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保罗的军旗:一面绿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这面旗帜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传奇了,保罗半带自豪地想:现在,随便我做什么,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会变成传奇。他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我如何与契尼分开,如何问候斯第尔格——我今天的一举一动全都将记录在册。无论生死,我都将成为传奇。但我决不能死,否则这一切就仅仅是个传奇,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圣战的爆发了。
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身旁的沙地里,双手垂在两侧,蓝中带蓝的眼睛平视前方,专心致志。保罗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样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这种颜色的。
“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斯第尔格庄严地说道。
保罗用契尼教过他的话回应:“谁能否决一个弗雷曼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无论他徒步行走还是骑乘?”
“我是耐布,”斯第尔格说,“发誓决不活着落入敌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脚的一只脚,誓把仇敌消灭。”
沉默降临。
保罗扫了一眼散立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见大家全都站着一动不动,各自祈祷着。这时,他联想到弗雷曼这个民族独特的个性,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杀戮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与悲痛之中,从来没考虑过可以用什么来取代这种生活方式——只除了一个梦,也就是列特·凯恩斯生前灌输给他们的那个梦。
“领导我们穿越沙漠和避开陷阱的主啊,在哪里?”斯第尔格问。
“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应和。
斯第尔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罗,压低声音说道:“嗨,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动作要简单直接,别耍什么花样。我们的族人十二岁就开始骑造物主。虽然你的年纪已经大了六岁,可你毕竟不是生来就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胆的举动。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来造物主,然后骑上去。”
“我会记住的。”保罗说。
“一定要记住。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的教导蒙羞。”
斯第尔格从衣袍内掏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一头尖,另一头装着一个上紧发条的沙槌。“这个沙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很好用,给。”
保罗接过沙槌,触摸着那温暖光滑的塑料表面。
“你的钩子在西萨克利那里,”斯第尔格说,“等你走上那边那个沙丘时,他会把钩子交给你。”他指着右边,“召一条大造物主,友索,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保罗注意到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半带正式,半含朋友的担心。
就在此时,太阳似乎突然跃出了地平线,染上一片银白的蓝色天空表明,即便对厄拉科斯来说,今天也是极其干燥、极其炎热的一天。
“现在正是炎炎一日内最适当的时候,”斯第尔格说,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气了,“去吧,友索。骑上造物主,像领袖一样在沙漠上奔驰。”
保罗向军旗敬了个礼。晨风已经停止,绿黑旗软软地耷拉着。他转身朝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个S形沙脊。绝大多数人早就开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个遮蔽着他们营地的沙丘。
保罗前面只剩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的一个班长。那人静静地站着,只看得见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缝隙里的一双眼睛。
保罗走近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细的、可以像长鞭一样舞动的杆子递过来。杆子大约一点五米长,一端是闪闪发亮的塑钢钩子,另一头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罗按照仪式要求,用左手接过杆子。
“这是我自己用的钩子,”西萨克利声音粗哑地说,“它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他走过西萨克利身边,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队伍像一群昆虫般四散开来,他们的衣袍在风中飘动。如今,他独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平坦的、一动不动的地平线。这是斯第尔格特意替他选定的沙丘,比周围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保罗弯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风面的沙里。迎风面的沙很密实,能让鼓声传得更远。然后,他顿了顿,温习了一下学过的知识,温习着每一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必要步骤。
只要他一拔掉插销,沙槌就会发出召唤的击打声。在沙漠的另一边,巨大的沙虫——造物主——听到鼓声,便会立刻赶来。保罗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样带钩的杆子,他就可以骑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钩子钩开沙虫环状鳞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虫十分敏感的软组织,这怪物由于担心沙子钻进鳞甲里引起擦伤,就不会钻回到沙地下。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虫骑士,保罗对自己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钩子,心想,只需划动钩子,沿着造物主巨大身躯的曲线向下,就可以让它翻滚转身,指挥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的时候,他也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沙虫背,骑过一小会儿。等捉来的沙虫被骑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就必须召唤另一条沙虫了。
保罗知道,一旦他通过了考验,就有资格踏上二十响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复自己的体力。那里是女人和家人为躲避屠杀而隐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养新人、生育后代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一边提醒自己:响应召唤、从沙海中心狂奔而来的造物主是个未知数,这次考验对召唤者本人而言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你必须仔细判断造物主离你有多远。”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够近的地方,这样才能在它经过时骑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会一口吞掉你。”
保罗突然下定决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销,沙槌开始旋转,召唤的鼓声从沙下传了出去,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
他直起身,扫视着地平线,记起斯第尔格所说的话:“仔细判断趋近的沙浪。记住,沙虫很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沙槌。同时还要仔细聆听。一般情况下,看见它之前,你首先会听到它的声音。”
契尼的话也回荡在他的耳边。那是晚上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轻声跟他讲的注意事项。“当你在沙虫前进的路线上站好位置之后,必须纹丝不动。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扫视地平线,凝神聆听,搜寻着别人教授的那些识别沙虫活动的迹象。
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一阵咝咝声,一种沙的低语。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远方曙光下沙虫轨迹的轮廓。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大尺寸的沙虫。它的长度看上去超过半里格,凸起的巨头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断向前移动的大山。
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保罗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将要经过的路线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紧张的一刻上。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导你们。他说:“想获利,就要掌握统治权。”这话不乏真理,但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统治者?”
——穆阿迪布写给兰兹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入杰西卡脑海中:此刻,保罗正在经历骑沙虫的考验。他们竭力向我隐瞒,但这是明摆着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执行什么神秘的差事去了。
杰西卡坐在休息室里,抓紧时间享受晚课间隙的一刻宁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不如躲避大屠杀前她在泰布穴地住过的房间宽敞。不过这个房间的地板上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软的靠垫,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头顶则是发出柔光的黄色球形灯。房间里充溢着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气味,但现在,她已经将它等同于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那种身处异乡的感觉。地毯和壁毯极力隐藏的,就是这种粗糙。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隐约传入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庆贺婴儿出生的庆典仪式,可能是苏比亚吧,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杰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婴儿,一个蓝眼睛的胖娃娃,被带到圣母这里接受赐福。她还知道,她的女儿厄莉娅准在庆典仪式上,一会儿就会向她详细描述仪式的经过。
还不到为离家在外的人举行夜祷的时间,也不是为在波里特林、贝拉·特古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诸星被掳为奴隶而死的人们哀悼的时间,他们不会在那种时刻为婴儿举行庆生礼。
杰西卡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东想西想,其实是让自己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带毒钩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袭(尽管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弗雷曼人用保罗带给他们的新战术消灭了大量哈克南扑翼机和巡逻队),还有沙漠本身的危险——造物主、干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随着这个念头,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这想法其实早已有了:与谷地人相比,他们在穴地山洞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们在广阔的沙漠中长途跋涉时所遭受的苦难,却比那些哈克南奴隶多得多。
一只肤色很深的手从她旁边的门帘后伸出,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阵阵香料咖啡的芳香。
庆生礼的礼物,杰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会心一笑。在我们这个宇宙里,她暗自问道,还有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饮料,还敢毫不畏惧地大口喝下它?当然,现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药对我造成伤害之前就改变它的毒性,但那个送咖啡的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她喝干咖啡,感受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饮料中蕴藏的能量和兴奋作用!
她又想,还有哪个社会,人们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隐私,关心她的生活,以至于来送礼的人仅把礼物放下,却不进来打搅她。送礼之人对她含着尊重和爱——当然,还带有一丝惧意。
而另一个念头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了。她知道,这绝不是心灵感应。这是“道”,指整个弗雷曼穴地社区凝成一体的趋势。通过平时共享的香料食品,他们一起中了这种奇妙的香料毒,而一体化就是大自然给他们的补偿。当然,这群人永远也不可能获得香料带给她的那种顿悟;他们没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思维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无法接受的知识。但有的时候,这群人依然可以像单独一个有机体那样感受外物,作出反应。
他们也从没想过这种巧合的缘由。
保罗通过沙漠中的考验了吗?杰西卡思忖,他有这个能力,但意外可以击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只能干等着,最后精疲力竭。
在他们的一生中,有各种各样的等待。
我们到这儿已经两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来的执政官是恶魔统治者——野兽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从他手里夺回来,就算只是刚能看到希望,也至少还需要再等上四年。
“圣母?”
