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后的女子,回雪以为,娘亲便是个这般冷情的人。
可世上何人会真的无情无意,只是有所为,有所不能为。
三年时光似乎格外的长,六岁的她终日要为生活打算,早早便成了大人一般。那日她与一卖菜妇人讨价还价,许是回雪价钱压的太低,老妇一急起来。
只嚷着:“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可真多!庙里乞丐讨饭食也比你要规矩些!到底是有人生没人养的!”
她只记得那日,她浑身被撕得破烂,却没有半滴眼泪。
也许她就是娘亲那般的人,冷情至极。
可就是那日,娘亲离开躺了三年的床,搂着她哭了一夜,似乎要把先前的痛苦与来日的折磨化为泪水全部发泄出来。
原来娘亲是会哭的,回雪这样想着,眼角愈发的热,鼻子愈发的酸。那夜星黯,月无辉色。小而破的茅屋里,只有悲切的哭号。
后来,娘亲便干起了制毒的营生。空家多将帅,兵法之书更是不少。家中兄长多征战无暇翻阅,便让娘亲拿了去。娘亲纤弱,唯学奇门遁甲。
而家中兵书不知何时掺杂一本毒经,娘亲本以为无用,谁知现如今竟是她们母女二人的倚仗。
娘亲炼的毒极其霸道,江湖许多邪士前来相求,其他所谓光明磊落的君子们,对娘亲这类毒师便很是看不上了。
但娘亲在意什么呢,只消能活下去,衣食无忧的活下去也就是好的。
后来娘亲将一身毒术都教给回雪,只剩浮华一毒不肯,娘说回雪不可学,她便不学。
前些日子黎楚大军靠着娘亲的毒大灭邺北,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娘亲手里,她只瞧着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人,心境苍凉。毒师这行,手里捏的是千万的性命,若是可以,她宁愿苦一些,也不愿拿着别人性命。
她一向听娘的话,可那日邺北也来了一名毒师,那是个瘦削的男子,回雪第一次看到他时,便觉得他才是真正的毒师。
他是带着戾气的,狂傲的眸噙满狠毒,那是常年与毒打交道,在白骨堆里生活才会有的感觉。
回雪记得自己忽然释然了,原来娘亲与她根本算不得毒师,她们毒的是药,可那男子祖陌毒的是心。
两军交战,没有长戈交错马蹄翻飞,只有漫天的毒雾与兵士撕心裂肺的嚎叫。
祖陌用的毒,皆是不让人痛快死去的人。那日黎楚虽胜,可娘亲却说她输了。
回雪知道是为何,娘亲输在心软,她只愿被毒之人可无痛苦的死去,可这般,她这毒师便有些不伦不类。
毒师毒人毒心,用尽最狠毒的手法将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这才是毒师。祖陌是个好毒师,可她与娘亲永远不是。
娘亲将祖陌请来营帐,那祖陌竟也真的来了,一身的倨傲跟不可一世都在与回雪说着,这男子是好毒师,你永远不是。
那夜娘亲问她愿不愿与祖陌结为连理,回雪不知为何,竟应允了娘亲。或是她不忍辜负娘亲,又或是祖陌的确是她欣赏的男子。
百里枯骨,万里黄沙,二人竟在这遍地狼烟,死伤成河的战场成了喜事。
祖陌并不是好的夫婿,她事事顺着他,只能换他片刻温情。回雪极看重嫁娶,她以为,若是嫁了哪位儿郎,是必要一心一意相待。
念及这里,回雪不禁叹了口气,面前黑袍女子见着女儿嫁了人之后,不仅没有丰腴,反倒是憔悴了不少。心里一痛,但她不得不这样做。
雪儿,日后你便会知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女子收起心事,只道:“祖陌叫你来?”
声音淡淡,不带一丝冰凉。若不是回雪与她朝夕相处,否则她真的不愿相信这冰冷模样的女子会是她的娘亲。
皆说娘亲娘亲,可她的娘与她并不亲近。
回雪扯开嘴角一笑,那笑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可也没有半分让人觉着她是真的在笑。
“夫君让回雪来请娘亲。”
“可是遇着麻烦了?”女子将黑袍一甩,拿出怀里的银针。
银针泛着银辉,掀开的军帐微透入的阳光洒在银针之上,刺眼的芒渗着寒意。回雪脸色微变,那是娘亲的飞花针,针尖抹了花毒,此毒不解,中之必死。
女子瞧着回雪忽变的脸色,倒有些诧异。自己这女儿自家中出事之后,向来是何事都放在心里藏着掖着,绝不在脸上显露半分,如今怎这般模样?
“怎了?”
“只是有些倦意罢了。”回雪敛起心思,只浅浅一笑。
女子虽有疑惑,但也不再多问,只将飞花针安入发髻里,便随着回雪去了雁愁关。
毒师此去不可回,雁愁关化鬼门关,若非护女心思切,哪使娇妇血染身。
两军营帐间隔着的,是一片落满死去之人白骨的大漠,那比血肉横飞的杀戮场更让人心惧。
寒鸦栖枯木,枯木身下的,是化为灰烬的骨血,猎风席卷之时,如同死者的呼号。回雪一步一步走在大漠白沙里,偶尔有衣衫碎片拦住她的脚,她便会没来由的心悸。