门帘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哈拉,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
“进来吧,哈拉。”
门帘分开,哈拉像是从中间滑了进来。她穿着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红黄色的袍子,两只手臂暴露在外,几乎一直露到肩头。她的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起,像昆虫翅膀一样顶在头上,平滑油亮。她紧紧皱起眉头,五官凸出,一副泼辣好胜的样子。
跟在哈拉后面进来的是厄莉娅,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儿,杰西卡又被这个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罗像极了——他们都有同样严肃、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头发、坚毅的唇线。但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觉得厄莉娅令人不安的地方。这孩子不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却具有远远超出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和丰富学识。大人们震惊地发现,当他们开有关两性之间的玩笑时,尽管那些话很隐晦,她却能听懂,也会跟着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发觉自己竟被她口齿不清的话音所吸引。他们听着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声带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觉她的话里暗带狡黠,而那种狡猾完全不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可能拥有的。
哈拉恼怒地大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皱眉看着厄莉娅。
“厄莉娅。”杰西卡朝女儿打了个手势。
孩子径直走到母亲身旁的靠垫旁坐下,抓紧母亲的手。肉体的接触联通了两人的意识,甚至早在厄莉娅出生之前,两人就一直是这样。这并不是什么共有的思想(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当杰西卡那次改变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时,两人的接触爆发出了共同的思想),这种互通的意识更是某个更宏观的体验,是对另一个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种尖锐而痛苦的东西,一种可以使她们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经共鸣。
哈拉是儿子家中的一员,杰西卡按照符合对方身份的正式礼节问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过得可好?”
哈拉以同样的传统礼节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声音单调而机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气。
杰西卡察觉到厄莉娅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玛在生我的气呢。”厄莉娅用她口齿不清的声音说。
杰西卡留意到厄莉娅称呼哈拉的词——甘尼玛。在弗雷曼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其引申义是指某样不再用于其最初目的的东西。比如说,一个用做窗帘坠物的矛头。
哈拉满面愁容地看着厄莉娅。“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这回又干什么了,厄莉娅?”杰西卡问。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还闯进……”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苏比亚生孩子。”厄莉娅说,“是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可真大!当他哭够了之后……”
“她走出来,摸了摸他,”哈拉说,“然后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弗雷曼孩子出生时,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须哭个够。因为以后他绝对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已经哭够了,”厄莉娅说,“我只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仅此而已。当他感觉到我时,他就不想再哭了。”
“这只会在大伙儿中间引起更多的闲言碎语。”哈拉说。
“苏比亚的孩子还好吗?”杰西卡问。她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困扰着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像任何母亲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说,“她们知道厄莉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介意她抚摸他。他立即安定下来,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耸了耸肩。
“只是我女儿的怪异之处,是吗?”杰西卡问,“因为她说起话来那种语气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也因为她说了许多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属于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哈拉问。
“但他确实像啊!”厄莉娅说,“苏比亚的孩子看起来就像米莎在离开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儿子。”
“厄莉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过你。”
“但是,母亲,我看见过,是真的,而且……”
杰西卡摇摇头,看见哈拉脸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么啊?杰西卡问自己,她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看样子,我体内那些圣母们把时间长廊里一切旧事全都显示给她了。
“不仅她说的那些话,”哈拉说,“还有她的行为,她的坐姿和凝视岩石的方式。她能只动鼻子旁边的一块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块肌肉,或是……”
“那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方式,”杰西卡说,“你知道的,哈拉。你不会否认我女儿遗传了我的基因吧?”
“圣母,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面的人在说闲话,他们对此谈论不休。我觉得危险。她们说您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儿一起玩耍,因为她……”
“她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杰西卡说,“但她绝不是魔鬼,只是……”
“她当然不是了!”
杰西卡对哈拉激烈的言辞感到惊讶,她低头看了看厄莉娅。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浑身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儿子家中的一员,我尊重这一点。”杰西卡说(厄莉娅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动起来),“你尽可畅所欲言,和我讲讲,究竟什么事让你那么烦恼。”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儿子家中的一员了。”哈拉说,“我是为我儿子才等了这么久的,为了让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受到特殊训练。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没跟您儿子同过床。”
厄莉娅又在她身旁扭动起来,半眠半醒的样子,身上暖意洋洋。
“尽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暗暗补充了一句,说出心里的念头:伴侣……而非妻子。随后,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尼的伴侣关系已经成为一种永久性的关系了——婚姻。
我爱契尼,杰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爱情必须为了皇室的需要而让路。皇室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别的理由。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您儿子所作的安排?”哈拉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质问。
“您打算让各部落团结在他周围。”哈拉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到他有危险……而厄莉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厄莉娅愈发往母亲身上凑,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哈拉。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哈拉说,“观察你们接触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娅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骨肉。过去,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我们开始打游击,然后又跑到这儿来。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感觉到了她身边的厄莉娅变得愈加不安起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出过这么怪的婴儿?这么小就懂得严格的用水纪律?还有哪个婴儿能像她那样,对保姆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我爱你’?”
哈拉看着厄莉娅。“您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了这种冒犯?因为我知道那些话里没有恶意。”
厄莉娅抬头看着她的母亲。
“是的,我有预知能力,圣母,”哈拉说,“我也可能成为萨亚迪娜,我已经见到了我曾经预见过的东西。”
“哈拉……”杰西卡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惊奇,因为哈拉说的实际上是真的。
厄莉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肩膀。杰西卡感到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感到了女儿混杂了决断和悲哀的情绪。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厄莉娅说,“我们现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在那次庆祝播种的仪式上,”哈拉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当时厄莉娅还在您肚子里没出生呢。”
我们需要哈拉?杰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族人中间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让她们了解我?”厄莉娅说。
“你要她做些什么?”杰西卡问。
“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厄莉娅说。
“我将告诉她们真相。”哈拉说。她的脸似乎突然苍老下来,满脸悲伤,橄榄色的皮肤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皱纹,反倒使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显得特别有魅力。“我会告诉她们,厄莉娅只不过是装成是个小女孩,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厄莉娅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到女儿的悲哀如波浪般传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厄莉娅低声道。成年人的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责道,“谁敢说你是怪胎?”
杰西卡再一次对哈拉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大为吃惊。随即,她看出厄莉娅的判断是对的——她们确实需要哈拉。部落里的人会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话,理解她的感情。很明显,她爱厄莉娅,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是谁说的?”哈拉再次问道。
“没人说过。”
厄莉娅拉起母亲的长袍,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弄湿揉皱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别说。”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现在,”哈拉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其他人了。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厄莉娅吞了口口水,抬头望着母亲。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厄莉娅说,“就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只不过,我记不得怎么会睡过去的。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吓坏了。”
听到女儿稍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杰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里举行仪式的那一天。
“我吓坏了,”厄莉娅说,“想要逃,但无处可逃。过后我看见一点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火花的情绪……它抚慰我,让我安下心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揉着眼睛,对厄莉娅微笑着,抚慰着她。但这个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疯狂,炯炯有神,仿佛这双眼睛也在努力倾听厄莉娅的叙述。
杰西卡心想:我们真的能明白这种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眼前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过的训练,以及她的人生经历,全都与我们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之后,”厄莉娅继续说,“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火花,跟我们融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另外那个火花是老圣母。她把……许多人的毕生经历传给我母亲……一切……我跟她们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结束之后,我就是她们,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儿有那么多人。”
“这很残酷,”杰西卡说,“没人应该这样获得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所发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厄莉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隐藏我的意识……关闭它……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喃喃道,“当我们把圣水交给你母亲,让她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里。”
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哈拉坐在靠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顶,向后一靠,盯着厄莉娅看了看,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西卡脸上。
“你不怀疑?”杰西卡问。
“嘘……”厄莉娅说。
一道门帘把他们与穴地过道隔开,很有节奏感的圣歌远远传来,穿过门帘。歌声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他们低沉的歌声穿入内室,然后渐渐远去。
当歌声减弱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杰西卡开始了仪式,声音中充满悲戚:“斋月啊,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哈拉说,“喷泉飞沫四溅,水汽让空气潮润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树,金灿灿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篮子里装着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的花园里,在我们的畜栏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个大地上的和平。”
“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直到侵略者来到。”厄莉娅说。
“在朋友们的哭喊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感到过去的记忆不断涌出。那是与其他圣母共享的过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持利刃向我们扑来,刀上淌着我们男人的血。”杰西卡说。
和穴地所有房间里一样,沉默笼罩着她们三人。她们在沉默中回忆,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片刻之后,哈拉宣布仪式结束,严厉刺耳的口气是杰西卡以前从没听到过的。
“永不饶恕,永不遗忘。”哈拉说。
说完之后,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许多袍裙沙沙作响的声音。杰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妻子之一。
“什么事,萨萨?”
“出事了,圣母。”
杰西卡心头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的安危来。“保罗他……”她喘息着说。
萨萨分开门帘,走进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瞥见外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她抬起头来看着萨萨。这是个矮小的、皮肤黝黑的女子,穿着一件绘着红色图案的黑袍,蓝眼睛紧紧盯着杰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张开来,露出因鼻塞长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么事了?”杰西卡问。
“沙漠里传来了消息,”萨萨说,“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验,他要面对造物主。年轻人都说他不会失败。夜幕降临之前,他就会成为沙虫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在拉帮结伙,要搞一场奇袭。他们会冲到北方,与友索会合。他们说,到时他们会大声欢呼,还说要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要他夺取部落的领导权。”
集水、固沙、植草,缓慢而稳妥地改造这个世界——但这些已经不够了。杰西卡想,小规模奇袭,持续的进攻——自从我和保罗训练好他们之后,这些也不够了。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渴望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们都明白,需要小心谨慎地等待时机,杰西卡想,但关键在于伴随着等待的挫折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为,如果等待的时间太长,我们就会丢失当初等待的初衷。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萨萨说。
她垂下了眼帘。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道。她心里想:我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的,斯第尔格也是。
萨萨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连我弟弟夏布也这么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刻终于来了,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处理这件事,圣母不能卷入争夺领导权的纷争。
厄莉娅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说道:“我将和萨萨一起去,听听那些年轻人怎么说的,或许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杰西卡和萨萨对视了一眼,嘴里却对厄莉娅说道:“那就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并不希望这事发生,圣母。”萨萨说。
“对,我们不希望,”杰西卡赞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愿意和她们一起去吗?”
哈拉听出了这句话中没说出口的顾虑,便直接回答道:“萨萨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厄莉娅的,她知道我俩很快就会成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们已经谈过了,萨萨和我。”哈拉抬头看看萨萨,又转回头来对杰西卡说,“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萨萨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厄莉娅,说道:“我们必须赶紧了,年轻人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们急匆匆地钻过门帘,小个子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带路的却是那个孩子。
“如果保罗—穆阿迪布杀了斯第尔格,对部落不是什么好事,”哈拉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任者的老办法,但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了,对你来说也是。”杰西卡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这种决斗的结果有所怀疑吧,”哈拉说,“只会是友索胜出。”
“我正是这个意思。”杰西卡说。
“您以为我的个人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哈拉摇了摇头,水环在她脖子上叮当作响,“您大错特错了。或许您还以为我懊悔没被友索选中,以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作出了选择。”杰西卡说。
“我可怜契尼。”哈拉说。
杰西卡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怎样看待契尼,”哈拉说,“您认为她不是你儿子的妻子。”
杰西卡重新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坐在靠垫上。她耸耸肩。“也许吧。”
“也许您是对的,”哈拉说,“但如果您真这样想,或许您还找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让他得到所有最好的东西。”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头一紧,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亲,”她说,“她完全可以……”
“您这儿的地毯太脏了。”哈拉说。她避开杰西卡的目光,环顾四周,“您这儿总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真该多多打扫才对。”
正统宗教无法摆脱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在一个正统社会中,宗教与政治的斗争势必渗透到训练、教育及律法等各个方面。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导人将面对如何解决这一内部斗争的大难题:或屈从于完全的机会主义,依附于占上风的一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或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以维护传统的道德规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问题》
保罗在庞大造物主前进路线旁的沙地上等着。我绝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须平心静气,他提醒自己,我必须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现在,那东西离保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穿行时发出的咝咝声充斥在晨风里。他那山洞般的圆形巨口敞开着,露出嘴里的巨牙,像某种硕大无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从它口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保罗的蒸馏服贴身而舒适,只隐约感觉得到鼻塞和面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斯第尔格教他的动作要领,满心感受到的只有沙漠中痛苦难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
“在豆粒状沙地上,你应该躲在离造物主多远的范围外?”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的回答准确无误:“造物主的直径每增加一米,安全距离就应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背上。”
“你已经骑过为播种和制造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型造物主。”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将会召唤一条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长。对它,你必须保有适当的敬意。”
现在,沙槌重重的打击声与造物主前行的咝咝声混在了一起。保罗大口吸着气,即使隔着过滤器,他也能嗅出沙地里香料矿的刺鼻气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长,渐渐逼近,几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耸立的前节部位猛扑过来,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扫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头!他想,来,听从我的召唤了吧?来吧,快来吧!
沙浪把他顶了起来,地表的沙尘从他周围横扫过去。他竭力稳住身形。只看到一堵弯曲的沙墙如乌云压顶般从他面前掠过,分节的躯干像悬崖一样高高矗立,一节一节的环形界线清楚地勾勒出每一节躯干。
保罗举起矛钩,顺着钩尖往上看,然后把矛钩斜着向造物主的躯干搭去。他感到钩子勾住了什么,拉住他往前直冲。他向上一跃,双脚牢牢蹬住那堵墙,斜吊在已经固定住的矛钩上。这是真正的考验时刻:如果他的矛钩已经准确地钩住造物主躯干上环节的边缘,成功地扯开环节,它就不会侧滚下来压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从沙槌上滑过去,沙槌静了下来。慢慢地,它的躯干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将那两根刺进鳞甲里的钩刺极力抬高,让环形鳞甲下的柔软肌肉尽量远离充满威胁的沙砾。
保罗发现自己已经高高骑在了沙虫背上。他感到极度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视疆域的帝王。他突然冲动起来,想在这沙虫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让它转个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这生物的主人。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他突然明白当初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别去学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些魔头身上起舞,耍弄它们,在它们的背上倒立,取掉双钩,然后在沙虫把他们甩下去之前重新把双钩插回沙虫身上。
保罗把一个矛钩留在原处,取下另一个,把它重新勾进沙虫躯干侧下方的环甲边缘。第二个矛钩牢牢钩住后,他取下第一个矛钩,再勾进侧下方的另一处环甲边缘,就这样他一点一点往下移。造物主翻滚着,一边滚,一边掉过头来,直奔等在远处细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后在保罗手下绕着那片细沙地兜圈子。
保罗看着他们走来,拿着钩子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环节边缘,直到全部爬上了顶部。他们呈人字形排在他后面,用钩子稳住身体。
斯第尔格沿着队列往前挪动,检查着保罗钩子的位置,抬头瞥见保罗的笑脸。
“你成功了,啊?”斯第尔格问,他提高嗓门,压过沙虫前行的咝咝声,“你就是这么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这活儿干得太烂了。我们有些十二岁的小家伙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个地方,左边就是一片鼓沙区,要是沙虫往那边转,你根本别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从保罗脸上消失了。“我看见那片鼓沙区了。”
“那为什么不发信号?为什么不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帮你占据后备位置以防万一?就算是在考验中,这也是允许的。”
保罗咽了口口水,把脸转向行进中迎面吹来的风。
“你觉得我现在跟你讲这些话很没意思,”斯第尔格说,“但这是我的职责。我要考虑你对整个队伍的价值。如果你失足进入鼓沙区,造物主就会扭头朝你奔过去。”
“情况紧急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个帮手。万一你失手了,也会有人制服那条造物主,”斯第尔格说,“记住,我们要并肩战斗,这样才能确保胜利。并肩战斗,记住了吗?”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并肩战斗。”保罗同意。
“现在,”斯第尔格说,声音尖利刺耳,“让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驾驭造物主。我们这是在沙虫的哪一面?”
保罗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沙虫,仔细观察着他体表的环状鳞甲,注意记下鳞甲的特征和大小,发觉右边的鳞甲大一些,左边的小些。他知道,每条沙虫游走起来都有自己的特点,其中一面会经常朝上。当它长大时,哪一面朝上就几乎固定不变了。相比之下,沙虫底部的鳞甲会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过鳞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边是它的顶部。
保罗移动双钩,向左侧挪去。他示意那一侧的人跟他一起动作,沿着沙虫的躯干用矛钩往下勾开沙虫一侧环节上的鳞甲,使沙虫直着身子滚动。在它转过身子之后,他又示意两个舵手走出队列,到最前面的位置上。
“阿克,嗨——哟!”他喊起了传统的号子。这时,左边的舵手勾开那面一个环节处的鳞甲。
造物主为了保护它被勾开的环节,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圈,把身子扭过来。一会儿工夫,它已经完全掉过头来,朝南转向它来时的方向。这时,保罗高呼道:“盖拉特!”
舵手松开钩子,沙虫笔直地向前疾驰而去。
斯第尔格说:“很好,保罗·穆阿迪布!勤加练习,你总还是可以成为沙虫骑士的。”
保罗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我不是第一个爬上来的?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整个队伍开始有节奏地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呼声直插云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虫背脊的尾部远远传来刺棒敲击尾环的声音。沙虫开始加快速度。他们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沿途与沙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越来越响。
保罗回头望着身后的队伍,在他们中间发现了契尼的脸。他一面望着她,一面对斯第尔格说:“那我现在是沙虫骑士了,斯第尔?”
“哈哟!你是沙虫骑士了。”
“那么,我可以选择我们的目的地了?”
“是这个规矩。”
“我是今天诞生在哈班亚沙海这儿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开始,之前我只是个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尔格说,重新系紧被风掀开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条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没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尔格——走上二十响的路。我要亲眼看看我们创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和家人,他想,现在,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在我头脑中已成过去的将来。骚乱开始了,要是我无法妥善解决,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斯第尔格用一种坚定沉着的眼光打量着他。保罗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见她脸上呈现出对他的关心,也注意到他的话对人群造成的兴奋之情。
“大伙儿渴望与你一起去袭击哈克南人的洼地巢穴,”斯第尔格说,“那地方只有一响的距离。”
“弗雷曼敢死队员曾和我一起出击,”保罗说,“他们将会再次和我并肩作战,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没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尔格默默打量着保罗。保罗意识到,此刻的这一幕勾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回忆,让他回想起当年列特·凯恩斯死后,他如何成为泰布穴地的首领,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领联合会的领导权。
他已获悉有关弗雷曼年轻人闹事的报告,保罗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领吗?”斯第尔格问。
队伍中的年轻人两眼冒光。他们骑在造物主身上,兴奋得扭动身体,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从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尔格,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罗,这是她的男人。
“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保罗说。
他想:我不能退缩,我必须控制住这些人。
“今天,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语气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这个权力?”
我们需要时间放松,需要时间冷静,保罗想。
“我们去南方。”
“即使我说,我们必须赶在今天结束前回北方?”
“我们去南方。”保罗重复道。
斯第尔格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浑身散发出一贯的威严气势。“我们将召集部落首领会议,”他说,“我会发出通知的。”
他以为我将向他挑战,保罗想,他知道自己没法与我为敌。
保罗面向南方,任由大风吹打自己裸露的脸颊,他思索着所有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以便做出决定。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
但保罗知道,他不能因为心存顾忌,偏离自己的路线。在他预见到的未来的时间风暴中,他必须牢牢守住中间的那条道。未来的某个瞬间,将出现可以平息动荡的关键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须守在可以一击必杀的至关重要的一点上。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向他挑战,保罗想,只要还有办法阻止这场圣战……
“我们将在哈班亚山脊下的鸟巢洞中宿营,在那儿吃晚饭、祈祷。”斯第尔格说。造物主边走边晃,他用一只矛钩稳住自己的身体,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罗观察着那道悬崖,层层叠叠的岩石像波浪一样漫过悬崖,延伸向远方。没有半点能让刚硬的地平线显得柔和些的绿意或花朵。悬崖后面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径,就算他们驱使造物主全速前进,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响。
这条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逻范围以外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梦境已经把那片土地展示给他了。在他们行进中的某一天,遥远地平线上的颜色会有一点点轻微的变化——变化如此之小,以至于他会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满怀希望而幻想出来的。那儿就是他们的新营地。
“我的决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吗?”斯第尔格问。他的话里只带了极其轻微的一丝讥讽,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连鸟鸣的每一个音调、碧水鸟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听出了斯第尔格的讥讽语气,纷纷把目光转向保罗,看他怎么回应。
“在我们献身敢死队时,斯第尔格听过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罗说,“我的敢死队员们都知道我满怀敬意地发了誓,难道斯第尔格对此有所怀疑吗?”
保罗的话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听了这些话,斯第尔格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友索,我同一个穴地的伙伴,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他。”斯第尔格说,“但你是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这些人我甚至不认识。”
保罗扭头望着耸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亚山脊。他们脚下的造物主仍然强健而温驯,还能载他们走很长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在他们所经历过的骑沙旅程中,走得最远的也无法跟它媲美,恐怕连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这一点。除了讲给孩子们听的古老传说以外,没有哪只沙虫的年纪能与这位沙漠老爷爷相比。保罗意识到,它将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罗看了看那只手,然后顺着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脸——斯第尔格露在面罩和蒸馏服兜帽之间那双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领导泰布穴地的那个人,”斯第尔格说,“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共患难。我救过他好几次……他也救过我好几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尔格。”保罗说。
“没人怀疑,”斯第尔格说。他移开手,耸了耸肩,“但这是惯例。”
保罗知道,斯第尔格过于注重弗雷曼人的惯例,无法考虑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这里,要想取得部落的领导权,继任者必须杀死前任首领。如果前任首领出于意外死于沙漠,继任者就必
须杀死部落中最强壮的人。斯第尔格就是这样挺身而出成为耐布的。
“我们该让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罗说。
“是的,”斯第尔格表示赞同,“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到山洞那里。”
“我们骑得够远了,它会钻进沙里,生上一两天的闷气。”保罗说。
“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由你来决定,我们什么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东方的天空。
保罗转过身,在香料作用下变异的蓝眼睛使他眼里的天空有些发暗,碧蓝如洗的天空映射着远方有节奏的闪光,显得十分清晰。
扑翼飞机!
“一架小型扑翼机。”斯第尔格说。
“可能是架侦察机,”保罗说,“你认为它发现我们了吗?”
“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来,我们只不过是地表的一条沙虫。”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打了个手势,“下去,在沙地上散开。”
一行人开始从沙虫侧面往下滑,一个接一个跳下去。躲在他们的斗篷下,与沙漠融为一体。保罗特意记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会儿,沙虫背上只剩他和斯第尔格。
“第一个上来,最后一个下去。”保罗说。
斯第尔格点点头,用矛钩稳住身形,从侧面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罗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离开小队的分散区,这才取下矛钩。沙虫此刻还没有精疲力竭,所以现在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
从刺棒和矛钩中解脱出来,那条巨大的沙虫开始往沙里钻。
保罗轻盈地沿着它那宽阔的背脊往后跑;仔细算准时机往下跳。一着地就跑,按平时学到的那样竭尽全力跃向沙丘的滑沙面,裹着衣袍,把自己藏在纷纷落下的沙瀑下面。
现在,就是等待……
保罗轻轻翻过身,从衣袍缝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线天空。他想象着身后一路藏起来的其他人,他们一定也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还没看到扑翼机,他就先听到了机翼扑打的声音。扑翼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轻轻轰鸣,掠过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后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朝山崖那边飞去。
保罗注意到,这是一架没有标志的飞机。
飞机在哈班亚山脊后面消失了。
沙漠上传来一声鸟叫,又一声。
保罗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顶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从山脊那边一路行来,排成蜿蜒的一条线。保罗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契尼和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朝沙脊发出信号。
他们聚拢过来,开始在沙面上行走,小心地以节奏散乱的步伐滑过沙面,以免引来造物主。斯第尔格主动靠过来,和保罗并排走在被风压实的沙丘顶端。
“那是走私徒的飞机。”斯第尔格说。
“看上去像,”保罗说,“但对走私徒来说,这里已经过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们跟哈克南巡逻队之间也有麻烦。”斯第尔格说。
“如果他们能深入沙漠腹地这么远,就有可能去得更远。”保罗说。
“没错。”
“如果他们冒险深入南部地区,就有可能看到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样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贩卖情报。”
“你不觉得,他们是在寻找香料?”斯第尔格问。
“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一支空中小队和一台香料机车在某个地方等着。”保罗说,“我们有香料,就让我们在沙地上设个诱饵,抓几个走私徒。该给他们一次教训了,好让他们明白这是我们的土地。再说,我们的人也需要练习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说话了,”斯第尔格说,“友索在为弗雷曼人着想。”
但在那个可怕的目的面前,友索也不得不屈从,作出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保罗想。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当法律和职责在宗教的作用下结为一体时,你永远无法拥有完全的自我意识。你总是集体的一员,而非独立的个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宇宙中的九十九个奇迹》
走私徒的香料机车和它的运输机来到一座沙丘斜坡上,旁边围着数架嗡嗡轰鸣的扑翼飞机,就如同一群蜜蜂围着它们的蜂王。在机群正前方,一条低矮的山脊从沙漠中拔地升起,仿佛一座屏蔽场城墙,干燥的山脊两侧被新近刮起的暴风扫得干干净净。
在机车的控制室里,哥尼·哈莱克倾身向前,调整着双筒望远镜的焦距,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山脊另一边有一片黑色区域,可能是香料富矿。他向一架在空中盘旋的扑翼飞机发出信号,令它前往那里进行侦察。
扑翼飞机扇动着翅膀,表示收到信号。它飞出机群,迅速扑向那片黑色沙面,继而盘旋在那片区域的上空,垂下探测器,一直放到贴近地面的高度。
它几乎立即作出反应,折起翼尖,机头向下,开始在空中盘旋,告诉等在岩脊这边的香料机车,表示它找到了香料。
哥尼收起双筒望远镜,知道其他人也看到信号了。他喜欢这块香料田,因为山脊为工厂提供了良好的隐蔽和保护。这里是沙漠腹地,不大可能遇伏……然而……哥尼还是发信号派出一个机组飞到山脊上空,好好侦察了一番,同时命令后备机组在这片区域附近散开,占据有利位置——不能到太高的地方去,不然会在远处就被哈克南人的探测器发现。
话虽如此,哥尼怀疑哈克南人的巡逻队根本不会深入到南方这么远的地方。这儿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盘。
哥尼检查了自己的武器,他知道屏蔽场在这儿派不上用场,于是忍不住骂了几句怨天怨地的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使用任何会招来沙虫的设备。他揉搓着下颌上的墨藤疤痕,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他觉得,最安全的做法是派出地面部队,沿山脊到达香料生长地。步行探查仍然是最可靠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克南人相互残杀之时,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在这儿,使他不安的是弗雷曼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们并不介意你花钱买走他们的所有香料;但如果你涉足被他们视为禁区的地方,他们就会变成嗜杀好战的恶魔。近来他们都像魔鬼一般狡猾。
这些土著在战斗中很狡猾,又熟悉地形,这使哥尼非常苦恼。他们是哥尼遇到过的最老练的战士。要知道,哥尼本人可是由宇宙中最好的斗士训练出来的。他久经沙场,只有极少数顶尖的战士才能从那些极其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哥尼再次观察周围的地形,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感到不安。也许是他们看见的那条沙虫……但那是在山脊的另一边。
一个脑袋突然从甲板上冒了出来,就在哥尼身旁。这是香料机车的机车长,一个独眼龙老海盗,长着满脸胡须,因长期食用香料食品而长了一双蓝眼睛,还有满口雪白的牙齿。
“看样子像一片香料富矿,长官。”机车长说,“要我把香料机车开过去吗?”
“飞到那片山脊上,”哥尼命令道,“让我先指挥我的人登陆。你们可以从那儿把香料机车拉到矿区去。我们要看看那块岩石附近的情况。”
“遵命。”
“万一出了什么事,”哥尼说,“先救机车,我们可以乘扑翼飞机离开。”
机车长向他敬了个礼。“遵命,长官。”他从舱口钻出,退回下面去了。
哥尼再一次扫视地平线。他不得不考虑到弗雷曼人在此出没的可能,因为他正带人侵入他们的领地。弗雷曼人既顽强又难以捉摸,让他忧心忡忡。这次行动有许多方面使他不安,但酬金也非常丰厚。同时,他不能让扑翼机升到高空侦察,还必须保持无线电静默,这一切都让他愈发不安。
运输机载着香料机车掉了个头,开始下降。它轻轻地向山脚下干燥的沙滩滑下去,起落架平稳地落在沙面上。
哥尼打开顶盖,解开安全带,机车刚一停稳,他便爬了出去,顺手把舱盖“砰”地关上。他翻过护栏,直接跳到紧急救生网外面的沙地上。他的五个卫兵则从前舱的紧急出口冲出,站在他旁边。另有人依照程序松开连接机车和运输机的机械手,两者刚一分离,运输机便离开地面,上升至低空盘旋起来。
巨大的香料机车刚一着陆,便歪着身子离开岩脊,摇摇摆摆地朝沙漠中那片黑色的香料田挪去。
一艘扑翼飞机突然俯冲下来,滑了几米,停在附近。然后,其他扑翼机开始一架接一架着陆,吐出哥尼的手下之后,又再升到空中,悬浮在那里。
哥尼穿着蒸馏服稍事运动,舒展筋骨。他把面罩从脸上取下,这样一来,等一会儿发布命令时,声音就会显得更有力些。为达到效果,即使损失些水分也是必要的。他开始往岩石上爬,一边察看着地形。脚下的沙砾有鹅卵石和豆粒般大,还有阵阵的香料气息。
一个设立应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也许应该在这儿埋藏一些供给品。
他回头瞥了一眼,见手下在他身后散开。多么出色的战士!就连那些他还没来得及测试的新人都出色不已。太出色了!用不着每次都去跟他们说该怎么做,任何人身上都见不到屏蔽场发出的闪光。这群人里没有懦夫,没人把屏蔽场带进沙漠,因为沙虫会感应到屏蔽场,跑来抢走他们找到的香料。
哥尼站在岩石中一处略有些坡度的高地上,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约半公里外的那片香料田,香料机车刚刚抵达其边缘地带。他抬头看了看护航机队,注意到它们的高度——不算太高。他自顾自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山脊上爬。
就在这时,山脊上炸开了!
十二条怒吼的火龙直奔盘旋着的扑翼飞机和运输机。香料机车那边也传来一阵爆炸声,哥尼周围的岩石上突然间满是头戴兜帽的战士。
哥尼都来不及细想,仅仅是脑中一念而过:圣母在上!火箭!他们竟敢使用火箭!
随即,他与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对峙起来,那人把身子压得很低,手持晶牙匕准备出击。另外还有两人站在高处的岩石上,一左一右等在那里。哥尼面前的这个战士包着头,只能看见他的兜帽和沙色面罩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然而,那人蓄势待发的姿势无疑是个警讯,提醒他此人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而那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表明,对手是住在沙漠腹地的弗雷曼人。
哥尼伸手拔刀,一双眼睛则死死盯住那人手里的晶牙匕。既然他们敢用火箭,他们就很可能还有其他投射式武器。这种时候尤其要小心。他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出,他的护航机队至少已经有一部分被击落。同时还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吼叫,说明还有几个人正在拼死战斗。
那弗雷曼战士看着哥尼拔出了刀,接着收回目光,看着哥尼的眼睛。
“把刀收回去,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哥尼犹豫着,即便透过蒸馏服的过滤器,那声音听起来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你没必要拿刀对着我。”那人说着,站起身,将晶牙匕插入袍下的刀鞘中,“告诉你的人,停止无谓的抵抗。”
那人把头罩抛到脑后,把过滤器拉到一边。
哥尼看到了那人的脸,一下子惊呆了。一开始他以为见到了雷托·厄崔迪公爵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过来。
“保罗,”他低声说着,接着放声叫道,“你真的是保罗吗?”
“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保罗问。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喘着粗气,向前迈了半步。
“告诉你的人快投降!”保罗命令道,他朝山脊的下方挥了挥手。
哥尼转过身,极不情愿地把眼睛从保罗身上挪开。他只看到只有少数几处仍在战斗;似乎漫山遍野都是戴兜帽的沙漠人;香料机车静静地躺着,机车顶上站着弗雷曼人;空中也不见了扑翼机的踪影。
“别打了!”哥尼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合拢双手围成喇叭模样,“我是哥尼·哈莱克!听我命令,别打了!”
慢慢地,打斗的人小心翼翼地分开,一双双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这些人是朋友。”哥尼放声说道。
“好个朋友!”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中有一半人被杀了。”
“这是个误会,”哥尼说,“别再错上加错。”
他转回身面向保罗,盯着这个年轻人蓝中透蓝的弗雷曼眼睛。
保罗的嘴角露出微笑,但表情却有一种冷酷的感觉,哥尼不由想起了老公爵,保罗的祖父。他随即注意到保罗强健粗壮的筋骨,厄崔迪家以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身材。保罗的皮肤变得像皮革一样粗糙,目光却很锐利,仿佛只用眼睛随便一瞥,就可以掂量出任何东西的分量。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又说了一遍。
“让他们这样想是最好的保护措施。”保罗说。
哥尼意识到,自己被抛在一旁,无依无靠,只能相信年轻的公爵……他的朋友……已经死了,到头来,就只得到了这一句歉意。于是,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他曾经非常了解的男孩,这个他用训练斗士的方法教出来的男孩的身上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属于过去的东西留下来。
保罗向前走了一步,离哥尼更近了,发觉了他眼中的悲痛。“哥尼……”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拍着彼此的背部,感受着对方可靠的坚实臂膀。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哥尼不住地说着。
而保罗则叫着:“哥尼,老伙计!哥尼,老伙计!”
过了一会儿,他们各自退开一步,互相打量起来。哥尼深深吸了口气。“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弗雷曼人在战术上变得如此聪明的家伙。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不断使出只有我本人才能设计出来的战术。要是我早知道……”他摇了摇头,“要是你给我捎个信儿就好了,小子。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我会不顾一切地跑来追随你,而且……”
保罗的眼神使他停了下来……一种严厉的、权衡轻重的眼神。
哥尼叹了口气。“当然,肯定有人会想哥尼·哈莱克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跑到弗雷曼人那里去,有些人不仅会提问题,还会进一步到处搜寻答案。”
保罗点点头,瞧着他们周围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队员脸上纷纷露出好奇的神情。他把目光从敢死队员的脸上移回到哥尼身上,发觉从前的这位剑术大师满脸挂着欢喜。保罗把这看成一个好兆头,表明自己踏上了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道。
有哥尼在我身边……
保罗的目光越过弗雷曼敢死队员,沿着山脊朝下看了一眼,打量着与哈莱克一同前来的走私徒们。
“你的人站在哪一边,哥尼?”他问。
“他们都是走私徒,”哥尼说,“哪边有利可图,他们就站在哪一边。”
“在我们的冒险生涯里,没多少利益可图。”保罗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哥尼正晃动右手的手指,发出几不可察的暗号。这是他们过去的手语暗号,告诉他走私徒里有不可信任的人,必须提防。
保罗努努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抬头望了望站在上方岩石上担任警戒任务的人,看到斯第尔格也在那儿。一想到与斯第尔格之间还有未了的麻烦,保罗渐渐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兴高采烈了。
“斯第尔格,”他说,“这位是哥尼·哈莱克,我经常向你谈起的那个人。他是我父亲的军事统帅,一位剑术大师,我的老朋友。在任何时候,他都是可信赖的人。”
“我听说,”斯第尔格说,“你是他的公爵。”
保罗盯着高处那张黝黑的面孔。斯第尔格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公爵。最近,斯第尔格的话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调子,很微妙,仿佛他倒宁愿说些别的什么。这不像是斯第尔格的作风啊,他是弗雷曼首领,一个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着保罗,是的,雷托公爵死后,公爵的头衔就落到了保罗头上。
厄拉科斯上弗雷曼战争的战术模式在哥尼脑海中现出了新的轮廓。我的公爵!他心里原本已经死去的一个角落又复活了。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只有一部分意识集中在保罗身上,听到保罗下令解除走私徒的武装,打算盘问他们。
哥尼听到自己的一些手下纷纷抗议,思绪这才回到保罗的命令上。他摇摇头,转过身去。“你们这些人都聋了吗?”他大声吼道,“他就是厄拉科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去做。”
走私徒抱怨着,但还是屈从。
保罗走到哥尼身边,低声说道:“我没想到落入陷阱的会是你,哥尼。”
“我可是被好好教训了一顿。”哥尼说,“我敢打赌,那片香料田只有地面上撒着厚厚一层香料,地下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那是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这个赌你赢了。”保罗说。他看着下面那些被解除武装的人,“在你的队伍中,有没有我父亲的人?”
“没有。我们分得很散。自由行商那边只剩下不多几个,大多数人一攒够买船票的钱就离开了。”
“但你留了下来。”
“我留了下来。”
“因为拉班在这里。”保罗说。
“我以为,除了复仇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哥尼说。
山脊顶上突然传来奇怪的吆喝声,声音很短促。哥尼一抬头,见一个弗雷曼人正挥动着方巾。
“造物主来了。”保罗说。他走到一块凸出的岩石尖上,哥尼紧随其后,两人一起朝西南方向望去。在不远处的沙漠里,可以看见一条沙虫拱起一个大沙包,一路沙尘滚滚,穿越无数沙丘,直奔山脊而来。
“它真大呀!”保罗说。
下面的机车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它开动了,如同一只巨大的昆虫,踏着隆隆的步子朝岩石那边挪去。
“可惜没办法救下那艘运载机。”保罗说。
哥尼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散布在沙漠上的一缕缕焦烟和飞船残骸,是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来的大型运输机和扑翼飞机。他突然为这些丧命的人感到痛心——都是他的人。他说:“你父亲会更关心那些没能救下的人。”
保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入侵者,可能看见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哥尼说,“现在,我很想看看那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保罗抬起头,看到哈莱克脸上露出过去熟悉的狡黠笑容,他下颌上那条黝黑的藤状伤疤也扭曲起来。
哥尼朝他们脚下的沙漠点点头。到处都是弗雷曼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使他感到震惊的是,似乎没人担心沙虫的到来。
充当诱饵的香料田后面是一片辽阔的沙丘地带,一阵鼓声从那边传来。沉闷的鼓声震撼着大地,仿佛用脚就可以听到。哥尼看见弗雷曼人沿着沙虫前进的路线在沙地上一一散开。
沙虫奔袭而来,就像一条沙海中游动的大鱼,高高拱起沙丘地表。它的环节弯曲着,掀起阵阵沙浪。没过多久,哥尼便在岩顶的有利位置上亲眼目睹了沙虫被制服的一幕。先是一个钩手大胆地翻身一跃,跳到沙虫身上,随即,那生物翻身扭动起来,一侧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整整一队人都跃到沙虫弯曲的背上。
“这就是你不该看到的一件事。”保罗说。
“一直有这种传言,”哥尼说,“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摇摇头,“厄拉科斯的所有人都害怕这怪物,你们却把它当成了坐骑。”
“你过去也听我父亲讲起过沙漠的力量,”保罗说,“这就是。这颗行星的地表属于我们!任何风暴、任何生物、任何恶劣的环境都无法阻挡我们。”
我们,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听他说话的口气,俨然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弗雷曼人的一员。哥尼再次打量着保罗那双香料蓝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几分香料蓝,但走私徒可以得到宇宙各地的食物,所以受影响的程度还不是很严重。另一方面,在走私徒中间,眼睛的色泽是一种微妙的暗示,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地位。当他们说某人有“香料刷过的痕迹”时,意思是指那人太土著化,通常暗示着不可信任。
“曾几何时,在这个纬度范围,我们不会在光天化日下骑乘沙虫。”保罗说,“但如今,拉班的空中部队已所剩无几,他不会浪费军力在沙漠上寻找几个小黑点。”他看着哥尼,“你的扑翼机出现在这儿,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们……我们……
哥尼摇摇头驱走那样的想法。“和你们相比,大吃一惊的人应该是我们吧。”他说。
“拉班在洼地和村庄的人有什么消息?”保罗问。
“据说他们在谷地村庄里加强了防御工事,你们伤害不了他们。我还听说他们只需守在防御工事里,你们就会在徒劳无益的进攻中将自己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
“一句话,”保罗说,“他们龟缩不动。”
“而你们则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哥尼说。
“这是我从你那儿学到的策略,”保罗说,“他们失去了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他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哥尼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们的敌人就待在我想要他们待的地方。”保罗说。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会加入我的队伍,和我一起打完这一仗吗?”
“加入?”哥尼看着他,“大人,我从来没有弃你而去。是你弃……我以为你死了,于是我四处漂泊,每天得过且过,等着寻找机会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拉班的命。”
保罗尴尬得默不作声。
一个女人爬上山岩朝他们走来,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露出眼睛,目光在保罗和他的同伴间游走。她在保罗面前停下脚步。哥尼注意到她站得离保罗很近,一副暗示保罗属于她的气势。
“契尼,”保罗说,“这是哥尼·哈莱克,我跟你说起过他。”
她看了看哈莱克,接着回头看向保罗。“我记得。”
“那些人骑着造物主去哪儿?”保罗问。
“他们只是把它赶走,好让我们有时间抢救设备。”
“那么……”保罗突然顿住,用鼻子嗅了嗅空气。
“风来了。”契尼说。
他们头顶的山脊上有人高声喊道:“嗨——风来了!”
这下子,哥尼发觉弗雷曼人的行事速度明显加快了,他们跑来跑去,给人一种匆忙的感觉。沙虫没有让弗雷曼人恐惧,风却使他们紧张起来。沉重的香料机车爬上他们脚下干燥的沙滩。一扇石门突然在岩石间打开,露出一条通道……香料工厂一进洞,石门在它身后合拢,不留一丝痕迹。这机关做得如此巧妙,竟连哥尼也没有察觉。
“你们有很多这样的隐藏点吗?”哥尼问。
“很多。”保罗说。他看着契尼,“去找柯巴。告诉他,哥尼说走私徒中有些人不能信任。”
她又看了看哥尼,接着回头望向保罗,点点头,随即转身跳下岩石,灵巧得像一头羚羊。
“她是你的女人。”哥尼说。
“我长子的母亲,”保罗说,“如今,厄崔迪家族又添了一位雷托。”
哥尼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双眼,接受了这个事实。
保罗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此时,南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咖喱色,断断续续的阵风和迅疾的气流刮起沙尘,扬到他们头顶的半空中。
“封好你的蒸馏服。”保罗说着,系紧了自己的面罩和兜帽。
哥尼照他说的做。多亏有这些过滤器。
保罗问道:“有哪些人你不信任,哥尼?”隔着过滤器,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有一些新招的人员,”哥尼说,“是从外星球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对自己的用词感到惊讶。外星球来的,他轻易地就说出了这个词。
“哦?”保罗说。
“他们不像我们平常招的那些寻宝者,”哥尼说,“相比之下更加强悍。”
“是哈克南的间谍?”保罗问。
“大人,我想,他们不是哈克南的人。我怀疑他们为皇帝服务,感觉有一丝来自萨鲁斯·塞康达斯的迹象。”
保罗锐利的目光刺向他。“萨多卡?”
哥尼耸了耸肩。“可能是。但他们伪装得很好。”
保罗点点头,心想:哥尼轻易便恢复成了厄崔迪的臣子……但还是稍有保留……与原来不太一样。厄拉科斯也改变了他。
两个戴兜帽的弗雷曼人从他们身下的乱石中走了出来,开始往上爬。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包裹。
“我的人呢?”哥尼问。
“关在我们脚下的岩洞里,”保罗说,“我们在这儿有个山洞——鸟巢洞。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山脊上有人喊道:“穆阿迪布!”
保罗闻声转去,看见一个弗雷曼卫兵正在招呼他们,要他们进山洞。保罗发出信号,表示他听见了。
哥尼目光骤变,他重新打量着保罗。“你就是穆阿迪布?”他问,“你是‘沙之意志’?”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罗说。
哥尼转了个身,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压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一半人马已经倒在了沙漠里,其余人都被俘。他并不关心那些新招募的家伙,那些可疑的人。但其余人里有好人,有朋友,有他觉得应该负责的人。“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这是保罗的话,穆阿迪布的话。哥尼想起那些关于穆阿迪布,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闻:他如何剥下一名哈克南军官的皮做鼓面;如何在弗雷曼敢死队员的簇拥下冲锋陷阵;那些敢死队员们又如何嘴里哼着死亡圣歌,毫无畏惧地冲入战场。
正是他!
两个爬上岩顶的弗雷曼人轻快地跃到保罗面前的一个石台上,黑脸的那人说道:“全都关押好了,穆阿迪布。我们现在最好就到山洞里去。”
“好!”
哥尼注意到那人说话的语气——一半是命令,一半是请求。这就是那个叫斯第尔格的人,弗雷曼新传奇中的另一个人物。
保罗看着另一个人扛着的包裹,问道:“柯巴,你扛着什么东西?”
斯第尔格回答说:“是在机车上找到的,上面有你这位朋友的姓名缩写。里面装着一把巴厘琴,我听你讲过好多次哥尼·哈莱克弹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着说话的人,看见从蒸馏服面罩里露出的黑色胡须,一双锐利的鹰眼,还有一个鹰钩鼻。
“大人,你有个很会动脑子的同伴,”哥尼说,“谢谢你,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示意同伴把包裹递给哥尼,说道:“谢谢你的公爵大人吧,全靠他的支持,你才得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哥尼接过包裹,对方话里的刻薄之意让他迷惑不解。这人明显带着挑衅的口气。哥尼纳闷,是不是这个弗雷曼人在嫉妒他。突然跑出来一个叫哥尼·哈莱克的家伙,甚至在保罗到达厄拉科斯前就认识他了,还跟他有着深厚的交情,而这份情谊是斯第尔格永远无法插足的。
“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罗说。
“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这名字可非常有名,”哥尼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任何杀哈克南人的勇士都是我的朋友。”
“斯第尔格,你愿意和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握个手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慢慢伸出手来,握住哥尼结满老茧的厚实大手,那是一只使惯剑的手。“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哥尼·哈莱克的大名。”说完,他放开了哥尼的手,转身对保罗道,“暴风的势头很猛。”
“马上走。”保罗说。
斯第尔格转过身,带着他们向下穿过岩石堆,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块隐蔽的凸岩下面,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洞口。他们刚走进山洞,里面的人便急忙用密封条把他们身后的门封上。球形灯照亮了一间宽大的圆顶洞室,洞室一侧有一条高起的岩石小道,一条通道从那里伸向山洞深处。
保罗跳上岩石小道,带头进入通道,哥尼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朝洞口对面的另一条通道走去。保罗带路经过一个前厅,进入一个内室,内室的墙上挂着葡萄酒色的深红壁毯。
“我们可以在这儿不受干扰地待一会儿。”保罗说,“其他人尊重我的……”
房间外突然响起叮叮的警铃声,紧接着传来大声呼喝和武器撞击的声音。保罗急忙转身往回冲,穿过前厅,跑到外面那块凸岩上,俯视着脚下的大厅。哥尼紧随其后,手里已经抽出了武器。
下面的洞底,一群人正混在一起奋力拼杀。保罗站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场景。他辨认出战斗一方是身穿弗雷曼长袍和波卡的自己人,另一方则身着不同的装束。凭着母亲过去对他的训练,保罗能察觉到最细枝末节的线索,他一眼便看出,这些弗雷曼人在与那些身穿走私徒服装的人搏斗,但走私徒三人一组蹲伏在地,背靠背组成一个三角,抵抗着围攻。
这种在近身搏斗时组成三角形战斗小组的习惯,正是皇家萨多卡的招牌战术。
一位敢死队员看见穆阿迪布,洞内顿时一片呐喊:“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保罗。一把乌黑的匕首兀然飞向保罗,保罗一躲,只听匕首啪的一声劈在了他身后的岩石上。哥尼捡起了它。
三角队形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逐渐向后退去。
哥尼举起匕首,把它递到保罗眼前,指着匕首上发丝一般细的黄色纹章,是皇室的颜色,那是一只金色的狮头,匕首柄上还刻着许多眼睛。
是萨多卡,毋庸置疑了。
保罗走到凸岩边上。下面只剩三个萨多卡了,洞室的地上横七竖八蜷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有萨多卡,也有弗雷曼人。
“住手,”保罗喊道,“以保罗·厄崔迪公爵的名义,我命令你们住手!”
打斗的人动摇起来,迟疑着。
“你们,萨多卡!”保罗朝剩下的那几人喝道,“你们这是奉谁的命令,竟敢威胁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他的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几个萨多卡,保罗迅速补上一句:“我命令你们住手!”
被团团围住的三角形队伍中的一人挺身问道:“谁说我们是萨多卡?”
保罗从哥尼手上拿过那把匕首,举过头顶。“这把匕首说的。”
“那么,又是谁说你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那人又问。
保罗指指他周围的敢死队员。“这些人说我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你们的皇帝把厄拉科斯赐给了厄崔迪家族,我就是厄崔迪家族的。”
萨多卡人沉默地站着,有点坐立不安。
保罗打量着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庸,左边脸颊上有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半边脸。他的态度暴露出内心的愤怒和迷惑,浑身上下却仍旧散发出一股傲气。所有萨多卡都有一股傲气,没有这股傲气,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而有了这股傲气,即使他赤身裸体,看上去也像是全副武装。
保罗看了看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问道:“柯巴,他们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们的蒸馏服有隐秘的口袋,里面藏着匕首。”那小队长说。
保罗审视着满屋的死者和伤者,又把目光投向小队长。什么也不用说,小队长自己就埋下了头。
“契尼在哪里?”保罗问。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
“斯第尔格把她带到一边去了。”他朝另外一条通道努努嘴,然后看着地上的死伤人员,“该为这个过失负责的人是我,穆阿迪布。”
“这些萨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罗问。
“十个。”
保罗敏捷地跳下凸岩,大步走到那个萨多卡人身旁,站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弗雷曼敢死队员紧张起来,他们不喜欢看到保罗离危险那么近。他们誓死保卫保罗,竭力避免让他犯险。弗雷曼人希望保有穆阿迪布的智慧。
保罗头也不回地问小队长:“我们的伤亡情况怎样?”
“四人受伤,两人死亡,穆阿迪布。”
保罗看到萨多卡身后有动静,是契尼和斯第尔格,他们正站在另外那条通道里。他把注意力转回那个说话的萨多卡人身上,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外星特征,有很分明的眼白。“你,叫什么名字?”保罗问道。
那人僵住了,左右四顾。
“没用的,”保罗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受命找出谁是穆阿迪布,然后设法干掉他。我敢说,准是你们建议到这沙漠深处来寻找香料的。”
身后的哥尼叹了一声,保罗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那个萨多卡脸涨得通红。
“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止有穆阿迪布。”保罗说,“你们死了七个人,而我们只死了两个。三比一。跟萨多卡战斗,这战绩可是相当不错了,对吗?”
那个萨多卡人刚想踮脚往前,敢死队员们马上压上前,他不得不重新退后。
“我在问你的名字,”保罗命令道,他运用了音言,“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尉阿拉夏姆,皇家萨多卡!”那人脱口而出。他张大了嘴,迷惑地望着保罗,原先那种把这个石洞看成野蛮人巢穴的傲慢态度渐渐消失了。
“啊,阿拉夏姆上尉,”保罗说,“为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哈克南人肯定乐意付出昂贵的价码。至于皇帝嘛——虽说是他背信弃义,但为了得到这个厄崔迪家还有幸存者的情报,恐怕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上尉看了看一左一右留在身边的两人。保罗几乎能看出那人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念头:萨多卡不会投降,但必须让皇帝知道这个威胁的存在。
保罗继续使用音言:“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边那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向保罗,没想到却撞上了自己人。上尉匕首一闪,刺入他的胸膛。袭击者呆呆地瘫倒在地,身上还插着上尉的匕首。
上尉转向唯一剩下的同伴,说道:“我知道什么是对皇帝陛下最有利的。”他说,“明白吗?”
另一个萨多卡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丢下你的武器。”上尉说。
那名萨多卡照他的话做。
上尉转向保罗。“我已经为你杀了一个朋友,”他说,“不要忘了这件事。”
“你是我的俘虏,”保罗说,“你向我投降了。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保罗示意卫兵把这两个萨多卡带走,又打了个手势,让那个负责搜身的小队长过来。
卫兵走上前,押着俘虏离开了。
保罗弯腰凑向那个小队长。
“穆阿迪布,”那人说,“我让你失望了……”
“是我的错,柯巴,”保罗说,“我应该提醒你该搜查什么。以后搜查萨多卡时,务必记住这次教训。记住,每个萨多卡都有一两个假脚趾甲,跟偷偷藏在身上的其他秘密物品相连,用作信号发射器。他们会有好几颗假牙。头发里也暗藏志贺藤编成的线圈,隐藏得十分巧妙,让人几乎无法察觉。那玩意儿非常结实,足以勒死一个人,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把头勒下来。要对付萨多卡,你必须认真搜查,仔细扫描——既用普通的仪器,也要使用X光,甚至剃掉他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可即使你这么做了,肯定还是会漏掉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哥尼,后者走到了他身旁,听着他讲话。
“那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杀了。”小队长说。
保罗摇摇头,眼睛仍望着哥尼。“不。我打算放他们走。”
哥尼正眼瞪着他。“大人……”他喘息道。
“怎么?”
“你的手下说得对,应该立刻将这些俘虏处死,销毁他们的所有证据。你已使皇家萨多卡很丢脸了,被皇帝知道,他会寝食难安的,非把你架在小火上慢慢烧死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皇帝不大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他胜不了我。”保罗说。他的语速很慢,语气冷漠。面对那些萨多卡时,他的内心深处发生了某些变化,意识里突然生出一系列决策。“哥尼,”他说,“拉班身边有许多宇航公会的人吗?”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毫无……”
“有没有?”保罗怒吼道。
“厄拉科斯爬满了公会的密探,他们到处购买香料,好像那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似的。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深入到……”
“那的确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保罗说,“对他们来说是。”
他朝斯第尔格和契尼望去,看到他们正穿过岩室大厅朝这边走来。“而我们控制着香料,哥尼。”
“哈克南人控制着香料。”哥尼反驳道。
“能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他挥了挥手,不让哥尼继续争执下去,然后朝身旁的契尼和站在他面前的斯第尔格点了点头。
保罗左手握着萨多卡的匕首,把它递给斯第尔格。“你为部落的利益而活,”保罗说,“你能用这把匕首汲取我的生命之血吗?”
“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尔格低声咆哮道。
“那就用这把匕首吧。”保罗说。
“你是在向我挑战吗?”斯第尔格问。
“如果你把它当成挑战的话。”保罗说,“我会站在这儿,不带任何武器,让你杀死我。”
斯第尔格倒吸一口凉气。
契尼大叫:“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保罗。
斯第尔格还在掂量着保罗的话,保罗继续道:“你是斯第尔格,一个斗士。但当萨多卡人在这里战斗时,你却不在最前线,你最先想到的是保护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斯第尔格说,“而且我相信你的敢死队对付这群猪绰绰有余了,如果对此稍有怀疑的话……”
“为什么你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罗问。
“不是!”
“哦?”
“我先想到的是你。”斯第尔格承认道。
“你觉得你能举起握刀的手,来对付我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小声嘟囔着说:“这是传统。”
“杀死在沙漠中发现的外来者,夺走他们的水,作为夏胡鲁赐予的礼物,这才是传统。”保罗说,“可那天晚上,你却让两个人活了下来,那就是我和我母亲。”
斯第尔格沉默不语,浑身颤抖,盯着保罗。保罗接着说道:“传统已经改变,斯第尔格,是你自己改变了它。”
斯第尔格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匕首上的黄色徽记。
“当我成为厄拉奇恩的公爵,身边有契尼陪伴时,你以为我还有时间关注泰布穴地每一件具体的日常管理事务吗?”保罗问,“难道你自己会插手每户家庭的家务事吗?”
斯第尔格仍旧盯着手里的匕首。
“你以为我会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保罗质问道。
斯第尔格慢慢抬起头,望向保罗。
“你!”保罗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使自己或整个部落失去你的智慧和力量吗?”
斯第尔格低声说道:“我部落中这位我知道他姓名的年轻人,我能在决斗场上杀死他,如果那是夏胡鲁的意志的话。但李桑·阿尔—盖布,却是我不能伤害的人。当你将这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保罗表示赞同。
斯第尔格摊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到石头地面上。“传统已经改变。”他说。
“契尼,”保罗说,“到我母亲那里去,叫她到这里来,我要听听她的建议……”
“可你说过我们要去南方。”她抗议道。
“我错了。”他说,“哈克南人不在那里,战争也不在那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命令。所有沙漠女人都会这么做的。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她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切。
“你给我母亲亲自捎个口信,只能告诉她一个。”保罗说。“告诉她,斯第尔格已承认我是厄拉科斯的公爵,但必须找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年轻人接受这一点,又无须动用暴力。”
契尼看了看斯第尔格。
“照他说的去做,”斯第尔格吼道,“我们俩都知道他可以打败我……我根本下不了手……这是为了部落的利益。”
“我会跟你母亲一起回来。”
“就让她来,”保罗说,“斯第尔格的本能反应很正确。只有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更强大。你要留在穴地。”
她想要抗议,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塞哈亚。”保罗说着,用上了对她的昵称。他飞快地转向右边,正好迎上哥尼那双瞪着的眼睛。
自从保罗提到他母亲以来,哥尼便仿佛失去了知觉。保罗和那位年长的弗雷曼人说了些什么,他无知无觉,那些话就像云彩一样从他身旁飘了过去。
“你母亲。”哥尼说。
“遭袭的那天夜里,艾达荷救了我们。”保罗说。一想到要与契尼分别,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现在,我们已经……”
“邓肯·艾达荷怎么了,大人?”哥尼问。
“他死了——他用生命为我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那个巫婆还活着!哥尼想,那个我发誓要向她复仇的人!还活着!很明显,保罗公爵还不知道生他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魔鬼!竟把他父亲出卖给了哈克南人!
保罗从他身边挤过去,跳上岩石小道。他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伤者和死者已经被搬走了,而他苦涩地想到,保罗—穆阿迪布的传说只怕又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没有拔刀,可人们会说,这一天我亲手杀死了二十个萨多卡。
哥尼跟在斯第尔格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岩石地面上,但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怒火使他甚至看不见这个洞穴和球形灯黄色的灯光。那巫婆还活着,可那些被她出卖的人却成了孤坟中的森森白骨。在我手刃她之前,我一定会向保罗揭穿她的真面目。
多少次,人们的愤怒让他们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聚在洞内大厅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气氛,杰西卡以前也曾感受过,和保罗杀死詹米那天的气氛一模一样。人们的喃喃低语声中透出紧张不安。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像长袍上的衣结。
杰西卡从保罗的私人住所出来,一边朝小道上走,一边把一个信筒塞进衣袍。她从南方一路北上,长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现在已经休息够了。但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机,这让她十分生气。
“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制空权。”保罗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们也不能过分依赖外星燃油。燃油和扑翼机必须集中起来并藏好,在总攻那天发挥最大的作用。”
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小道附近。苍白的灯光给眼前的景物染上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剧,只不过加上了拥挤的人群所散发出的体味、嘈杂的低语、拖沓的脚步声。
她打量着儿子,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急于向她展示意外惊喜——哥尼·哈莱克。一想到哥尼,过去的轻松生活便重新涌上心头,那些与保罗父亲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映现在她眼前。
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小道的另一边。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
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否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是极大的悲剧。
她大步走过小道,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前面的人群中,她朝保罗走过去的时候,人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所到之处一片沉寂。
她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忧虑不安和对圣母的敬畏。
走近保罗时,那些年轻人纷纷从保罗身边散开,朝后退去。他们对保罗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尊崇,但这种尊崇却让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觊觎你的地位。”贝尼·杰瑟里特格言是这么说的。可在这些人脸上,她没有发现任何贪婪的表情。人们的宗教狂热使他们对保罗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无觊觎之意。这时,她又记起另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先知多死于暴力。”
保罗看着她。
“是时候了。”她说,把信筒递给了他。
跟保罗在一起的人里有一个比较胆大,他看着对面的斯第尔格,说道:“你要向他提出挑战了吗,穆阿迪布?是时候了。否则他们会把你当成胆小鬼……”
“谁敢称我为胆小鬼?”保罗怒喝,他的手飞快地伸向腰间,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罗身边的人首先沉默下来,随后,沉默渐渐蔓延到了所有的人群。
“咱们有正事要干。”保罗说,刚才提问的那人向后退去。保罗转过身,挤过人群,来到小道上,接着轻盈地跳上了平台,面向众人。
“干吧!”下面有人尖声叫道。
尖叫过后,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保罗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在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静,最后,保罗抬起头,开始讲话,洪亮的声音就连洞里最远的角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回应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真的,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筒,思忖着里面的内容。他母亲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缴获的。
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抛弃了,现在只能依赖厄拉科斯上现有的资源自力更生!他无法得到支援,也不会再有补给!
保罗再次高声说道:“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我该向斯第尔格挑战,夺取军队的领导权!”没等大家回答,保罗愤慨地厉声说道,“你们以为李桑·阿尔—盖布这么愚蠢吗?”
山洞里一片死寂。
他认可了那些传说,正打算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杰西卡想,他不该这么做!
“这是惯例。”有人大声叫道。
“惯例改了。”保罗淡淡地扔出这句话,试探着人们的情绪反应。
山洞一角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要改些什么得我们说了算!”
人群中响起几声零星的应和。
“悉听尊便。”保罗说。
杰西卡听出了保罗话中的微妙语调,知道他正在运用自己教他的音言。
“你们说了算,”保罗认同道,“但先听听我怎么说。”
斯第尔格沿着小道走来,蓄着大胡子的脸看上去非常冷漠。“这也是惯例。”他说,“全民大会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发言权。保罗—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对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继续用威严而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个原则始终领导着我们前进的步伐。”
“很好。”保罗说,“那么,请问,我们部落的军队是由谁来统领的?我们用神奇的格斗术训练了一批指挥官,又是谁通过这些指挥官统率着所有弗雷曼部落和军队?”
保罗稍等了片刻,扫视着人群。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是斯第尔格统领着这一切吗?他自己都说不是。难道不是我在统领大家吗?就连斯第尔格有时都会听令于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连他们也都听取我的意见,都在联合会议上对我表示尊重。”
人们继续保持沉默。
“那么,”保罗说,“是我母亲在统领大家吗?”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职黑袍站在人群中的杰西卡,“大家都知道,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斯第尔格和其他部落的首领几乎每次都会前来征询她的意见。但圣母会走在沙漠里,带领战士们突袭哈克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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